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语气淡淡的,却有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
好像一瞬间就从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书生变成了不苟言笑的老郎中。我觉得他这模样很有趣。忍不住多看几眼。
下一秒,我被一双大手提起来,仰躺着放倒在地上。
这姿势实在羞耻的很,我忍不住想了想昨天变作人形时的模样,脸上一阵微热,四肢乱蹬着想要逃开。
“如果你不想这条腿废掉,大可以走,我不拦你。”
此话一出,我不敢再动了,乖乖由着那人在身上胡来。
不是说看腿吗?为什么我身上每一处的毛你都摸了个遍?
我瞪他一眼,换来一个明晃晃的笑容。
修长的指头按在我腿上,力道大的惊人,他轻道“忍一忍。”
尚未回神,骨头里猛然一疼,我眯起眼睛,一截足有小拇指长的荆刺连带着乌黑的血和一撮白毛被攥在那人手里。
他五指揉了揉我的脚掌上的垫子,问“疼不疼?”
我抬眼有气无力的瞪着他,心说你来一个试试?
那人将草药在石头上碾碎,又从身上掏出了一包不知叫什么的粉末倒在上面,像涂泥巴一般把那深绿的东西涂在了我那红肿的像个猪蹄一般的小腿上。
一股刺鼻的苦涩弥漫开来。
我十分嫌弃的瞥他一眼,这是什么?
他笑了笑,道“这是荨麻草,能消肿止痛,你这伤的不轻,一会儿我给你包扎上,不能随意跑跳乱动,不然会留疤的。”
别说,涂上之后,倒真没那么疼了,就是有些难看,
我瞧着那缠了一圈又一圈细布鼓成肘子的小腿,内心里是拒绝的。
那人又道“记住了,伤口不能沾水,不能剧烈运动,更不能拆布,每过三天来这里找我,我帮你换药。”
我一一将话记在心里,见那人背起竹篓转身要走,鬼使神差的一脚踩住了那人身后长长的雪白衣袂。
他回过头来,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一双明亮的眸子定定的瞧着我。
“怎么,小狐狸,舍不得我走了?”
我一听,脸上微热,爪子骤然一抬。
头顶上落下一声轻叹,带着点无奈,却令人听着很舒服。
那人蹲下来,伸出双手把我圈在怀里,额头蹭了蹭我的脖子,笑道“小狐狸,你有名字吗?”
我摇摇头。
我们狐族未下山历练之前是没有名字的,在青丘里,只是按照族的里辈分排名,师兄们都叫我十七,叫我妹妹小十九。
那人皱了皱眉,眼底浮上一抹微笑,“那……我便帮你起个名字吧。”
我一愣。
他道“瞧你浑身雪白,又长的小巧玲珑,惹人喜爱。古人云‘容则秀雅’,不如就叫你秀郎,好不好?”
文邹邹的诗句我听不懂,不过我听出来那人是在夸我,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了几遍“秀郎”两个字,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
把我娘告诫我的话全然忘在了脑后。
名也,命也,名是一道无形的线,妖怪一旦被人赐了名,引上线,除非魂消魄散,否则永远也解不开这羁绊。
那人临走之前告诉我,他的名字叫云远归。
云是白云的云,远是远方的远。归是归来的归。
听来让人觉得有一种阔别已久的朋友风尘仆仆,掩门而至的感觉,似曾相识。
“那么,秀郎,说好了,三天之后我在这座山脚下等你,不见不散。”
我望着那一袭白衣清影渐渐消失在眼底,这才甩了甩尾巴,匆忙寻着小十九留下的气息,也抄近路下山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云远归刚刚一转身,我脑子里便开始勾勒起了三日后我们再见的场面,脚下如踏层云,飘然欲仙。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最不该动的一点心思,压在心底。
我是妖,他是人。人妖殊途。
我在山脚转悠了一整天,直到暮色垂落,终于摸到了小十九设下的结界入口。
青回峰脚下,我胡乱拨开狭小的洞口处错落交织的青藤,一只软乎乎的爪子蓦然探出来,紧接着扑出来一个毛绒绒的雪白团子,我踉跄几步,拥着那毛团儿滚了几圈儿。避开受伤的前腿。
“哥哥!你这两天一夜都干嘛去了,不过是救一个凡人,用这么久吗?”
“我……”
我话未说完,又被小十九一惊一乍的嗓音打断,腿上一抽。
“嘶……”我屈起前爪后退两步。
“哥哥,你受伤了?!是谁伤的你?我这就去给你讨回来!”
我摇摇头,舒一口气道“没事,十九,小伤而已,是我不小心摔的。”
“那……是谁给你包扎的?难道……哥哥你已经会化作人形了?”
我一愣,自己确实一时情急化了一次人,想来这么回答也不算诓她,便点了点头。
小十九一面引着我进了山洞,一面又偏头问道“哥哥,你救的那个凡人怎么样了,他好不好看呀?”
山洞里橘色的火光摇曳,耳边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噼啪声,我望着小十九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心想,云远归应该算是好看的吧,明亮如墨的眼睛,长长的浓密的睫毛,皮肤白净,嘴唇不算很薄,唇间圆圆润润的弧度惹人喜欢,唯一不足的是身子瘦弱的过分,好像一阵风就会刮倒似的……
“哥哥?哥哥?”
我堪堪回神,额头被眼前毛团儿抬爪一敲。
“哥哥,你想什么呢,从回来就心不在焉的。”
我干笑了两声,道“你不是问我那人怎么样吗,还……还算可以。”
小十九咧嘴,露出一排洁白漂亮的牙齿,眨眨眼道“瞧你,我就是随口一问,那么认真干什么,哥哥你不是从来就对凡人嗤之以鼻的吗?”
“这……凡事都不能不会变通,凡人……其实也挺好的。”
挺温柔的。
小十九纵身一跃,舒舒服服的趴在了一团干燥柔软的草垫子上,一双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看来是那个凡人让你改观了呀,哥哥,你该不会喜欢上他了吧?”
我沉着脸上前,一把揪住那毛团儿尾巴,轻轻一拽,“莫要胡说,你我为妖,怎可妄动凡心?”
凡心一动,一世的修为毁于一旦,百害而无一利。
“哥哥这话不对了,世人皆有凡心,你我虽为妖兽,既然能修成人身,必然也有凡心灵性,我们狐族自古就专出那么多痴情人,明知凡尘苦,偏要争着抢着往里扎,可见,凡心这东西,还是有些滋味儿的。”
我望着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微怔,一巴掌轻拍在毛团儿头顶,“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毛团儿嘻嘻一笑,道“娘收集了许多凡间的话本,我闲来无事,偷偷都看过了。”
果然,我叹一口气,捱着毛团儿卧下身子,伸爪顺了顺她尾巴上略凌乱的毛发,道“以后那些东西少看,没用的。”
毛团儿不屑的用鼻子哼着气。
我又道“不过,有一点你没说错,万物皆有灵性,只要虔诚修道,终有一天能够位列仙班,永享长乐。”
毛团又低头蹭在了我怀里,闷闷道“哥哥你莫要说这些话来唬我了,我一定不会像书里那妖怪似的那么傻,妄动凡心呢。我才不要修炼成仙,若那天庭上没有哥哥,没有爹娘,长乐又有什么意思,我宁可做一只山野里的狐狸,只要有哥哥你每天给我烤山鸡吃就够了。”
我笑了笑,低头舔了舔毛团儿温热的耳尖,“就你嘴甜。”
听着身边的毛团儿呼吸渐渐均匀,我却是没了睡意,就着火光往洞外望去,夜幕如墨,月光流淌进洞口,一闪一闪的和着蝉鸣,安静的令人心里有些空落落。
也不知云远归现下在做什么,是睡了?还是在想心事?抑或一个想不开,又跑去自杀了?
越胡思乱想,脑子便越清醒,就像那洞口的月光似的,明镜一般。
细小的鼾声轻飘飘的钻进耳朵里,我侧头看了看毛团儿不算雅观的睡相,扬起尾巴盖到那人身上。
其实,小十九说的母亲藏的话本儿,我也都看过,偷摸看的,里面有人与人之间相恋的,亦有人与妖之间相恋的,我更爱看后者。
其中有一个故事,我记得十分清楚,一个名叫红娘的狐妖,她爱上了一个书生,于是便每夜化作人形去与书生相会,共赴云雨,这个书生也很爱她,虽然知道她是妖,亦没有任何排斥之意,仍旧与红娘恩爱有加。直到有一天,书生生了一场大病,白天的时候红娘不敢现身,于是便有一位富家千金每天去照顾书生,千金小姐早就倾慕书生许久,她衣不解带,日夜不分的照顾书生,但是书生却不见好转,红娘知道,书生身患顽疾,凡间医药是治不好的,她舍弃自己的一半修,将其封在一颗透明泪水里,夜半时分,衬着书生和小姐都熟睡,将那眼泪滴到书生的唇边。过了几天,书生痊愈了,小姐激动的喜极而泣,她握着书生苍白的双手,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落,哭画了一副精致的妆容。红娘得到消息,顶着一张憔悴了十几岁的容颜去找书生,在那天晚上,她没有再敲开书生的房内,在门外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房门内,红蜡顶着烛光,火红的光芒,映着门上鲜艳的喜字,喜庆又明亮。
这个故事的下面,有一则批语,不为情困,不知情苦,既知情苦,何为情困。
母亲对我说,这书里的故事,你最好一辈子也不要懂。
我知道,母亲是为了我好。
可是凡情像一颗毒瘤,种在心上,稍不注意,便生根发芽,野火烧不尽,疾风吹不落,这东西,大概只有一颗心死了,才会跟着一起消失吧。
想着想着,我入了梦,梦里我化作了那红娘,站在我对面笑容温柔的那个人,赫然是云远归的模样。
与书生约好的那一天,我胡乱同十九诌了一个理由,匆匆赶去约定的山脚下。
一路上桃花开的正好,十里红霞,灼灼盛放,我折了一枝,小心翼翼夹在爪缝里。
赶到时,云远归已经在那里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一水儿的青灰色袍子,长发高高扎成一个马尾,脚底蹬着一双芒鞋,背上仍背着那个竹织的小背篓,背篓里一大簇冒着尖儿的青翠色茎叶,看来是刚刚采药归来。
云远归见了我,唇边荡漾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来了。”
我甩了甩尾巴,点点头,走近前去,将那一株桃花放到他脚下,可惜花瓣已经被揉的七零八碎,不成模样了。
那人却像是很开心的样子,眼底亮晶晶的,云远归蹲下身子,一只手拿起花枝,笑道“秀郎,这是你送给我的?”
那人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尾音里咬着一股挠人的笑意,像那春天的柳絮,轻飘飘的游荡在心尖儿上。
我脸上有些发烫,费劲了十分力气,才忍住想要伸出舌头,舔一舔那人手臂的冲动。
“你喜欢桃花吗?”
桃花?我不喜欢,只不过觉的它漂亮,想折来赠给自己喜欢的人罢了。
这一大串话很难用肢体表达,我只好点了点头。
云远归笑了笑,放下背上的竹篓,开始拆我腿上的白纱布。
“其实,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她也爱桃花。”
我一颤,只觉那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我与她从小一处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亦有婚约在身。”
“她最爱诗经里‘桃夭’一首,她说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像诗文里描述的那样美丽的妻子,穿着我最爱的红衣,站在桃树下,让我为她描一幅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