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风停了。
雪后初晴,云层之下终于露出一块淡淡的蓝色天空。我沿着胖子指的方向缓步朝山坡上走去,他想陪我一起,但还是被我拒绝了。
空气清冷,脚下的积雪只有寸深,我沿着蜿蜒的小路慢慢往上走,心里反而渐渐的平静了下来。那些横梗在心中无法忽视的困惑,那些记忆的缺口,那些无法分辨的真相抑或是骗局,此刻似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爬上一座小山包,才发现地势有些特别,面前是一块半个足球场大小的缓坡,我假装没看见那颗孤零零的柏树和树下的石碑,而是靠近空地的边缘,探头往下看。
崖边长了一圈低矮的灌木,大多有刺,我并不能十分靠前,但仍能感觉到强烈的气流,而对面的山崖是一整块白色的巨石,刀砍斧劈一般峭壁千仞,同样是望不到底。
我转过身,朝着那孤坟走去。
说是坟,但已经快被风化成平的了,但坟头那棵柏树参天而立,枝繁叶茂,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我的手抚上青色石碑,触感冰冷光滑,边角带着一层厚厚的包浆,我心中一颤,到底是岁月,还是人心,将这碑打磨成如此模样。
我努力去看那碑上的文字,没有生卒年月,没有籍贯家人,有的只是个名字——吴邪。席地而坐,我呆滞的望着那碑,久久不愿回神。
真的看到这一切,才发现心中竟已经激不起太大的涟漪了。我苦笑了一声,一直想要找的答案竟真的出现在了眼前,我却开始不愿相信了。
那一张张面孔电影般在我脑海中浮现,我仿佛置身事外看着眼前的无声默片,他们的嘴唇开阂却无声无息,但我知道,每个人都在讲故事,那故事都是关于我。但最后画面定格在他的脸上。
他曾一脸死灰的望着我说——“不可能。”
我突然就懂了,全懂了。懂了在那个雪夜他对我说的话。他说“我找到他了。”
原来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我闭上了眼,身体因为激动或者是无处不在的寒意而微微颤抖,我期待着下一秒就有人高喊一声“cut”。
人生是否就是一出戏,全世界正在看我表演,眼着属于我自己的悲喜剧。这故事里岁月平静,现世安稳,这故事本应如一条平静的河流,缓缓向前流过人生,没有欺骗,没有诡局,没有伤害与被伤害,一切都是你最想要的那幅模样,家庭和睦,父慈子孝,生活优渥,安逸平淡。
但我偏偏爱上了那个变数。那仿佛在河流中投下的巨石,一瞬间滔天巨浪反噬而来,将所有人都打的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然而这结局却依然是我无法承受的。原来我一直不过是个代替品。
身后有细微的声响传来,我没有回头,那人越走越近,却在咫尺间停住。他蹲下身子,一只手覆上了我的肩头。
“这是谁?”我尽量控制自己有些颤抖的声线,艰难的开口问。
回答我的仍是一片沉默,我回身看向他的脸,意外的,他脸上是无法言状的悲伤神情,他垂着眼,说“一位故人。”
“你一直要找的……是他?”我紧跟着问出口,声音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我像他?”
他一动不动,许久之后,缓缓的点了点头。
我操!
一直以来压抑的满腔怒火突然有了出口,我猛的站起来,却没料到在地上坐的太久,双腿早已麻的没有知觉,当下一个踉跄,靠住石碑才堪堪稳住身形,一把甩掉了他扶过来的手。
我扯开了外套,脱下来摔在地上,又开始拽身上的毛衣,他在我脱到仅剩一间单衣的时候才回神,上前牢牢按住了我的双手,眼中似有难色,他说“吴邪,不要闹了……”
“闹?”我突然想仰头大笑,“到底谁是吴邪?你想清楚我到底是谁!”我强挣开他的手,朝后退了一步,兜头脱掉了最后一件衣服,“你看看我……我就站在这里,有血有肉,老子不比这块破石头强吗!”
他一脸震惊的望向我,我举起手臂给他看,“这里,你划的记得吗?还有这里……“我指指额角的伤口,“还有……”我的手按上了胸口的玉环。
“这是他的对不对?还是你是想送给他的?”我根本不愿也不敢听他的答案,扯住玉环就往下拽,奈何绳子实在太结实,我顺手就抽出了腰间的匕首,直直朝颈上刺去。
但他的速度比我还要快,眼前一花他整个人就已经欺身上来,手掌紧紧握住了那锋利刀仞。刀锋入骨的声音就在耳边,我下意识的松了手,匕首咣当坠地。我从未想过要伤他分毫,一时间脑中天旋地转,不由分说的扯过他的手臂就要察看伤势。
然而,难以置信的是,面前被割开的几乎见骨的手掌,翻开狰狞伤口的手掌,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我捧着他的手,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然蹦到了嗓子眼,似乎一开口就要掉出来了。
他却用那只未受伤的胳膊一把抱住了我。我猛的撞进他怀里,才觉得他也是在轻微颤抖着。他的手牢牢卡在我的背后不让我动弹分毫,脸埋在我的肩头,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许久之后,我感觉颈窝里有温热的液体流下。
那是他对我说过的最无助的一句话。
他说“吴邪,你为什么还想不起来……”
我突然大恸,那是一种根本无法言明的悲伤,我觉得自己已经苍老的说不出话,千疮百孔的心被无尽的等待磨成齑粉,那是常人根本无法理解的煎熬,爱别离,求不得,一切苦难都没有尽头。我用尽全身力气回抱住了他。
我偏头去亲吻他的脸颊与嘴角,这次他没有拒绝,转头吻上了我的唇,凶狠的完全没有章法,我的舌头被他狠狠咬了一口,血腥味在我们的唇齿间漫开,我被他亲的一直朝后仰去,直至完全躺在地上。他压了上来,挡住了一方日光,那样的轮廓,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我闭上了眼,他的样子早都刻在我心里了。他的回应似乎将我从类似活埋的状态中解救了出来,一切的骗局已经不值一提了。我爱他,远胜过那一切。或许在我毫无知觉的时候便已经爱上了他,我记得他所有的样子,我记得他在湖边树下等我,水光潋滟不如他看我的那一眼;我记得他在最黑的黑暗中给我打来的电话,不着一字却胜过千言万语;我还记得,他在风雪中离我而去,而我在原地痴痴站到天亮。
我只记得这些。我是谁根本无足轻重。只要他在。
可是就在此刻,他的手覆上了我的脸,从眉眼一路向下,抚摸至唇间,最后他叹了口气,神色几番明灭,还是开口说——
“是你的坟。你的……空坟。”
背后就是冰冷的地面,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像是燃烧之后的灰烬一般的星点火光,然而对我而言,未必不是燎原的大火,我被烧的寸草不生。
我一字一字的对他说“告诉我。”
他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将之前受伤的手掌放在我面前,那里已经完好如初了。他摇了摇头,道“我没办法解释。”我刚准备开口,他又自嘲的笑了。
“我这个样子……找到你又有什么用?”
“那我呢?”我拽住他的领口急切的问。
他只是伸臂捞过了我扔在一边的外套,抖开罩在了我的身上。才说“你就是你,你是吴邪。”
我的吴邪。
第34章
他领我从另一条路下的山,和我们的木棚完全是两个方向,在他说完我就是吴邪之后便一言不发了,简直像被按下静音键。最后许是被我问的不耐烦了,他才答了一句“你不饿?”
我尴尬的摸了摸脸。转而问他胖子怎么办,他却只淡淡的答了一句“别想了。”
别想了……我却无法不想,若不是亲眼看见了他伤口上发生的事,我还是会觉得他在骗我。然而亲眼看见那完全不合常理的一切,心里竟是没多大波澜的。仿佛顺理成章般的就接受了这一切。
此刻那颠覆我世界观的人正在院子里劈柴,我端着碗蹲在灶房门口边吃边看他。
他带我绕过条河沟,山坳处有几户农家,我们赶的巧,山民一天只有两顿饭,此刻青烟袅袅,正是饭点。山民淳朴热情,但我摸遍全身也没搜出一毛钱,成了名副其实要饭的。
粗瓷碗里盛了满了冒尖的洋芋饭,我连说不用,又往锅里拨回去些,那老婆婆又端出一碟泡辣椒要我吃,我连说不用,结果张起灵却说“山里湿气重,你吃一点。”
我抬头看了看他,依言捡了两根辣椒进碗里。
我们分吃了那一碗饭。他把柴劈好整整齐齐的码在檐下,才转身同主人告辞。
出门的时候我问他“你经常来?”
他偏了偏头,随即答“偶尔。”过一会又说,“有时候会打点野味送来……”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位老人还佝偻着腰站在门口。”是吗?“我笑了笑,说“他们并不像认识你的样子……”
他才说了下半句“……趁天黑扔在院子里。”
我在原地呆了许久,反复琢磨他这两句话,嘴里的味道竟是苦涩不堪的。他走了一段,见我未动,也没出声催促,只是静静站在前面等我,一如他刚找到我的时候常做的那样。
这个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几步追上他,故作轻松的问“你找了我很久吗?”他脚步一顿,丝毫没有再答我的意思,反而越走越快,我在后面喊了他好几声他都不理,简直像落荒而逃。
我根本不是我父母的儿子,记忆也是假的,唯一一个知道我的过去有可能对我说实话的人,还偏偏是个闷油瓶。我一路胡思乱想,等摸回我们的木棚时天马上就要黑了。林中松涛阵阵,脚下的路早已看不清,我一脚深一脚浅的朝着那有光亮的地方走,突然有了种回家的感觉。
进门才发现胖子不在。而张起灵正坐在灶前烧火,见我进门也未回头,一时间只听见柴火烧毕剥做响,我在水缸前舀了瓢水仰头灌了下去,转头又看他。
而他目光深邃的盯着灶火,一幅出神的模样。我知道他是不愿说,不过如今我和他在一处,话可以慢慢说,所以并未太纠结于立刻要个答案,但等我踱到床边,却突然发现我的包不见了。
包里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但基本的装备都还在,并且我钱包身份证驾照也还在夹层里塞着,怎么能说没就没了?这屋里遭贼了?
我又在屋里翻了一圈,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找的,木棚里就这么大地方。最后我只好站在他面前,一脸严肃的问“我包呢?”
他半边脸被火烤的有点红,抬头看了我一眼,沉默的指了指炕上。然而那里只有我的睡袋。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紧跟着问他“那胖子呢?”
他终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也走到水缸前舀水洗脸,一边说“走了。”
“走了?”我反问了一句,“走哪去了?”
他说“回去了。”
回去了?“回哪去了?”
他正脱外套的手顿了顿,脸转过来,似是有点不解我为什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一般,“从哪来回哪去了。”见我还傻站着,他又说“你也要走?”
“我……我走什么走……”我嘟囔了一句脸竟有些红,心里盘算着死胖子居然不和我打招呼就溜,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我们……就住下了吗?”我又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他淡淡的应了一声。
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心里真的觉得无比安心。也就稀里糊涂的没计较胖子偷偷跑路这件事。他简单洗漱完了,走到炕头坐下,抬头看看仍戳在屋子当中的我,拍了拍炕沿。
“过来。”他沉声道。
第35章
我又做了那个梦。
此时才觉得似乎不全然是梦了,我心中既是清醒又是糊涂的,像是第一次梦见,又像是梦见了无数次。
我依然在急速的下坠,失重感如同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喉咙,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无法发出来,我没有在落地前及时醒过来,而是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在四肢百骸都被粉碎般的痛苦中猛然惊醒。
我忽的一下从床上坐起,神经质的把全身摸了一遍,脑海中的痛感猛烈而尖锐,但随着我意识的缓慢回归逐渐散去。
林中夜鸮嘶哑的叫声传的很远,我在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背对着我躺在身侧,肩头肌肉绷到有些轻微颤抖。我慢慢躺下,头抵在他后背蹭蹭了额角的冷汗,胳膊慢慢的环住了他的腰,他伸出手,将我的手紧紧握住。
睡觉前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床上的铺盖只有那么一条展开的睡袋,而他已经脱了衣服坐在床边叫我,明显是要和我一起睡的,结合我这一天说的那些豪言壮语,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害羞虽然晚了点,但为了面子还是往床边挪了几步。
结果他转身就拧灭了煤油灯,自己躺下了。
我在一片漆黑中默默的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滚进了睡袋下,正准备说个开场白,结果张起灵背对着我说“睡吧。”
我望着顶棚干笑了两声,反而觉得更加尴尬,身下的火炕又烧的热,我跟摊煎饼一样翻了几翻,感觉自己正反面都要熟了,那人却一直没理我,折腾到最后我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然而此刻我从梦中惊醒,像是被一把锥子狠扎入了心头,那伤感来的毫无原由,如同掉落水中的墨点,从一丝丝到全部浸染,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悲伤没顶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整个人紧紧贴在他的背后,他的十指紧扣,勒到我几乎失声。
他转了个身。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胳膊从我勒下穿了过去,然后在身后锁紧,我们就这样静静的抱了一会,他突然问“梦见了什么?”
我们离的太近,呼吸可闻,我有点口干舌燥,添了添嘴唇才说“像是……从一个很高的地方摔下去,全身都碎了也没死……”
我能感觉到他浑身肌肉一僵,许久都无法放松下来,我只好磨挲着他的手臂小声说“是做梦……”
他的脸埋了过来,隐忍着摇了摇头,我只好把他抱的更紧,心里隐约有种预感,但我不敢开口问,也怕他说出那些令人心碎的真相,只能闭着眼摸索着他的唇,狠狠的碾了上去。
只是下一秒,我便被他仰面按住了。他的吻落下来,我咽着他口中津液,仿佛那是我的解药。
就这样严丝合缝的抱在一起,肌肤的触感难以形容。我像是沙漠中的旅人终见绿洲,一直以来炙烤身心的灼热,似乎神奇的消失无踪。我知道我得了什么病,那些曾经的焦灼,彷徨,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似乎已经变成上辈子那样遥远的事,这一刻他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