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和蔺晨也是一样,窗内窗外,举杯共饮。
可是人间欢宴,终有散席时候。
就像是他和这个人这场并辔的旅途,也终于走到了终点。
从此之后,他们要分道扬镳,各自启程。
蔺晨举杯“敬殿下。”
萧景琰也举杯“敬先生。”
帐外天色将明。这个离别的清晨,就和所有清晨一样,终于如约而至。
“我与先生,不悔相逢一场。”
“我与殿下,不悔相逢一场。”
他共那个在帐外的人同举杯。
……一饮而尽。
其八 不悔相逢
天色微明之时,蔺晨骑着他那匹汗血宝马,悠悠路过山阴处。
有个声音叫他“蔺晨。”
是慕容南柯。他骑在马上,正在山脚下等蔺晨。
“怎么,不跟我告个别就走啊?”慕容南柯对他道。
“你说你这个人烦不烦,昨晚喝酒的时候你说你要回南楚,咱们不是各饮三杯红尘酒,于万丈红尘中作过别了吗,怎么今日还要告别?这么告别来告别
去,还有完没完了?”
“我只是来陪你走最后一程。”慕容南柯道,一夹马腹,马便慢慢悠悠走了起来,跟在蔺晨身边。
蔺晨笑他“怎么,舍不得我?”
慕容南柯摇头“我只是想到以后就连最后一个可以一起喝酒下棋的朋友也没有了,有点感慨。”
蔺晨想了想“无论如何我得谢谢你,昨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没有说破。”
慕容南柯看着前面“好几次话都到嘴边了,又被我咽了下去。”
“哦?”蔺晨问,“为什么?”
“我怕你杀我灭口。”
蔺晨哈哈大笑,笑够了才道“慕容,帮个忙,帮我把脚绑在马镫上,眼睛看不见了,骑着有点不稳……”
慕容南柯下了马来,帮蔺晨绑好马镫。
“没想到你真会喝大渝皇帝赐的酒。”他对蔺晨道,“你知道的,销魂蚀骨没有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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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晨前去大渝请兵。
为解围城之困,渝帝派老将尚子章带领渝军十万精兵日夜兼程赶赴十里城。
可是走到离十里城还有三十里地处,却突然原地安营扎寨,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
蔺晨急急去帐中找尚子章问询。
“尚将军为何在这里驻扎,不肯出兵?”
“时机还不到。”尚子章却如此回答。
“什么时机?再等下去,十里城就算不被燕军攻破,也要弹尽粮绝了。”
“还不到。”可是尚子章却依然这么说。
“那日在殿中,我秘密向渝帝禀明我和关山翰墨之约,你也在场。渝帝亲自授将令于你,要你即刻出兵援梁,”蔺晨看向他,“这是渝帝旨意,还望尚老
将军不要耽误战机。”
“让我在这里等待时机的,便是陛下。”尚子章道。
“什么?”蔺晨突然有些明白过来。他皱眉在桌前坐下,“怎么了,大渝现在不是惊弓之鸟了,却要当在后的黄雀?”
尚子章也不隐瞒,只道“战争本来就是赌博,胜负没有定数。如若大渝现在参战,战局就会被扭转,靖王就能赢得此战。北燕会被压制,可能之后十
年都恢复不了元气。但是大梁就会声势大振,也许还会一日日强大起来。我们大渝,北接北燕,东临大梁。强燕在北,对大渝不利。可是强梁在东,
对大渝也不利。没几年前,我们和大梁也是打过仗的,战场上的烽烟虽然消弭了,可是那片血淋淋的土地还没有干哪。梁和燕,无论哪个成为强大的
帝国都是陛下不愿看到的。燕强大了,我们受威胁。可是梁强大了,我们还是受威胁。”
“所以你们要撕毁盟约,背叛大梁,宁可成为天下人耻笑的对象?”
“不,天下人不会耻笑我们,因为历史是留下来的人写的。”尚子章道,“我们会去援助十里城的,等到靖王战死、梁军打完了最后一个人之后,等到龙
军鏖战到疲惫不堪、已经无法和大渝的十万精兵一战之后。然后我们会这么写这一战的历史渝军疾驰来援,却为时已晚,梁军全员战死,靖王壮烈
殉国。渝军追击燕军,全歼龙军,活捉关山宴齐。”
“早在答应蔺先生发兵的时候,陛下便已这样决定好了。”顿了顿,尚子章补充道。
“好一个一箭三雕,”蔺晨轻笑,“靖王死了,燕军灭了,渝帝还白得一个关山宴齐,用来要挟想要坐上太子之位的关山翰墨正好。”
“蔺先生果然是个聪明人。”
“聪明什么啊,”蔺晨敲敲脑袋,“这脑袋里的东西比鸽子还不如呢。”
“怪我。”他摇头,“原以为渝帝忌惮燕军四十万大军,不敢出兵,若是知道了虎军不会参战,战局全然不同,就会愿意援手相助,却忘了大国之间哪有
真正的朋友,不过都是利益而已。大渝看到了最大的利益,早就把什么盟约承诺都抛在脑后了。”
“陛下也是迫于无奈,”尚子章叹了口气,“陛下垂垂老矣,他忧心待他百年之后,大渝将何去何从。南楚有慕容兄弟,北燕有龙军虎军,就连大梁也有
一个靖王萧景琰,可是大渝呢?大渝后继无人。你让陛下如何不忧心?他日日长吁短叹,忧虑深重。夜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大渝本来继上次一战
以后,兵力一直贫弱,这十万精兵,已算倾囊而出,试问一旦战火烧起,大渝要如何抵挡燕军四十万黑甲,或者大梁靖王殿下和霓凰郡主带领的军队
?可是只要此事一成,大梁和北燕的势力都会被大大地削弱。大渝可盘踞于西北,与南楚遥遥对峙,守得百年平安。”
蔺晨沉默半晌道“尚将军真的不肯发兵?”
“皇命难违,请蔺先生恕罪。”
蔺晨的眼神冷下去。他的手指放在桌上,一动不动。但是帐中却弥漫着一股凛冽杀气。
“尚将军应该知道,只要能救十里城之围、救靖王,就算要我现在当场血溅三尺劫你为质,用以号令渝军,我也会做。”
“我知道,”尚子章说,“蔺先生要动手只管动手。我都快七十了,活了大半辈子,活够了,一条老命交出去也没有什么可惜。若是用我一条命,能换得
大渝日后几十年干戈不举,战火不燃,老朽也觉得值当了。发兵之前,我已经跟底下将士说过,若我有万一,他们无需来救。按兵不动,就是他们需
要遵守的军令。”
蔺晨的手捏成拳头,攥得青筋暴凸,良久终于又松开了。
他看向尚子章“要怎样将军才肯出兵?”
尚子章沉默半晌,深深叹了口气。
“开拔之前,长盛公主去求了陛下。她说她之前在大梁兵马大道遇到劫案,早已以为自己没有活着回到大渝的一天了。是靖王殿下揭开了谜案,救了她
一命。不止如此,那时虽然得救,她却依旧活在惊恐之中,日日难以平静。是靖王找了一把六弦琴给她,那份恩情,她永远记得。现在靖王殿下危在
旦夕,而这份恩情她却不能不报,如若陛下不答应她,她便自绝而死。”尚子章道。
长盛公主当场砸了靖王送她的那把六弦琴。
——父皇若背信弃义,女儿当如此琴。
“长盛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她用自己的命为靖王请命,陛下终于还是无法无动于衷。”尚子章道,“他决定给靖王一个机会。”
他挥了挥手,令副将端进来一壶酒。
“我临走的时候,陛下给了我一壶酒,”尚子章看向蔺晨,“这酒是给蔺先生的。陛下说,如果蔺先生愿意接受他的赐酒,那么他也可以帮靖王解十里城
之围。”
蔺晨盯着酒壶。他明白过来。
“酒中有什么?”
“销魂蚀骨。”尚子章道。
蔺晨愣了一愣,然后大笑。
“陛下太看得起我。”他摇头,“这千金难买的世间奇毒,陛下居然赐给我。”
“陛下说,靖王是虎,而蔺先生是靖王的翅膀。他不怕虎,但是他怕猛虎添翼。陛下还说,若大梁没了靖王,就没有了支持江山的脊梁,到时候,皇室
相争,朝臣弄权,不足惧;而若靖王没了先生,就没了号令天下的剑刃,守疆可,争霸难,亦不足惧。我们不能将脊梁和剑刃都给大梁。我们可以去
帮大梁守着脊梁,但是首先我们必须折断大梁的剑刃。如今梁燕渝楚,天下四分,重在平衡。有蔺先生在,这平衡就不稳了。天下版图的秤上,大梁
太重,别的王朝就容易倾覆。”尚子章道。
蔺晨摇头“我蔺晨何德何能,担得起陛下如此看重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尚子章道,“蔺先生不要怪我。”
“有什么可怪的?”蔺晨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平头小民要守着自己一亩三分田地,一国之君也要守着自己的百年基业万代
江山。不过各为其利罢了。”
蔺晨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
“是不是我喝了,尚将军就立刻出兵?”他问尚子章。
尚子章看着他“蔺先生三思啊。”
“思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