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开口的小哥突然说“皇祐三年。”
“对呀!”胖子拍着大腿说“一个公元前两三千年,一个公元后一千多年,这也差的不是一点点了。”
瞎子从后视镜里与我对视一眼,突然笑道“你们说的那个秦岭墓,墓主是不是那个人?”
他虽然说的含混不清,我却懂了,点了点头。胖子在旁连连追问,我只得解释了一句“他喝下的永生之水,就是这个人带回来的。”
没人说话了,瞎子沉默的开了几里地,突然一脚急刹,胖子没系安全带,头在前挡风玻璃上磕的咣一声响,一时间连骂人都忘了。
瞎子解了安全带,大半个身子转过来,声音冷静“我们中有一个人在说谎。”
小哥猛的看向我。我一时张口结舌,瞎子对我笑道“你看他干什么?既然知道是自己还那么不自觉?”
我其实想过,这个秘密大概是瞒不住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然而第一反应却是扣住了小哥的腕子,先扭头说了一句,“你听我解释。”
他目光骤然收紧,表情变的莫测起来,照我对他这么多年的了解,这是他生气的前兆,然而到了此刻,却也来不及考虑那么多,瞎子绝非常人,虽然很有可能是他在诈我,但万一……有些事如果被他说出来,还不如我自己讲。
胖子终于缓过神来,揉着脑袋目瞪口呆的看着我们三个人,犹豫的问了一句“说什么谎?”
小哥手腕一翻,换我被他牢牢捏住了。
瞎子说“秦岭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是不打算讲吗?”
我反问他“你就那么确定这件事有关系?”
他偏头笑了笑,看着窗外说“本来不确定,但是我昨晚睡不着,想起来个故事。”
“故事?”胖子瞪着眼睛说“他俩都要打起来了,你还在讲故事?”
瞎子说“有没有关系,你听我讲完就知道了。”
“我还在越里笃的时候,因为生来就有眼疾,所有东西都是听来的,那日我在城门口,听过路的脚夫讲了个故事,说的是有人在南山中,挖出了一个铜盆,这盆是个宝物,将一碗米倒进去,拿出来就是两碗,将一文钱放进去,拿出来就是两文……”
“你这个故事怎么听着这么耳熟……”胖子挠着头说,突然脱口而出“这不就是那个沈万三的聚宝盆!传说他用聚宝盆生土,堵住了长江……”
“别扯太远了。”瞎子打断他,看着我说“你有没有觉得这故事有点熟悉?南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名字所指的只能是一座山。”
秦岭。
我瞪着瞎子的墨镜,沉声道“是的,你说的没错。”
然而他的表情却像是更吃惊的样子。眉头紧紧皱在了一处,说“所以,我想的是对的?这鱼……”
我点头,“是镜像。”
手腕处猛的一阵剧痛,小哥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态模样,他的嘴唇甚至都在抖,半天才说出几个完整的字,“你……到底……是谁。”
终于到了这一刻,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但是我答应了要告诉他真相,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估计再没勇气将这一切说出口了。
“我……是吴邪,也不是吴邪,”答案似乎就在嘴边,我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吴邪死了。”
我别开脸,不敢再看他的表情。
死在公元985年,北宋皇祐三年,死在那个秦岭大墓里。
我是吴邪的“镜像”。
第82章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所真实存在的证据到底是什么?
是真实的生命,还是这生命所曾经承载的一切?那些最直观与深刻的痛苦、热情、爱与被爱的需求,伤感或是恐惧,还有那些绵长的记忆,穿越千年所沉积的化不开的悲哀,这些纯主观的存在。
普通人的生命太短,在永生的世界眼里,这生命如同荒原上火后的灰烬,只有一点微光闪过。朝闻道,夕可死,普天之下并无新事,一切只因为忘却。
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试图证明我就是吴邪。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小哥一言不发下了车,越过隔离带,朝着旷野中走去。胖子看看我,又看看他走远的方向,犹豫的问“要不要去追他?”
我摇了摇头,“他应该早都猜到了……他在等我承认。”
“反正这么多年,”我仰着头说,“他一直当我死了。”
瞎子反常的面色凝重起来,问我“那你现在到底……算怎么回事?”
我长出一口气,看着窗外说“我还是他,但也不是他了。”
大荒之中,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墟方八百里,高万仞。有不死之国,阿姓,拜甘木。《山海经》里曾经这样记载,那座方圆八百里的巨大山岭里,有不死国,国民拜甘木,永生不死。然而直到我来到秦岭,看见了那棵上古的青铜神树,才相信传说中的不死树是真的存在的。
这整棵树其实是一面镜子。
但是我小哥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一切。墓里当时分了左右两边,结构完全一样,就如同被复制出的一样,我们俩分开走的。他见到了铜鱼,应该就是巴乃墓的镜像。而我见到的,是秦岭墓主的投影。
我说过他成功了,但也不能算活着。可是我当时并不能理解这一点。青铜树有强烈的致幻作用,我眼前不停的看见一个人,拿着把匕首,求我杀了他。
那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噩梦。
“你最后到底杀了谁?”瞎子出声问道。
我摇了摇头。“可能是那个人,也可能是我自己,我清楚的记得我手上有血,但意识里我总觉得我杀了他。”
我看见他死了,一动不动,面如死灰。胸前深深插入那把我用惯的黑色匕首。我喊他的名字,推他,用头撞他,可是没有回应。他的胸口丝毫没有起伏,我伏上去,试图听到他的心跳声。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冰凉而粘腻的血糊了我满手,他不知道已经在这里躺了多久了,意识里有一个声音,不停的重复,是我,是我亲手杀了他。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是永生之人,他不会死。他怎么可能会死?
或许我已经疯了。
“后来呢?”
后来。
我想陪他一起死,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应该是青铜树的作用,我固执而强烈的认为他死了,是我亲手杀了他,我认为我们已经失去了永生。但我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很久以后了,全身摔的骨骼尽碎,却依然活着,一个在下游捞浮材的后生救了我,就是现在的吴家真正的先祖。”
“你又怎么确定你是镜子里的吴邪呢?”瞎子问,“你们不但完全一样,你承载了他所有的记忆,你是他的同时,他也就是你。”
我摇了摇头,“但我就是知道,有些东西很难解释,似乎在意识的产生之初就在那里了,但更重要的是,我变成了正常人,这足以证明一切了。”
这毕竟是面镜子啊。
胖子脸色一变,突然说“难道你?”他说不下去了。瞎子的脸色变的难看的很,我笑了笑,说“凡事总有代价,不是吗?”
上一个吴邪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而我的时间,不过是他的倒影。
第83章
穿过路基和排水沟,面前是整片的玉米地,他摔车门那声确实很大,但人没跑多远,在地头的石碾子上坐着,一动不动的背影看着凄楚的很。
那两人把我赶下车,胖子还难得不嬉皮笑脸一次,语重心长的叨叨“你们两个真是……这是弄的什么事!”
我问他,你现在觉得我是人是鬼?
他眼珠转了转,指着瞎子说“这还一老妖精呢,和他俩比起来你很是个人了。”
想了很久都觉得这死胖子是在骂我。
他知道我走过来了,本来坐的好好的,突然把帽衫一扣,摆明了不想和我说话。我在他脚边蹲了一会,腿都麻了也不见他吭气,上手推了一把,他脸转过来,那表情……
我是第一次见他瞪我,一时竟有些傻眼,他又把脸转过去了。过了一会他说,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
“诶?”我犹豫了一下,问他,“你说哪一次?”
他说,下雨。
那真的是件让人难以想像的事。茫茫戈壁之中,那一场有如神迹般的倾盆大雨,干涸了无尽岁月的土地在冒着白烟,尘土里混合着难闻腥气,那一天他第一次真正的睁开眼睛看我,不,是用他的心看。
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唤醒了他。
“我看见你,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活着。”他说。
我有些心酸,紧紧挨着他坐下。
“我不知道告诉自己你死了,还是你活着,更好过一些。”他说。
“这确实很难接受,对不对?”我苦笑道“我也想了很久,我和吴邪,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转过头,定定的看着我。
“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不是吗?我为什么会变回正常人,你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是的,他从一开始就不信,否则不会特意来给我一刀。
我撸开袖子,把胳膊上那条疤递到他眼前,“你说你当时有多生气,划这么长一道,不心疼吗你?”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可笑,不是吗?”他一动不动盯着脚下,完全不理我,“不,不是可笑,是愚蠢,彻头彻尾的蠢蛋!你为什么要找我?你不是当我死了吗?你就当我是要离开你,不行吗?为什么!”
为什么把自己搞的这么惨,为什么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为什么就这么死心眼!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这次真的先死了呢?”
他整个人猛的一震,我说“和你比起来,我这条命简直连蝼蚁都不如,如果你错过了呢?”
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个如果组成的,我们生命有限,万事都不能重新来过。
“我不信。”他哑着嗓子说,“没有如果。”
“你看,你又不讲理了,”我笑着说,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流出了眼泪,“你心里清楚的,我恢复正常只能代表一件事……”
他突然整个人抱了上来,双臂紧紧的勒住我,不肯抬头,“我不信。你不要说。”
我恢复正常只能代表一件事,吴邪永生的时光已经用完了,现在他的时间正在慢慢走向尽头。
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势,如同破茧。
“如果我算的没错,大概还有二十年。”我费力说出这句话,心中翻腾如刀绞一般。他却突然定住,缓缓把我从他怀里拉出来,一字一句的问“还有……多久?”
我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勇气再说一次。
他眉头紧紧的扭在了一起,片刻之后突然说“回家。”
他猛的站起身,脸上是我很少看见的生动表情,“哪里都不去了,我们回家,二十年……二十年我陪着你,也够了。”
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