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晨就坐在浮名楼的栏杆上,看着底下碧叶连天,好不惬意。
潇湘湘趴在他的旁边“不知道你小子以后到底会喜欢个什么样的人?”
“嗯……”蔺晨想了想,“大概是这天底下最最好看的人。”
潇湘湘看他那个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好,作为喝了醉笑谈的代价,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她对蔺晨说。
“什么事?”
“等你找到了这个人,你必须带这个人到浮名楼来,”潇湘湘说,“因为我倒要看看,这天底下最最好看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
“那有什么难,”蔺晨道,“我答应你。”
没想到……特别难。简直难死他这条好汉了。
后来蔺晨上楼兰,下扬州,入苏杭,出湘楚。看遍各处风景,也见过各色美人。
环肥燕瘦,淡抹浓妆。倾国倾城有之,沉鱼落雁有之。
他看一眼,都挺好看的。
但也就是……都挺好看的罢了。
她们都不是那个他要带给潇湘湘看的人。
他去见梅长苏,梅长苏就问他“怎么,见了这么多美人,就遇不着一个喜欢的?枉你爹总说,你出生的时候,他一摸就摸出了一身风流骨。”
“呸。”蔺晨说,“见了美人,一起喝杯酒聊聊江湖,那叫风流。个个都喜欢,那不叫风流,那是薄情寡义,那是无耻下流。”
梅长苏笑了“你啊,外面看上去仙风道骨,里面却是实心的。”
蔺晨用扇子指着他“怎么,又变着花样说我胖吧。”
梅长苏摇头“你看你,何至于心虚至此。”
“我是说你这颗心是实心的。”然后他道,“一块顽石。撬不动,搬不动,凿不动。”
“蔺晨,你是一个奇怪人。空有一身风流骨,却是一个红尘之外的人。”梅长苏说,“有些人来这世上一趟,是来爱,来恨,来痴缠,来折磨的。你来这
世上一趟,是来听听风,喝喝酒,来看别人爱恨纠缠,然后笑一笑,再喝酒听风去。”
“那多好,多么逍遥。”
梅长苏想了想“我倒希望你能早点遇上个你喜欢的人。”
“怎么,这么关心我这个老朋友?”
“不,我只是想要看你爱,你恨,你痴缠,被折磨。”梅长苏说。
“你!”蔺晨气得一拍大腿。
……好个损友!
“你不懂我这一片冰心啊。”然后梅长苏笑了。
“明明是狼心狗肺。”蔺晨兜着手望天,不理他。
“爱过,比不爱好。即便无法在一起,有了这份念想在心里,便不白活了这一世。”梅长苏举杯,一饮而尽。
蔺晨看他“怎么,想起了霓凰郡主?”
“当我选了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辜负了她。”梅长苏道,“但我仍庆幸,这辈子遇见了她,便存了她的影子在我的心里。有一天就算我死了,这道影子
我也会带着,记着,存着,念想着。那么渺渺来世,说不定还能再遇见她。”
蔺晨沉默着,不知如何宽慰梅长苏。
梅长苏说得对,他的心是一块顽石,还不能懂这样的痴心贪念。
但是他能理解挚友如今的生离之苦,还有将来的死别之恨。
如若不是因为这个昏庸的朝廷,这个无德的天子,梅长苏和霓凰郡主本不用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
说真的,他对萧家人可不怎么喜欢得起来。
“说起来,你好不容易到金陵来一趟,今日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梅长苏道。
“谁?”
“靖王萧景琰。”
……又一个萧家人!
“没兴趣。”蔺晨摇头。
“我知道你心里在腹诽什么。”梅长苏道,然后笑了,“景琰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蔺晨不以为然。
“你见了便知道。”梅长苏这么回答。
然后他见到了萧景琰,就在苏宅的初春赏花宴上。
那个时候,萧景琰就坐在庭院那头。蔺晨隔着初樱枝头遥遥望见一张颧骨如削的英俊侧脸,见那个人修长的手指握着玉杯,似若有所思。
慕容雪珠总说,蔺晨哥哥是个谪仙人。
是啊,世间情爱,跟他无关。可是他见了萧景琰,就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就跨过了万丈红尘的门槛去。
从此,他就脱下仙身,成了红尘梦里人了。
可是那个时候蔺晨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举着酒杯望着,思索萧景琰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明明眉毛也是眉毛,眼睛也是眼睛。他想。
但是,这眉毛和眼睛,长在这个人身上……好像确实比长在别人身上好看一点。
……不明白。
那么就多看两眼好了,蔺晨想。多看两眼,也许就能明白梅长苏说的。
可是他来不及多看两眼,金陵便已风云变幻,边境便已狼烟四起。
梅长苏挂帅出征,蔺晨随行左右。
他最后一次见到萧景琰,萧景琰就站在高高城楼之上,目送着大军开拔。
蔺晨知道,那个人是在无声地为他们送行。
就在前几日的一个晚上,蔺晨如约上了城楼,向萧景琰表陈了梅长苏的病情。
当然,那只是一个谎言。
梅长苏此次有去无回。他想,萧景琰也并非没有怀疑。
那日,他就坐在城楼的台阶上。北风呼啸,蔺晨兜着袖子。
他听见梅长苏和萧景琰两个在城楼顶上争执。
“太子被废,誉王已死,皇帝病倒,殿上空虚,朝中动荡,民心不稳。”梅长苏言语恳切,“景琰,你是可以代我去边关,但是我却不能代你坐江山啊。
你说过的,有一日你要给我一个海清河晏的大梁盛世的,怎么,就为了一时意气,你就要辜负你对我的承诺吗。”
只有这个,萧景琰是辜负不了,也不敢辜负的。蔺晨想。
后来梅长苏赢了战争,却输了性命。
他病死沙场。青山处处埋忠骨,蔺晨便将挚友的尸首埋在了他用一腔热血守卫的边境。
然后蔺晨回了琅琊阁,给梅长苏竖了一座衣冠冢,然后坐在墓碑前陪他喝酒。
要醉,船儿摇最好。
他便带了三坛船儿摇放在墓碑前。一坛给梅长苏,一坛给他自己。
还有一坛,留给那个此生此世也许永远也不会来琅琊阁的人。
蔺晨知道,梅长苏九泉之下,大概也是想要再同那位身在金陵的挚友再喝一杯的。
……然后蔺晨倒在梅长苏的衣冠冢前,整整醉了三天三夜。
在大醉之中,他想起了萧景琰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们远去的那个身影。
孓然一身……他没想过,那个身影他会再次看见。
可是就像是他娘亲说的,人间这么大,红尘这么远,冥冥之中,自有造化。
云中谁寄锦囊来,带来了故人嘱托。
于是蔺晨牵了一匹老马,下了琅琊山,往金陵去。
他对自己说,若是这匹马还没有走到金陵就老死了,他便回琅琊山去,也不管他梅长苏高兴不高兴。可是若它走到了,那就是天意。天要他帮萧景琰
,他就勉为其难帮一下好了。
可就连蔺晨自己也不明白,他到底是想要它走到呢,还是走不到。
蔺晨到的那日,萧景琰就站在城楼上望他,正如他去的那日一样。
蔺晨仰头看他,看见斜阳就在萧景琰的背后。华光敛尽,流光暗存。
蔺晨心里突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胸口那块顽石仿佛被人搡了一把,摇摆了两下。
他依旧不喜欢萧姓人。若不是因为他们,梅长苏可以活得久一些,快活一些。
但是奇怪,对萧景琰……他讨厌不起来。
他看萧景琰孓然站在碧玉山庄的高台之上,披着冰凉的晨光,便突然觉得想喝酒,想喝得抓心挠肝。
到后来毒酒案,萧景琰为母请命,雪地长跪。他把那个昏迷的人抱回靖王府来,看萧景琰躺在那里,烧得迷迷糊糊满脸通红,紧紧攥着他的手喊“蔺晨
”,那颗被梅长苏说成是顽石的心,突然就呼啦塌下去一块。
明明说好了办成了事情就回琅琊阁去,不在金陵久留的,可是他突然就走不动路了。
好好的客栈也不住了,他夹着大包小包住进了靖王府。
蔺晨跟自己说,他搬过去,只是为了方便照顾萧景琰病情,又不是说是为了离谁近一点。
可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靖王府的花园里捣鼓起来了。
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自己足不出户也想看看热烈含情的春桃,而不是为了给某个还在病床上的人转换下连日来因母妃受屈而郁结不开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