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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烟雪任平生 第15节

作者:安零 字数:7489 更新:2022-01-09 06:43:55

    “啪。”一支万中取一的寒玉紫毫生生被捏断。

    澹台无竹拿扇子压住快要冲口而出的笑,继续一本正经道“虽则贫贱逼人,但宗师交托的查探菊花台与痕千宫之事,莫不是夙兴夜寐,朝乾夕惕……”

    “重点。”

    “千宫已经找到,菊花台……尚未探出虚实。”

    “凉守宫须继续盯牢,不可懈怠。”

    “恕属下直言,一个连梦话都是大宗师语录的痴人,虽不堪大用,倒是也不必耗用这等人力、心力紧抓不放。”何况去一次菊花台,回来必定食不下咽、寝不能安,三月不知肉味的痛苦不提也罢。

    “竹宫此言差矣。”古陵逝烟徐徐叹了一口气,笑意冷然“即便是我一手带大的西宫吊影,当年刚一坐上主事位子,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痕千古的闇亭一脉四部里伺机安插眼线。夺|权之际,毫不手软,师道君恩,也不过是先斩后奏。所以,是人、就会有私心,人之常情罢了。而像凉守宫这种早请示、晚汇报,三句话不离‘大宗师’的,搁布袋戏里,古陵逝烟上当受骗可能还说得过去。可现实、人心,何其复杂难测,他这一手,太假。论忠心,谁还能越过西宫吊影、痕千古之辈,可结果又如何?——凉守宫的错,就在于他根本没有错。”

    澹台无竹听完,心下了然,顺便揶揄道“唉,这忠臣谱上,宗师把属下加上也是可以的嘛。”

    于是理所当然地被白了一眼。

    “既然宗师觉得守宫不可靠,不如随便找个由头处理掉就是。”

    “不可。”大宗师断然否决,“妄动只会打草惊蛇,便再无机会探知他背后主使。即便哪一天必须要动他,也需办得自然而然。不过现在他尚在你我掌握之中,咱们早有防备,就权当看戏,且让他蹦跶吧。”

    澹台无竹点头称是。

    “对了,痕千古你也找到了?”

    “唉,上下求索,铁鞋踏破,属下终于找到千宫现在的窝点。名唤‘吹雨绯声’,想来千宫冰心向月,故而蓬山不远,就在烟都以南不足百里的一个隐秘峡谷中。”说着睛光烁烁地盯着大宗师,补了句,“只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哪~~”

    大宗师稳如泰山,只冷哼一声“他现下如何了?”

    澹台无竹原是跪坐着的,听到这一问,遂改了侧卧,以手支头,衣袍舒展,流苏缭乱,纤纤玉毫在发间莹然生辉,姿态那是说不出的娴雅妩媚,琥珀色的双眼含情一眯,送出缠绵的秋波无边。

    古陵逝烟一直在写字,没听到回话,于是将头一抬,见状顿时腹中泛酸。

    只听对方原本醇郁磁性的嗓音硬是捏细了、慢拍吟道“‘雨停了~剑鸣了~风起了~你来了~~~~你在剑律中找吾之踪迹~~吾在风雨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素色长袖怒挥扬起,雄厚剑风扑面,冷窗功名一阵地动山摇后飞出一团绿色“啊呀——!”

    烟雪九重最好的就是它巨大的窗子,视野奇佳,会跟随季节更换碧纱、云母之属,于是会有明月入户,会有薄雾穿轩。此刻晴山闲映,帘卷日长,洞开的窗户就截出半天的微云涂抹,清凉如许。

    宫无后坐在床头,心里也是难得的冲淡空明之感。

    他随手撩起一缕褐发愁丝翻覆看,发为血之余,如今人气血两空,奄奄待毙,故而原本的光润直发也颓然起了衰色。

    想想自己活得真是卑微。只是一缕似是而非,就能从心底生出熨帖与安心来;只为这一缕似是而非,也能放下自尊、低头认罪——虽早已是什么都无可挽回。

    他的人生,尚未开始,就已崩毁,他能做的,除了在这片焦土废墟上建一座浮华的空中楼阁,也只剩偶尔翻起这些残砖碎瓦、断井颓垣,凭吊些许曾经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尘满面、手沁血。可翻到最后,竟似还有一颗玄珠相遗。

    碧云凉冷,琼琚在侧,大概也不算最坏吧。

    哪怕只是似是而非。

    那些有点枯缠难解的栗色的发丝,像是什么再不可重头的东西般,从掌心落下去。

    “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天理昭彰,值得你如此……”

    烟都主事心窍玲珑、四清六活,在烟都没有比他更会做人的了,于是他费劲地靠着枕头坐起来说“师尊有命,做徒弟的,只好拼命去完成啊。”

    但因为太会做人了,外交辞令罄竹难书,受骗群众人山人海,而熟悉他的人去听那弦外之音已成了习惯,还如何就着字面当真?

    宫无后神色顿时变得极难看“你当我好骗么?照古陵逝烟的脾气,能容忍胜券在握,却功败垂成?”

    失策失策。西宫吊影垂下的眼睑一挑,又闪出个极明媚的神情来“烟都丹宫,只可万众膜拜,怎可屈节于敌;只可宝马雕车,不可披枷戴锁;”摇荡放言,哪里还有一点端严,因中气不足,讲到后面愈发浮浪,“只能金屋藏之,岂能囹圄陷之?”

    宫无后听他胡话连篇,拿自己取笑,气得发抖,明玉似的脸上渐渐漂起了红,恼怒地摔袖出门。听到身后似有笑音追赶,脚下走得更快。

    待眼中残红消尽,一脸的笑意也褪得彻彻底底。再不将人赶走,只怕自己受不了这满腹辛酸而要失态。

    ——到底为了什么呢?

    因为丹宫宫无后的心气自尊,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朱虹出鞘,至死方休,只问输赢,从不退缩。但你一心求胜、招招逼命,可曾想过等着你安然而归的人的心情?在冷窗功名败阵下来,一贯还都是梗着脖子“你杀啊、你杀啊”,反倒是大宗师每每自找台阶、自打圆场。师尊视你如珍如宝,但世道险恶,人心残毒,那疏楼龙宿更非善类,难道看你少年英睿、前途无限,就惺惺相惜、放你一马?

    你从不懂得给自己留退路。

    所以不能不去、不敢不去。

    偏偏,这般血冷如霜,心硬似铁,又是大宗师最欣赏、最得意之处。

    为何绝代高手们的江湖快意,必赔上凡夫俗子像个傻瓜一样不争气地担惊害怕呢。

    西宫吊影一路顺着想下去,便又记起当夜收到的宗师烟讯“安心攻城。”

    复又迷茫了,此意何解?师弟心性,他们二人心知肚明,可明知无后不敌,却放任不理?是要他大将风度、大局为先?还是料定龙宿不会害他性命,无非抓去当作筹码?但身陷敌营,岂非奇耻大辱,如何能忍?

    古陵逝烟吹干了纸上的墨迹,一行行检视下去,还是觉出几味药不妥。全赖有人在旁聒噪,害他分心。

    他烧了这一份,重又执笔,君臣佐使,一味一味地拿捏着写。

    遣药组方,或延年,或遏病,或攻邪,虽配伍有异,但君只有一位,臣佐君,使应臣,实乃至真王道。

    方子错了,或可重写,总是可以药到病除。只是人心,却是针石无功。

    若说你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为师大失所望,可怜他病势滔滔、功体全失,又兼心中懊丧,如何忍心?

    若说吾并未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多半又要被想成“原来就对你不抱过高期待”,谅必又是一番自苦。

    纵然烟都大宗师纵横捭阖,变动阴阳,到此境地,却悲哀地发现动静虚实都不堪解。

    不如不见,不如不见啊。

    宫无后大步流星地走在回软红十丈的路上,突然天降一人,好死不死就掉在他眼前。

    澹台无竹前也看到了一抹榴红照眼,竟不知用了何种神奇功法,愣是匪夷所思地扭转身形,从而免了狗吃屎的不雅姿态,整个人潇洒落地,衣袍翻飞,流风回雪一般。

    “哗啦”一声展开扇面,唇角含笑道“是无后吗?你还记得我吗……”

    刚说了两句,澹台无竹就感到气氛不对。眼前这人虽韶容妩媚,但杀机已透过一双吊梢凤眼将他刺了个对穿,左眼写着“杀人”,右眼写着“灭口”,惊得他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呐”的后半句囫囵吞下。他思索着自己刚刚回来几天,理应还不曾有机会得罪过丹宫啊。

    他本也是心机活络的,又混迹青楼多年,立马转过弯来若是你在最痛苦、最挣扎、最潦倒的时候被人撞见,难道不想把那个人千刀万剐么?

    后悔啊,方才为何一定要跑来套美人的近乎,为何不让他就这么滚出宫墙去?

    “阁下是?”强忍着没有发作的声音这时毛骨悚然地传过来。

    干涩地一笑“‘阁下’?真是太疏远了。其实照道理,无后你可以喊我一声‘师叔’的。”他决定借一层亲戚关系保命。

    然后他就看到朱虹剑不知从何处钻出,正对着他慢慢举起。

    “阁下初回烟都,恐怕忘记了,烟都一向论贤愚、轻人伦,排资论辈也只凭本事,且让宫无后领教有没有这个荣幸称您一声‘师叔’了。”

    一阵大风刮过,鲜红的剑穗哗啦啦飞舞。

    这、这还是那个追着西宫吊影跑的小孩子吗?大宗师你是怎么教徒弟的!

    澹台无竹收起扇子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呀,方才大宗师让我去看小西宫,我这是转悠到哪儿了……”遂四下观望一番,风姿优雅、一步三晃着走远了。

    宫无后出了口气,心里多少好受了点。

    ——一个一个,全是无赖,烟都这是要灭亡了么?

    第21章 二十、烟横碧嶂断前行

    从辽阔的雪域回来才鲜明地感觉到软红十丈的精致与狭小。朱帏覆笼,华堂如狱,荼蘼烟朦,静殿生香。而此时他受制于冰矢之创,身临此地,被那暖气一烘,暗自一激灵,愈发觉得这朱楹丹樨的房子直如蚕室一般。

    所以,逼得西宫吊影亦不惜抛下他多年烟都主事拿腔拿调的伪装、装疯卖傻也要开解他你的命比你想象的还要贵重的多,难道真的要一生以仇为锁、以怨为链,受制于无法更改的过去、画地为牢?

    他又去摸自己的颈间,多日以来,被人小心翼翼地养着,已经完全好了,哪怕一丝疼痛的余韵也感觉不到。

    ——那些加诸于他的痛,或者也终可以任凭时光的淘洗消磨而渐渐淡去,但是师兄,你可曾替我想过,若人子目睹父亲身死而选择消泯恩仇,他朝碧落黄泉,有何面目相见?

    无情楼上,血雨如麻未断绝;冰楼城下,矢刃严杀亦等闲。却不想,原来还有情似咒缚、义如罗网,不知从何时起,他已被牢牢困住,进退皆有碍,谁谓天地宽。

    “公子……”

    朱寒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就站在黑洞洞的门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公子怎么一直在院子里站着?”

    宫无后猜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朱寒神色闪躲,连说话声都那么细弱。可他笑不出,就僵着脸朝他走过去。

    “公子自己也有伤,还在烟雪九重陪了那么久,现下可是累了?晚膳时间还早,要不要先歇一下?”朱寒低着头,还是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但人也好似病了,声若蚊呐,恹恹而微。

    宫无后直觉感到不对,于是垂了眼去看他。

    朱寒感到那束轻易不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竟像烫到了一般往后一缩。

    但还是被他主人捉到了那双通红发肿的眼,甚至脸上的泪痕都没来得及擦干净。

    瞬间反应到了什么,宫无后顿时觉得万箭攒心一样的痛。

    他不敢相信地牢牢盯着那个还梳着童子髻的头顶。他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公、公子……”

    他努力地吸了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发问“你爹……”

    宫无后随即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撞得形神俱散,只剩一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箍得那么紧,才救了他没有当场魂飞魄散。

    这四面的墙和头上的这方顶,都在无限地压过来,密不透风地压过来。

    绛幔飘拂,灯烛摇曳,满目的红,轻易就吞噬了他的立锥之地。

    他像漂在海上,心似浮萍,身若孤舟,烟雨莽苍苍,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到一个支点。

    澹台无竹晃进烟雪九重,满庭兰芷齐芬,走了两步,便有一袭清幽、充怀盈袖。

    远远就看见轩窗大开,露出一个清淡到透明的人影,唯一醒目的是那一头栗色的长发落在肩头。他们已多年不见,脑中反应过来的还是他小时的样子。

    一个孩子,区区五岁稚龄,初时混在一帮童子中间也不觉得出挑。可只有他懂得靠照顾年幼受宠的师弟博取大宗师欢心,这份心机城府至今想起都让他咋舌。

    到今天都还没想通自己怎么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吃了这孩子多少亏。

    犹记那年三月,白日耀青春、时雨静飞尘的大好时节,大宗师得了一副白瑶墨玉为子的棋,就叫来金无箴对弈。痕千古坐在一旁调素琴、弄清音,西宫吊影正好读完了书也跑来,凑在他师尊后面看。

    彼时正值战云界混沌、穷奇、饕餮三大魔兽脱逃乱世,时不时也侵扰烟都,却只有他因为领着主事的差事,一个人忙着联络云界捉怪,忙着四处巡查降妖,忙着收拾残局安民。他原本性子通脱,在日夜错乱、神思含混之际,就更顾不上修容治仪。结果,那日颓靡自冷窗前庭过,被痕千古逮个正着,见他衣带失序,因之讥讽道“吾闻古之贱民颠倒衣裳,乃是因为尧德未彰,如今竹宫这般模样,娉婷过境,不知何解?”[注1]

    满座皆笑。

    痕千古的玩笑话太诛心,既奚落了一番澹台无竹的狼狈,更上纲上线到他连累大宗师失德。累成狗的澹台无竹当场翻脸,心道若没有我这般模样,你们哪来闲情逸致喝茶下棋弹琴作乱?正要骂回去,谁知被人抢了先。

    “千宫此言差矣,竹宫终日勤勉,全因魔兽作乱。弟子听闻,混沌、穷奇、饕餮正是唐尧之世的三大凶神,《庄子》有云‘绝圣弃智,大盗乃止’,则反之亦然三凶再世,已足证烟都君明臣贤、德比三代。[注2]竹宫切莫在意这些小节,这妖兽一日不去,您便是宽衣解带、裸形而奔,又有何不可。”七岁小儿,童音糯糯,却是字正腔圆、满口歪论。

    四座诸宫笑得更大声,连万年冰山脸的大宗师亦不禁莞尔露出三分笑颜。

    澹台无竹大窘,暗恨“就你读过书么”,遂弹弹衣袖、奋起反击道“吊影小侄这比方不当,且不说帝尧晚年德衰,落得被舜所囚,以唐尧比宗师已是大大不妥,况且三凶之外,更有丹……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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