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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永生者 第30节

作者:鱼团团 字数:8092 更新:2022-01-09 06:29:02

    我突然就有些心潮澎湃,这一场祭祀,竟然跨越千年时光,大祭司手中的龟甲变成了牛头,虽然经历诸多演化,但内里竟是一直不变的!

    这样异常顽强的文化传承,在今日看来,简直是个奇迹。我们这一次的苗寨之行,说不定真的可以……我这边还没激动完,胖子挤过来看照片,说“哪有牛头?”

    我一一指给他看,提梁上的牛头小巧精致,卣身上的就抽象些,但牛角还是很好辨认的。胖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懂不懂,那叫饕餮,什么牛头。’但马上自己又没底气了,“就算不是饕餮,总是饕餮纹吧。”

    瞎子接话道“青铜器上统称饕餮,倒也没错。”

    我笑了笑,指挥闷油瓶去给我拿纸笔,对他俩说“我今天就要给你们上一课,好好学着。”

    瞎子抱着胳膊不屑的说,你这一天天除了吃就是睡的,什么时候研究出来的门道。

    我正色道,“当然是吴家二爷的研究成果,不过被我传承发展了一下,没办法,谁让我学贯古今,又是他的长辈……”

    闷油瓶的手在我背上拍了拍,脸上尽是柔和的神色,我看他多少有了些笑意心才算彻底回到肚子里,毕竟他这个人,你若是直接问疼不疼,他是不会说的。

    第91章

    我随便挑了张青铜鼎腹部清晰的照片,将上面的纹样简单的在纸上画了下来,“就像这张,两边圆形的凸起一般被认为是眼睛,而中间这部分被认为是鼻子……对了这里,也有个四角星看见了吗?”我指着图中央“饕餮”鼻梁上的菱形说,“我先把这个星星涂黑。”

    闷油瓶偏过头看我画了一会,站起身朝门口走,他躺了太久,是该出去活动活动了,我这边刚说了一句,让他别溜达太远早点回来,那边胖子就开始唧唧歪歪“你说你怎么那么婆婆妈妈的,他那么大个人了还能丢了不成,赶紧画你的!”我被他这一打岔,后面的话还没说完,那人就已经开门溜了。

    闷油瓶没有兴趣,但瞎子却兴致颇高,也挤到我旁边坐下,挑出几张照片看,似是若有所思。

    我说“从饕餮这个名字说起,目前已知的最早记载来自《左传》,说的是尧舜时期,为了抵御魑魅,将四凶族混沌、穷奇、梼杌与饕餮投诸于四野,从此天下归一,当然,这话说的很漂亮,但真像却未必如此。历来的当权者,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将历史改头换面。

    “《舜典》中有一段很有趣,同样的一件事,却是完全不同的记载,黄帝与蚩尤大战之后,蚩尤战死,其麾下的四大部族,共工流于幽州,殛鲧流于羽山,三苗西迁至三危,就是现在的敦煌一代,驩兜放于崇山,即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广西与贵州的深山之中。这不是为了震慑什么子虚乌有的魑魅魍魉,这是那场血腥的部族战争之后,幸存的失败者最后的命运。然而在中原的统治者那里,为了各种政治目的,他们的名字被不断改写,最后演变成了四凶兽。这点应该不难理解吧……”我看了眼瞎子,说“比如你家有几位皇帝,一生气了就乱给人改名字。”

    瞎子尴尬的扶了扶墨镜,咧嘴笑了。

    胖子说“你扯了这么大一堆,到底想说什么,你画的这一坨黑又是什么鬼?”

    “这样说好了,”我清了清嗓子,“我们现在都说饕餮纹,但这个命名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从宋代开始的。当然我现在又要扯远一点,你耐心听很快就懂了。

    “宋代有个人叫罗泌,这个人是个奇才,他家族在二百年间,祖孙四代皆是当世大儒,据说这个人生下来就聪颖不凡,精通诗文,但是他一生不事科举,反而爱研究野史,花了几十年功夫,写了一本书——《路史》。

    《路史》这个名字取自‘训路为大’,你可以看出来他口气有多大,意思是他写了一部关于中华历史的大史。在他之前的上古史一直是被史学家所忽略的,而罗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几千年来补订洪荒之史的第一人。他搜集了大量上古时期的各种资料,但由于多取材于方士的纬书占验及道家符箓记载,神话的色彩过于强烈,因此并不被各朝的史学家所采信,但是就是他,第一次提出了青铜器上的纹饰是饕餮一说。

    他在《路史》中记载蚩尤的部分写道,‘三代彝器,多者蚩尤之像’而后面又有记载,‘蚩尤,姜姓,炎帝之苗裔,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这就是饕餮纹命名的由来。

    所以我相信,在他所处的时代,一定找到了某种从远古流传下来的信息,就像是一组密码,你只能去描述它,却无法真正的解开它,因为你没有钥匙。”

    “你有钥匙?”胖子问。

    我点了点头,指着那颗涂黑的星星说,“这就是钥匙”

    “青铜器上的纹饰,确实和蚩尤有关,但是并不是蚩尤,道理很简单,青铜器是祭祀中最重要的礼器,中原已经胜利的部落,从尧舜到商周,为何要不断的制造这些带有敌人形象的器物呢?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饕餮也好,蚩尤也罢,都是后世的误读,这纹饰而真正所代表的,是天极神,这颗星依然是极星。祭祀天极,就是祭祀天地,这是只有王才有权利做的事。并且,王权正是由于祭祀才得到承认。这是当权者合法性的一种昭告。黄帝的部落正事接管了祭祀天极的权利,新的统治者产生了。”

    “但是……”一直没开口的瞎子插了一句,我挥了挥手手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这种纹饰最终消失了,因为秦始皇就快要成功了,他即将不再需要祭祀天地,他本来可以成为代替天极神的人,永生不死,但是那瓶水……”我耸了耸肩,说“被你喝了。”

    讽刺的是,胜利者的历史和信仰最终被涂改的面目全非。而失败者一路迁徙,背负着祖先的血脉与无尽苦难,将历史的真相藏进了这深山之中,保留至今。

    第92章

    早上起来没有下雨,但天阴的厉害。

    在寨子中央的广场长,牯脏节已经开始了。全寨的男女老幼,身着盛装在广场上围成一圈,而中央的主祭人身上穿着一件花样极其繁琐复杂的百鸟衣,精美的令人咋舌,若是吴二白在这里,估计会激动的不能自已。

    我们这些外人自然是不能加入这如此庄严肃穆的仪式之中的,但奇怪的是,也并没有人要赶我们走的意思,反而有个小孩过来扯了扯我的袖子,说长老叫我们过去。

    我问他几岁,他羞涩的不肯答我,我又问他汉话是和谁学的,他手指向了那座八角凉亭,说“阿呦送我下山,有老师。”

    老人坐在凉亭当中,身上也穿了一件百鸟衣,但很显然年代要更久远,见我一直盯着他身上看,老人笑了笑,说“你也对这衣服感兴趣?”

    百鸟衣,苗家最重要的礼服,渊源可上溯至苗人远古时期,世代相传。一件衣服的制作少则年,多则数十载,平日里绝不轻易示人,而只有牯脏节上的主祭人,才有资格穿这件衣服。

    我注意到他说了个‘又’字。小哥和胖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没有听见,只有瞎子站在我身侧,飞快地与我交换了个眼神。

    我点了点头,老人说“这衣服传了两百多年,这是我最后一次穿它了。”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尴尬,听见老人这样坦然的谈起生死之事,我一时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转头看向场中央,此刻那里正在举行换鼓仪式。所有人都静默无声,在这样严肃的氛围压迫下,连胖子都难得的闭了嘴,古树的树心被掏空,制成一只细长的木鼓,绷上牛皮。一阵怪异的响动传来,开始声音极低,但很快变得高亢起来,我才意识到有人在唱歌。

    很快,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加入了,那是一首古歌,调子雄浑沉郁,并没有一丝欢乐的氛围。老者和着那调子,将唱词翻译给我们。

    “从前,我们苗家住在银大坝、金大坝……那些夏人,抢光了我们苗家的财物,烧掉我们苗家的房屋,血流满沟,血流满路。我们苗家没有住处……别人有家,我们苗人没有家,我们像鸟一样去浪荡天涯……”

    芦笙响起,平时欢快的调子此刻也显得无尽悲凉,男女老少手挽手跳起芦笙,执子之手,与子同袍;执子之手,与子同仇。先祖的苦难如同感同身受,那一刻似乎有某种力量,穿越时空而来。

    “我们苗人相信,敲起新鼓的时候,祖先会听见,他会保佑我们世世代代。”

    “祖先?”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追问道“是蝴蝶妈妈吗?”

    老人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我以为你感兴趣的不是这件事。”说着他站起了身,缓步走进了场地中央。祭祀的另一部分分牯脏开始了。

    我一头雾水的看着老人的背影,一时猜不透他想说什么,胖子凑过来问我“是说的蝴蝶生了十二个蛋的故事?”

    我点了点头,说“当然我不信什么蝴蝶是祖先这种故事。我昨天和你说的那《路史》,上面倒是说,黄帝捉蚩尤于黎山,以枫木囚束,掷于大荒之中。而苗民认为,枫木生出了蝴蝶妈妈,蝴蝶妈妈孕育了始祖姜央,同时还有雷公、龙、牛、蛇……”

    胖子摇着头打断我小声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枫木生蝴蝶,蝴蝶生姜央,姜央的后人中出了个叫蚩尤的,他和黄帝打了一架,输了,被黄帝用枫木做成的笼子关起来弄死……那要这样说的话,这黄帝也太狠了,这不是辱人先祖吗?”

    我叹了口气,想了想才问他,你觉得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性?

    如果把传说的顺序颠倒一下呢?蚩尤死于枫木禁锢,因此枫木从此带上了苗人先祖的印记,而蝴蝶的更深层意义呢?这种蝴蝶崇拜会不会像中原文明早期出现的陪葬玉蝉一样,代表着破茧而出,死而复生?我这边还未理出头绪,突然祭祀场中央传来一声惊呼,与此同时小哥已经高高跃起,踩着外围苗民的肩膀跳进了场中。

    场面霎时乱成一团,瞎子扔下一句,“操!那老头!”反身挤进了人群里。

    第93章

    屈原的《九歌》,

    第一篇就是《东皇太一》,据说那本是上古祭祀乐歌,后流落民间被收集整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其中的诗句,也暗暗期待今日可以得见‘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的场面,然而此刻所发生的一切实在有些出乎意料,那老人竟欲挥刀自戕,多亏了闷油瓶的身手,及时推开了刀锋,但仍将肩颈处划开了一处伤口,瞎子正忙着止血包扎,那身上有正宗麒麟纹身的苗人也在,跪在老人身侧,嘴里焦急的说着什么。

    我几乎可以肯定这老头身上藏着的秘密不会少,然而这种时刻他给我来这么一出……我简直有些气急败坏,怒意还未消,却听闷油瓶对我说“你药呢。”

    他说的是上次他失踪前偷偷寄给我的那一匣子药。我犹豫了一下,说“那药能管用吗……”倒不是我小气,只是那药对我来说的意义早已经不一样,并且也被我吃的差不多了,只剩区区三粒而已。

    他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老人被简易担架抬回了吊脚楼,只是一直昏迷不醒,被胖子撬开牙关塞了丸药下去。火塘上的罐子里正煎着药,之前给我们带路的小孩子一边看着火一边哭,苗人首领进进出出的,时不时往药罐里扔几根草叶树皮,临走之前又扭头训了几句,小孩倒是不哭了,一扭脸看到我,脸马上涨的通红。

    我走过去坐下,从小孩手中接过烧火棍,轻声问“他同你说什么?”

    小孩揉了揉眼睛,小声说“阿甲说,再哭阿呦就不会醒了。”见我似是不解,马上又加了一句,“是我阿爸,他叫隆改。”

    我冲他比了比大拇指,“你阿爸,打架厉害,看堂屋里那几个人,差点都打不过他。”

    小孩破涕为笑,说“阿甲是寨子里最厉害的人。”

    “那你阿呦呢?”我问他,“阿呦厉害不厉害?”

    小孩点头说“当然厉害,阿呦一个人可以打过一头熊,但是熊吃掉了他的胳膊。”

    “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记得了……”小孩垂下眼睛,似乎又要哭了。

    瞎子临走前交代了几句,说没有伤到要害,虽然老人身子骨比一般人硬朗,但毕竟上了年纪,什么时候能醒也不好说,说完和胖子出门吃饭去了。我多少还是不放心,怕他醒来又要寻死,守在旁边寸步不离。小哥站在我身后,手里捏着我用来装药丸的布袋,而另一边,隆改一样不放心我们,尽管语言不通,但我能明显的感觉到他对我们的排斥,虽然我并不知道这种敌意从何而来。

    见老人还是不醒,我回头问闷油瓶是不是再喂一颗药下去,他摇了摇头没说话,俯身欲探老人的脉息,却在还未碰到时被隆改拦住了,他愤然说了一串苗语,我只听懂了最后两个子,不行?

    “你会说汉人的话?!”我有点惊讶的问他,他面色阴晴不定的看着我,又憋出两个生硬的字眼,“不会!”

    “那就是能听的懂了?”我说,“我们……想救他的。”

    隆改突然激动起来,手把床板拍的啪啪响,突然画风一变,转了个身扑通一声跪在了闷油瓶面前,连着磕了几个头,倒是把我俩都唬了一跳,闷油瓶直接后退了一步,偏偏这个时候,老人醒了。

    隆改连滚带爬的赶到床边,那样一个铮铮铁汉,此刻哭的和泪人一样,连我看了心里都不落忍,闷油瓶更是直接掩上门出去了,他年纪大了,越来越见不得这些。

    老人声音沙哑的说了几句苗语,隆改边低声回话边往我脸上看,最后突然起身,一阵风似的摔上门出去了,屋里只留下了我们两个人。老人闭上了眼,似是叹了口气。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死,但我有让你活着的理由。”我说。

    老人沉默了半天,才开口道“我不能说。”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我奇道。

    他缓缓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第94章

    虽然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原因,果然是因为隆改的那一刀。只是老人又说“隆改说的话我并非是不信,但事关重大,还要自己亲眼见一见才行,你那朋友是直接上手推开的刀刃。”

    我看向门口,闷油瓶不知是否还在外面站着,我早该察觉到的……而此刻也只能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俩大耳光,深吸了口气,才说“你是在试他……”

    老人的眼神越过我,牢牢的钉在我身后的那面墙上,许久后才说“我对先祖起过誓。”

    他这样说我反倒释然了。换位思考一下,在秘密即将保不住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做这两种选择,毁灭别人或者自我毁灭。这老人至少没有害人之心,他只是想把秘密带走。但我没有时间陪他耗下去了。

    “我只问一个问题,你所知道的这个秘密,有没有什么先决条件?”

    老人不解的看着我,半天没吭气。于是我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比如你的朋友告诉了你一件事,他叮嘱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但是有一天,你朋友说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这个秘密呢?你告诉他是否就算违背了誓言?”

    老人摇了摇头,说“这不一样……”

    “这一样。”我打断他的话,接着说“并且,你的死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会找到我要的东西……”我咬了咬牙,还是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你要为全寨上下考虑考虑,毕竟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就是这么和他说的?”瞎子好笑的看着我,将手里拎的沙罐放置在火塘的三脚架上,闷油瓶添了几根柴进去,他的脸有一半隐在黑暗里,看不出什么表情。

    罐里炖着牛杂汤,另外还有一只海碗,盛着酸萝卜和豆角,还有盐水红辣椒,满屋香味四溢,只不过我们现在都没有什么吃饭的心情。

    “你觉得他会想通吗?”我问瞎子。他坐在那里答非所问的回了一句“老人都心疼孙子。”我闻言一惊,猛的站起来指着他问“你想干什么!”瞎子却一脸嗤笑的摇了摇头,说“你想多了,那小孩不是被放下山学汉话了?这寨子的规矩也该改改了,毕竟终其一生来保守一个秘密,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个世界总是要向前走的,或许这对大家都是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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