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在成亲的前一天,她告诉我,她早就有了喜欢的人,非他不嫁,倘若我不退婚,她便死在我面前。”
白纱被一层一层小心拆开,我屏住呼吸,明显听到那人喉间一哽,顿时心里闷闷的,像堵了一大块石头。
“呵,我以为自己是梁山伯,却原来在故事里,我只不过是个棒打鸳鸯的马文才……”
清凉的草药敷在伤口上,牵起一阵阵撕痛,我咬紧牙关,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人认真的眼睛。
“秀郎,你说……我待她如此,为何她还是爱上别人?”
我诚实的摇摇头。
云远归又道“小狐狸,你可千万要记住,万不可轻易的对什么人生出希望来……”
我望着那人乌黑明亮的眼眸,心说已经晚了。
这话,为什么没有人早点儿告诉我呢。
新的白纱不知不觉已经缠好了,这一次比上次便得松了些,活动起来更方便。我低头,舔了舔那人搔在我脖子上的五指。
他朗声笑起来,声音清澈如泉。
我瞧着云远归拿起地上的残花,修长灵巧的指尖胡乱一动,一顶手腕大小的花冠便成了,那人一笑,将手里的花冠戴到我耳朵上,“秀郎,那天我备受打击,一心求死,若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是一只孤魂野鬼了。”
“看不到这无边□□,实在寂寞。”
“秀郎,谢谢你。”
我迎着那人的眼睛,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我看到了自己如痴如醉的眼神。
我浑身一个机灵,头也不回的,落荒而逃了。
之后的几天,我没有按约定去见云远归。
我确实是在躲他,但更为的,是躲开自己的心。
一场春雨下的酣畅淋漓,从昨夜到今晚,仍未停息。整座青回峰笼罩在一片濛濛水雾里,白色的薄纱,罩着青碧色山林,将翠色洗淡,远望犹如一副褪色的青绿山水。
也像极了那人浅青色的衣袂。
时不时有凉风拂过洞口,飘进一丝丝冰冷的雨点。一道“咕噜”声寂寂响起,带着几分委屈,
“哥哥,我肚子饿了……”
我甩了甩溅上雨水的尾巴,回头,只见那毛团卧在草垫儿上,耷拉着两只耳朵,神情恹恹。
我走过去,抬爪踢了一个苹果到那人脚边。
“十九乖,先吃个果子垫垫,等天晴了,我就去给你找好吃的。”
“哼,我才不相信呢,哥哥都好几天没出洞了,像是在躲着什么仇家似的……”
我哑然。又见那毛团儿不知从那里变戏法似的弄来一把油纸伞,施一道悬空术让那纸伞悬在头顶,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哥哥不去,我自己去。”
我只得跟上,这才发觉外面雨已经小了许多,细如牛毛,轻飘飘的随风弥漫。
我放了那云远归几次的鸽子,只要他不傻,应该不会在山脚下等我了吧。
正想着,毛团一只爪子小心翼翼的碰了碰我的耳朵,悄声道“哥哥,你瞧那边过来一个人,像是……那天跳崖的那个……”
我抬头紧紧锁着前方,青色的油伞,素白的氅衣,一道单薄的身影渐渐从烟雨里显出完整的轮廓,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踏过来,雪白的衣袂给泥水染的不成样子。
云远归仍是那副样子,温柔如水笑容永远挂脸上,纵然是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也好似完全不在意。
他开口,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鼻音“秀郎,你的脚伤还没好,怎么这几日不去找我了?”
毛团儿不敢在人前开口,于是凑到我的耳边,“哥哥,什么情况?”
毛团儿盯着我,我望着云远归,云远归瞧着我俩。
片刻后,那人失笑,“怎么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狐狸?”
我同妹妹其实是有不同的,我有九条尾巴,妹妹只有一条,我平时为了不引人注目,故而将尾巴变作一条,所以我和妹妹乍看上去,是一模一样的。
“不过这可难不倒我……”
那人蹲下身子,一把将我捞起在怀里,我低头在那暖融融的胸膛里蹭了蹭耳尖的雨水。
云远归笑了,温热的吐息喷洒在我耳边,“你是秀郎对吧。”
“脚上还有我给你包扎的细布。”
话倒是没错,但如果没了这一点区别,云远归,你又能分得清我同妹妹吗?
“我当然分的清。”
我一愣,险些以为自己一不留神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却原来是那人在自言自语。漆黑的眼底,微光点点,仿佛照亮夜的星辰。
轻风掠雨,淡淡渲染开他唇角的笑,如一副泼墨画卷。
我知道,云远归注定是我的劫。
一辈子只能放在心上的劫。
我引着云远归回到了山洞,一路上十九不停的用传音术问东问西,我懒得答,便任由她自言自语去了。
日后再换药,云远归便直接来这里。
十九很喜欢亲近那人,他一来,小毛团儿便挂在那人胳膊上东蹭西蹭,平时一副蛮横模样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简直快要不认我这个亲哥哥,对此我十分心痛。
云远归却不讨厌被缠着,他喜欢毛茸茸的可爱的东西,对于自动送上门来的毛团儿爱不释手,揉揉捏捏的不舍得放开。
有时候那人一来便是一天,他会给缠着他玩闹的十九讲各种草药知识,什么是止血的,什么是止疼的,什么性阴,什么性寒……他讲的认真,一说起医理来便滔滔不绝,面上亦带着几分慈悲,同那一张少年面孔有些不相搭。
十九性子急躁,往往听不了几秒便会周公去了,云远归便理所当然的凑到我这边来,一双眼睛微微弯起好看的弧度。
“秀郎,你听着我讲,不会觉得无趣吗?”
我摇摇头。
那人莞尔而笑,一双手又不老实的揉在我头顶上。
“秀郎,其实你会说话的吧,为什么从来都不开口呢?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一惊,抬眼望着云远归,他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像一朵不受任何拘束的云彩,来时自如,去留无意,令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明明猜到我是妖怪,却不惧我,怕我,反而亲我,护我。
这个凡人的心里,到底装的是些什么。
是否也同我心里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好了,时间不早了。秀郎,我该回去了。”
身上的暖意骤然褪去,我甩了甩尾巴,看着那人起身整理被我揉皱的衣襟,两朵雪白的衣袖上多了许多个小小的梅花印。
云远归唇边噙着无奈的笑“我昨天才洗的衣服啊。”
我有些内疚,脸上一阵烧。
那人的笑声落下来,一同的还有一双温柔的手掌,“好了,不怪你。”
“秀郎描的这幅丹青可比那染坊里的漂亮多了。”
不服别的可以,云远归这张嘴我是怎么也敌不过的,他一开口,我便输了。
“过两天我最后一次来给你换药,千万别乱跑,乖乖在这里等着我。”
我愣住,回过神来时,云远归已经走远了。
十九这两天神秘兮兮的,目光遇见我总是躲躲闪闪的,活像个大白耗子,不知道偷摸藏了什么猫腻儿。
五月的雨没什么规律,说下便下,来时无征兆,去时亦淡淡的,不留痕迹。
出来这十好几天,估摸着青丘的人也该来寻我们了。
别说,还真有些想那大长老一张板正无趣的脸了。
雨声淅淅沥沥的流淌过耳边,似有一阵脚步的踏着雨丝钻进耳朵里。
我一跃而起,左腿上猛然一疼,“嘶……外面有谁来了么?十九!”
“没……哥哥,只是过路的行人。”
毛团儿的话被雨水淋湿,有些含糊不清。
我懒懒的卧回泛着湿气的草垫子上,正昏昏欲睡时,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钻进我怀抱里。
我撑开一条眼缝,毛团儿正眼含水光的望着我。
“怎么了?十九,不舒服吗?”
毛团儿又低头向我怀里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哥哥,我不想回青丘了。”
我心上一沉,“为什么?”
“因为……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
“哥哥,我好像喜欢上那个小药师了。”
我“……”
怀里的毛团又道,“哥哥,我喜欢那个人,他很温柔,又懂许多凡间的奇闻异事,和他在一起,好像总也不会腻似的,我想和他住在凡间,做夫妻,就像娘的话本里写的那般。”
雨声愈发急切,噼里啪啦的敲打在耳畔。
我心里抑不住苦笑,那人不是温柔,只是因为被人伤害过,才不敢对别人敞开心扉,所以才用温柔掩饰恐惧。
我想起云远归的笑,心里顿顿的抽痛起来,五百年化人形,五百年修人心,而我好不容易交出一颗真心,那人却早就是了一具空壳。
“哥哥?你怎么了?”
我回神,望着毛团的眼睛,那里面竟透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妩媚,娇滴滴的,如雨打过的桃花一般明媚动人。好像我眼前的是一个陌生人。
她道“哥哥你最疼我了,把那人让给小十九吧,好不好。”
我没有说话,亦没有点头。
外面雨渐渐停了,微凉的风穿过洞口,送进来一阵芬芳。
我道“十九,别小孩子脾气了,收拾收拾,我们准备回青丘了。”
但是在回去之前,我还要最后再见云远归一面。
化作人形,至少告诉他,我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