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相遇,我不后悔。
第十五章
“十七,你擅自来人间,可知错?”
眼前的人仍旧是老样子,冷冷的一张脸,配着一身飘雪似的白衣,愈发像那昆仑山巅的冰霜,终年不化。
身旁的十九刚要开口,被我一爪子敲晕过去。
我道“长老,十七知错,求您先带妹妹回青丘。”
我望着那毛团儿安静的睡颜,抬手揉了揉那两只软塌塌的耳朵,好像这家伙还是刚刚出生时的模样,软绵绵的一团,瞧着直叫人一颗心都化开。
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十九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啊。
这一趟,我已是把自己玩儿了进去,染一身凡俗,再与上仙无缘。
决计不能够让十九再动这颗心,不然我的罪过算是赎不清了。
那人没开口,一张冷峻的脸上毫无动容。
转瞬间,劲风扑面,像裹挟着细小的碎刃,一下下割进皮肤,剜出柳叶儿大小的口子,我囫囵吞一口血下去,嗓子里又黏又烫,腥气四溢。
过了没多久,那人终于收起了法术,走近前些,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神色,半响,才道“你真的不跟我走?”
“十七还需去见一个人。”
那人冷冷“哼”一声,语气里却没什么起伏,“你别以为你那点小聪明能瞒的过我,你私自下山在先,妄动凡情在后,还把你妹妹也教上了歪途!现在又打算去私会那个凡人,当真是做好了被逐出青丘的准备了吗?!”
我不语,任那人一记拂尘抽在背上,眼里顿时涌出一股热流。
我抖了抖皮毛,瞧着漫天纷飞的白毛心里一阵抽痛,这家伙,下手也忒很了吧。
那人缓了一口气,又道“你现在不同我回去,将来莫要后悔。”
“不悔。”
这最后一面,假如我不去,那才是会后悔一辈子。
一声叹息轻飘飘的落在头顶“罢了,早知劝不住你,这性子倒是和你娘一样倔。”
我失笑,没说什么,那人亦不再开口,怀里抱了十九,足踏一缕轻云,飘然而去了。
我望着长老离开的方向,心中陡然生出些不详之感。东方微黯,浓云乘风渐近,薄雾里隐约有白光闪动,看来又一场雨将至。
雷声沉沉,阴凉的风里带着一股潮湿的水汽,让人浑身上下都黏哒哒的,难受的紧,我抖了抖皮毛,百无聊赖的趴在洞口,背上仍火辣辣的,一动,便像有一把刀子慢慢悠悠划过肌肤,割开皮肉,疼的又密又缓,若说厉害也不那么厉害,却就那么吊着你,十分恼人。
转眼已经过了正午,却仍不见云远归影子。
不是说好要来给我换药吗,难不成忘了?那人也不是个粗心大意的,要么,就是有事情耽搁了。
莫不是和我在一起久了,有道士察觉他身上的妖气,将其困住了?
我停不住的胡思乱想,就这么瞎猜着,背上反倒不那么疼了。
空气里愈发潮湿,雷声尚远,冷风却先夹杂着细密的雨丝匆匆扑面而来。
不远处,一道清瘦的身影蹒跚渐近,我起身,一跃而出。
云远归身子板儿弱小,被我的扑的一个踉跄,向后倒了两步,手里的油纸伞也掉到地上,被泥水污了。
“秀郎,今天怎么如此着急?”
那人抬手轻轻抚摸我的后背,正好碰到长老抽的那一鞭子上面,似是察觉了什么,云远归的手下一顿,皱眉道“你受伤了?”
我摇摇头,跳出那人的怀抱,就地滚了几圈,背上已经没什么知觉,只是烫的厉害,却感觉不到疼了。
那人眉头却没有舒展,反而越皱越深,他一把又将我捞了起来,大步跨进洞里。
我没力气同他拗,任由那人拨开我背上厚厚的皮毛,紧接着听到头顶落下一丝凉凉的抽气声。
我一愣,心说有这么惨?
不会留疤吧,那样化成人多难看。
冰凉的药膏涂在背上,带着一丝丝苦涩的气味儿,弥漫在微潮的空气里。
“你这小狐狸,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这又是同谁打架弄伤了?日后没了我在,谁还会给你看伤换药……”
那人的话里带着些责备,手上动作却很轻柔。
背上擦完了药,我瞧着腿上的细布一层层被小心拆开,忍不住舔了舔那人的另一只手,眼眶里一股热流蓦然涌动。
我瞧着云远归,他亦抬起头来看我,眼里带着几分惊诧。
“你……为何哭了?”
我愣住,这才发觉眼前的人像是晕了水的画卷,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瞧不真切。
紧接着,我被凌空提起,稳稳的落在那人怀里。
云远归身上仍是那一股淡淡的草药气味儿,温香袅袅,撩人心弦。
他轻道"是不是伤口疼的厉害?"
我摇头。
“那……是不是腿上不舒服?”
我依然摇头,又往那人怀里蹭了蹭。
低弱的雷鸣像是困兽一般,挣扎着要撞破苍穹,一道雪白的光乍现,照亮了浓墨似的云层。
噼里啪啦的雨点匆匆落在耳边,顷刻淹没了一切声响,天地一片寂静空荡。
暮春便下起雷雨,倒是少见。
我卧在云远归怀里,瞧着洞口前雨连成线,恍如挂起一道小瀑,雨脚激起一层层雪白的细浪,冲净了石板上碧绿青苔。
我动了动身子,左腿上又麻又痒,酸痛难耐。
纷杂雨声里,我听见那人略带无奈的嗓音,跟着腿上一阵温热。
“秀郎,按理说,这么多天,我给你用的都是最好的药,你腿上的伤早该痊愈了。”
“为何你还是……”
那人语气轻淡,我却听的面上发烫,想来云远归身为大夫,我这点小把戏怎么能瞒得住他?
他应是早看出来了,我为了留住他而耍的这出小计谋,却仍是不动声色的陪我演到现在。
我望着云远归的眼睛,那里面少有的流露出一丝丝愠怒。
“秀郎,你怎可三番两次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这么做……”
他没再说下去,放我在地上,苍白的唇抿成一道细线。
一声轻叹幽幽而落,夹杂着几分叹息,亦带着几分笑意。我抬头,正撞进那人清明的眼底,那一刻,我觉的他其实是什么都知道的,连我这一分荒唐的心意,他心里都清楚的明镜一般。
我来不及开口,声音便被淹没在一道惊雷里。
雷声愈近,乘着滚滚黑云接二连三落在山头,刹那狂风卷地,银河倒泻,我望着一道白光飞快掠过眼前,一声闷响后,洞口前一株桃树瞬间成了一撮焦黑粉末。
紧接着第二道雷,第三道雷,凌空劈落,顿时将密布的阴云一刀斩断,天空压的死沉,雨水像一条大河豁开了一道口子般倾泻而下,雨脚激起千层白雾,湿气如潮般弥漫。
我甩了甩浑身湿透的皮毛,总算明白长老那充满告诫的眼神到底是暗指什么。
这家伙,有话从来不会好好说,非要绕关子,居然连天劫这种大事都不提前告诉我,果真盼着我被劈成一道飞灰吗?
我艰难的撑开眼皮,透过水帘,身前伫立着一道瘦弱的身影,明明瘦的竹竿儿一般,却是纹丝不动,我心下一惊,云远归还在这里!他一个凡人如何能受得了这般折磨?
这小身板还不得被倒腾的散了架。
我也顾不得此刻开口说话会不会吓到他了。
“喂!云远归……你快……回……”
雨落如瀑,瞬间将我那声音淹没进地底。
只见眼前刺目的白光闪过,两只苍白的手臂飞快地伸过来,我一愣,只失神了这一瞬,下一秒便被那人紧紧搂在怀里。
一声惊雷炸裂,余音还震痛着耳膜。
云远归浑身都散着寒气,好似一块坚冰一般,怀里却依旧温暖。
“放开我!”
我忍不住开口怒喝,耳边却传来一阵温热的吐息,狂风骤雨里,那声音听来却格外清晰。
“小狐狸,莫动,你的腿还没好,受不得凉。先在我怀里避一避。”
云远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硬是被那双手按在怀里死死动弹不得。
我动不了,却能感觉到那人颤抖的厉害。
一道道天雷炸响在耳边,疾风如刀,一下下剜着皮肉,冷雨似冰,一点点灌进骨髓。
我抑不住浑身一抖,耳边蓦然响起云远归温软的嗓音,“小狐狸,别怕。”
云远归说了许多话,最多的两个字便是“别怕。”
我听着,又感觉落在脸颊上的雨顿时变成了滚烫。
那人的语声渐小,像那屋檐上撑不住掉落的雨丝,微弱的令人揪心,愈发浓厚的血腥气味飘散在鼻尖,又被骤雨冲散。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弱,雨落式微,苍白的阳光几乎是一刹那驱散了乌云,稀稀疏疏的洒落。云远归对着我笑了笑,像是一株细弱的文竹,拦腰一折,轻飘飘向后倒去。
我化作人形,一把抱住那人轻成一缕风的身子,
只觉得手上的重量,还不如睫毛上的雨水来的沉重。
倒也是,凡人接下天雷,没有立即灰飞烟灭已经算是万幸了。
我望着那人渐渐透明的脸庞,心上反倒没有那么难过,只像破了个洞般,哗啦啦的涌着冷风,“云远归,你是不是没脑子?”
那人一笑,眼眸愈发明亮,应是惨白的脸色衬的,“你救了我一命,我应当还你的。”
“……”
“咳……这样我便能安心的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