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元佑七年一月二十六日夜
参军帐内,有淡淡的药气散出。
梅长苏斜倚在榻上,小口小口的喝着药。药气四散凝成白雾,以至他的的神色隐约难辨。
其实梅长苏已经不止一次的问过蔺晨这药是做什么的,结果每每都是被蔺晨一句话给挡回来。
“□□,让你死的不那么受罪。”
梅长苏自然知道蔺晨在鬼扯,印象中的蔺少阁主似乎还有没如此良善的先例。他知道这药八成是从廊州送来的,但具体是何人开的方子却是不得而知。
这药他已经用了半月有余,起初并不觉如何,倒是临近三月之期之时,梅长苏隐约觉着虽然身子的确无可避免的虚弱下去,但却全无从前数次从生死边缘游离之感。
难道连蔺晨都束手无策的病症,真的有治愈的可能么?
仿佛看出了他心底的想法,蔺晨哼了一声,冷声道“哪那么容易啊,要真能就这么治好,当初我会那么反对你吃冰续丹?”
梅长苏蹙眉饮尽最后一滴药,低声询问“那这药是怎么回事?”
蔺晨拧着眉接过药碗“这药方是未名给的。我也不知道她想出什么法子来,倒是这几日我给你把脉,竟觉得脉象有回转之像,等明日就整三月了,我带你回琅琊阁,未名已经在那等着了。”
梅长苏怔怔地望着蔺晨,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曾无数次的希冀自己不要就这么死去,可真等到这个消息时,却因来得太突然以至猝然间无法接受“你说什么?”
蔺晨难得见算无遗策从容温雅的江左梅郎露出这般神情,不由撑着腮好好欣赏了许久才笑吟吟道“我说祸害遗千年,你算计祸害别人那么久,想来阎罗殿肯定也不愿收你,梅长苏大宗主,你死不了了啊。”
随着蔺晨略带调笑的语调,梅长苏的眼眸中露出些许茫然,等到完全理解了他话中的含义,梅长苏微微睁大了眼,猜到是一回事,得到证实又是另一回事,等到确定蔺晨不是在开玩笑,梅长苏仿佛卸了力一般的完全倚在榻前,忍不住挑了挑唇,眼底亦是泻出了一丝轻柔的笑意“居然还能活着啊”
蔺晨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废话,当然能活着,未名的话我还是信得过的。这次你就好好给我遵循医嘱,等身子完全好了再把你跟东宫的那摊子事算干净,听清楚没有?”
此番梅长苏竟真是难得地听了话,含笑应道“听清楚了,劳你费心。”
“不过”
“什么?”
“宫里那位想来是老糊涂了,前几日你那位十三叔传来消息,说是宫里将要有大变故。”说这话时蔺晨的眼底殊无笑意,伸臂轻轻按住梅长苏的肩,低声道“虽说扶持东宫上位多半是为了翻案,但你其实也是有私心的,是么?”
梅长苏闻言眼睫微颤,手指一动继而便缩入衣袖中,只见他沉吟良久方才徐徐叹了口气“终是我欠了他。”
话音方毕便见到蔺晨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梅长苏何等聪明,如何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由发作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整天没个正经样子,难怪未名瞧不上你。”
“呵呵,敢问梅宗主可知此地无银欲盖弥彰如何写啊?”
梅长苏冷下脸来正欲再开口,却见蔺晨好生生的给他施了一礼“好了好了,这话我以后不再说了成不成?你那十三叔还等着你回信呢。”
梅长苏心知此事绝不可缓,便不再同蔺晨辯嘴,垂眸想了想,手指搓捻的被角都皱起,再抬眼时神色已然是极为平静“蔺晨,你以为如今的陛下比魏武子何如?”
蔺晨闻言不由微凛,虽说他并不喜庙堂,却因着某些原因,永远是最能清楚把握朝局风向的几人,他见梅长苏的眼中已有孤注一掷之意,如今这一问大约只是求个心安,遂低声叹道“而今,怕是东宫也没有立场来做魏颗了。随你去罢,反正我一介白衣,任它庙堂如何风云诡谲,也刮不到我琅琊阁。”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后发先至总觉不妥,况且如今这情形也容不得你再细细思量,还是先发制人罢,反正你大逆之事做的也不少了,原就不差这一件。”
梅长苏不由展眉,先前沉郁之色尽去“多谢你。”
蔺晨正欲答话,却见一士卒掀帐而入,恭身行礼道“将军请参军入帐,大渝使臣来了。”
“知道了,请将军稍待,我随后就去。”
“是。”
眼见那士卒离去,梅长苏起身更衣,低声道“你给十三叔把消息传过去罢,记着,一定要快。”
蔺晨已然恢复了平素的风流姿态,摇着那玉骨扇笑吟吟道“放心,绝对用不了半个月。”
中军帐内正秉烛。
大渝使臣脸色难看的立在帐中,目光中露出狠戾之色。
大渝以军武立国,即便是文臣亦可杀敌,来使更是性情孤冷,向梁国求和已然是难言之辱,若依他的性子,必然是要与梁人血战至最后一人的,然十数年前与赤焰军交战的结果容不得他一时意气。但如今梁军主帅将他干晾在这里许久,竟毫无修好之意。
“若将军不愿与我大渝休战,也不必在此虚与委蛇,我大渝皆是血性男儿,情愿与你梁国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受此屈辱!”
“渝使何必动怒。”蒙挚坐于帐内,淡淡地道,“本将军不过在等人罢了,渝使且坐下稍待,我梁军参军即刻便至。”
“荒唐!”那渝使勃然变色,“两国休战素来是与主帅订盟,你梁国欺人太甚!”
那来使的怒意确然不是无理取闹,可蒙挚确然也不是故意给渝使脸色,蒙将军的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觉得大约此生所有的伪装都要与林殊有着脱不开的联系。
梅长苏带来的那个白衣神经病曾切切叮嘱过他,说是小殊的病已经有治愈的法子,只是每当酉时二刻必须按时服药,期间绝不许外人打扰。
蒙挚自然无不遵从。
可他却不晓得那渝使来送止战盟书挑时候挑的竟这样巧。如今骑虎难下,着实难办。
那渝使气犹未平,便欲离去,却听见一声轻笑,有青年掀帐而入,声音温和“渝使息怒,我虽位低,却持有我大梁太子殿下的信物,在军中有监察外交之权,故而将军迟迟不与渝使订盟。”
那渝使冷笑“既如此,为何你迟迟不来?”
青年上前几步,含笑解释道“在下身有旧疾,渝使来时正在行医,绝非故意慢待渝使,但即便如此,终是我大梁理亏,此战我大梁虽胜,然为表歉意,免去渝国岁币,渝国亦不须称臣,只退兵于梅岭以北四百里,如何?”
元佑七年一月二十六日,大渝三战不利,与大梁订约止战。
第6章 六
六
在与大渝订约第二日,梅长苏便骤然陷入昏迷,因着蔺晨提前跟蒙挚打了招呼,故而免去了许多麻烦。
元佑七年一月二十七日
全军缟素,洒酒为别,祭拜阵亡的将士们。
阵亡士卒不可扶灵回京是成规,即便是有着再大的功劳亦不能为之破例。
天地为墓,处处英魂,依稀有哭泣的声音。但这与十数年前的那场战争终究迥然,然而死生无常,于旁人眼里,那冢中枯骨不过是又换了一茬。
蔺少阁主只觉自己的一身白衣甚是应景,他遂不上阵厮杀,与战死士卒亦无甚同袍之谊,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收了平日嬉闹之色,抓着飞流的手不许他乱动,静静地望着那一座座简陋的坟茔。
却并无多少动容之色。
想来蔺少阁主大约已然到了太上忘情的境界,平日里嬉笑怒骂,但骨子里却是真凉薄,若非自己真正在乎的人,孰死孰生与他本无干系。
祭礼已毕,诸人散去统筹战后事宜,蔺晨无事可做,便拉了飞流的手不顾严寒席地而坐,一本正经的道“小飞流,咱们就要回琅琊阁了,你高不高兴啊?”
飞流歪着头想了想,忽然道“姐姐?”
“你苏哥哥说的?”蔺晨一点也不意外能从飞流口中听到这个,这些天他给梅长苏喂药,飞流就在一旁,想来也听明白了些,当然更可能是梅长苏自己告诉飞流的,“是啊,等回到琅琊阁,你就能见到蔺姐姐了,高不高兴?”
飞流眼神一亮,面上虽然还是冷冷的没什么表情,可蔺晨却知道这孩子大约已经雀跃起来,不由忿忿的哼了一声,然后伸出手指轻轻在飞流的额上戳了一下“你个小没良心的,你才见过你蔺姐姐几次?我平时对你那么好也没听你苏哥哥说你在见到我时这么高兴。”
飞流闻言立刻怒声“不是!”随后便用力想甩开蔺晨的手。
蔺晨见他发怒,连忙笑着安抚道“飞流听话,你蔺姐姐一会儿来接咱们,你蔺姐姐可不喜欢不乖的孩子。”
说话间,远处忽然传来马蹄踏雪的声音,一辆青盖马车远远驶来。到了近处才见到那马车一侧有着五色星辰的印记,驾车的是一个青衣人,年纪不过四十许,身子矮壮眼神坚毅,马车驶到近前,青衣汉子翻身下车,向蔺晨恭身行礼“见过少阁主,姑娘命属下前来接少阁主回琅琊阁。”
飞流“骗人!”
蔺晨看着明显无人的马车,咳了一声“未名怎么没来?”
那青衣汉子更加恭敬的道“禀少阁主,姑娘说北境严寒又路途遥远,她就不来了。”
这样随便且没诚意的借口蔺晨懒得拆穿,转而对飞流好声好气的道“你看这马车是不是琅琊阁的?帮蔺晨哥哥把你苏哥哥抱到车里,咱们回琅琊阁给他治病。”
飞流冷着脸不说话,却还是依言照办了。
闻声匆匆将事情交代好赶来的蒙挚看着蔺晨把已然昏迷过去的青年扶入马车,忍不住问道“蔺公子,你说的那个大夫,真的能治好小殊么?”
蔺晨余怒未消,此时不消更待何时,似乎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很认真的对蒙挚摇了摇头,语声亲切道“我不知道。”
蒙挚一呆,反应过来不由一急,不过没等他再问,便听见一旁的飞流冷冷的说“可以!”
即便与飞流相处久了,可蒙挚显然尚未理解少年简洁的语言所隐含的复杂含义,竟有些怔怔的看着飞流“你说什么?”
飞流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重复道“可以。”然后翻身进了马车。
蔺晨噗嗤一声笑起来“行了,我说的那个大夫比我信得过,你告诉东宫,大约再过一个月,他心心念念的苏先生便重回金陵了。”
蒙挚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白衣一闪,随即马车已然向南驶去。
星夜兼程,蔺晨一行人于十日后至琅琊阁。
琅琊阁的庭院隐在半山腰,早有仆役抬了轿辇在山下等着。仿佛初春新雨方毕,丝丝浸润泥土之中,行走时脚下松软舒适,连飞流都是放缓了脚步,不再像平常一般飞跃隐踪。
青石阶走的快,等行至半山腰时便见一个素衣青年在静静地等着。
那青年面容淡雅,唇角含笑,任谁见了都会生出许多好感,可蔺晨却微微蹙眉“庆林?”
青年微笑着上前递过一张素笺“这是蔺姑娘命我给少阁主的,她说药材用量和用法都已然写明,少阁主只需按这素笺所写为梅宗主行药便是了。”
蔺晨接过,挑眉问“她怎么不自己给我?”
庆林仍是好脾气的道“蔺姑娘早在三日前便动身去东海了,等不及少阁主回来。”
蔺晨半张口想再问些什么,却终究没有问,只轻声叹了口气“还是这样的脾气啊”
庆林交付已毕,对蔺晨拱手道“蔺姑娘交代的事已经办妥,告辞了。”
蔺晨无暇与他再寒暄,只简单回了个礼“不送了。”
二月的金陵似乎下了一场难以止歇的雨。
元佑七年二月十一日,帝大行于养心殿,诏命皇太子萧景琰践祚。
二月十二日,拜祭太庙新帝即位,四国来贺。
新帝即位后,奉生母静贵妃为太后,封太子妃柳氏为皇后,两位侧妃为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