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翻开底下的船舱地板翻盖,里面七横八纵躺着好些尸体。死了有些日子,尸体都腐烂了,因此味道才如此难闻。
“先生你看!”他震惊地看向蔺晨。
“就是他了!”蔺晨道,“追!”
那船老板显然早就准备好了潜逃的马,立刻催马狂奔而去。
蔺晨和萧景琰骑马去追,一直追出十几里地,离了外城门,入了金陵郊外的一片野林子。
起了大风,乌云更加浓重,虽然还是下午,天色却一片晦暗,沉沉地压下来,仿如日夜颠倒。再加上野林子里本来树木茂盛,萧景琰几乎看不到远处
的景色。
还好他们已经追得近了。再有半里地就能赶上那个人。
“我从左面,你从右面……”萧景琰刚转头对蔺晨道,突然蔺晨猛然一跃,将萧景琰从旁扑落马背,连翻带滚地从山坡倾斜处滚下去。
“你……”
萧景琰刚要开口,却突然听到马匹尖啸。
他探身去看,一道带着钢刀的绊马索把他们骑的马匹的马腿从膝盖以下齐齐斩断,马在惨绝的悲鸣之中重重摔倒在地上。
刚刚还空无一人的野林子,突然之间便出现了一群黑衣人,大概有二三十个,仿佛幽灵一样从地底下毫无声息地冒出来。之前领他们来的那个船老板
模样的人下了马来,回头问那拨黑衣人“人呢。”
“刚刚就在后面半里地处,不知道为什么就只见马,没了人影。”
“跑不远的,给我搜!”
他只是一声令下,那群黑衣人立刻仿佛水滴融入大海一般,四散入丛林之中,一下子就消失了踪迹。
“看来我们中了埋伏,这些人应该早在这片野林子里恭候我们多时了。”蔺晨皱着眉头。
萧景琰也明白过来。那个船老板不是被他们追得慌不择路,逃到这片野林子里来的,而是早有算计,故意引他们到这里来的。
“是我太自信了,以为自己算无遗策,才让他们有机可乘。”蔺晨摇头,“我还以为我给他们设了一个陷阱,没想到他们也给我设了一个陷阱。”
“那些是什么人?”萧景琰问,“是通天帮的人吗?说放了我们,又来抓我们。”
“不是。”蔺晨道,“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帮派,也不是匪贼,而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
萧景琰刚想问现在该怎么办,林子里突然响起了尖利而悠长的哨声,如被剪断了舌头的鸟在鸣叫一样瘆人。
“不好,”蔺晨说,“我们被发现了,快走!”
蔺晨回头一把抓住了萧景琰的手。萧景琰愣了一愣,立刻被他连拉带拽地往山坡下跑。
可是这个坡到了底下就没有路了,一条山壁断在那里,直挺挺地削下去,底下连着一条水流湍急的山涧。
天上阴云密布,雷声大作,宛如敌人急急逼近的脚步。
“现在怎么办?”他问蔺晨。
“他们有几十人,都是个中高手,不是什么乌合之众,和他们交手,我不敢保证殿下周全。”
“我不需要你保护,你保护自己就行。”萧景琰握住剑,正要返身,蔺晨却一把拽住了他。
“不可。”蔺晨摇头,“我们只有两个人,他们这么多人,难不成殿下还真打算和我同生共死了吗?不如先以退为进,到了安全地方再做打算。”
萧景琰看看他,放开了握着剑的手“我听先生的。”
卷四《六弦琴》下
这世界上最难的便是喜欢二字。——题记
其六 风雪惊梦
暴雨久久不歇。
明明已经到了夏天,山间却分外冷。
烈火烧着湿漉漉的柴,火头并不大,摇摇晃晃的,总像是要熄灭一般。
萧景琰坐在柴堆前烤着火,看蔺晨脱了外衣晾起来。
他那件白衣沾了一地泥水,脏得要命,袖口和衣袂之处撕裂了好几道口子,哪里还看得出来之前的风流模样。
也是,他们从山坡断崖上跳下去,一路沿着山涧浮浮沉沉往下游漂,在中途看到一片河滩稍微平坦处,便在那里攀着横倒的树根上了岸,又在狂风暴
雨里举步维艰地行了大概一两里地,就是再怎么金丝银线的衣裳,也都变成了落难美人。雨下得铺天盖地,路都看不太清,最后他们终于看到了这个
破庙,便决定先进去躲雨,等到雨停了,再找路回去。
可是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雨却没有一点要停的架势。
萧景琰的视线从外面的雨重又移到蔺晨身上。
蔺晨只穿着贴身的袍子,夏天衣料本来就薄,又被河水雨水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背上,能隐约看见背上肌肉纵横的纹理,刀刻斧凿一样的线条从背
往下到腰再往下……
萧景琰像是被烧着了视线似的立刻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蔺晨晾完衣服,回过身来坐在他对面烤火,却仿佛看到了什么特别神奇的东西,左右打量着萧景琰。
萧景琰被他看得坐立不安“先生看什么?”
“殿下很热吗?”蔺晨奇怪,“脸都红了。”
这么一说,萧景琰立刻觉得脸烧得更厉害了。那股子热源,从心口烧到了脖子根。
“大概是离火太近了。”他喃喃。
萧景琰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在行伍之中的时候,弟兄们也经常赤膊相对,一群大老爷们,谁还没有见过谁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碰到蔺晨,似
乎什么都不一样。
“我还是第一次看殿下不束发。”突然他听见蔺晨说。
萧景琰这才意识到刚刚掉水里的时候,发冠大概掉了。现在一把湿漉漉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发梢尖还滴着水。萧景琰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头烦恼青
丝,只好尽数拢到脑后。
“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奇怪,”蔺晨笑了,眯着眼睛看他,“我只是……一下子有点不太习惯殿下不束发的模样。”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不说话,气氛一下子就和这火势一样变得有些暧昧不明起来。
萧景琰干咳了一声道“你说刚刚那些是什么人?”
“不是江湖人。”蔺晨回答。
“哦?”
“他们身上闻不到江湖的味道,”蔺晨用树枝拨拉了一下柴火,“那些是猎犬,替主人叼兔子的。”
萧景琰又想起了那群黑衣人。
就像是蔺晨分析的,这些人绝对不是通天帮的人,甚至也不像是普通的有组织的匪类。
他们是经常一起训练,一起截杀,同进退、共命运的一群人。
仅凭一个眼色就可以互通心意,仅凭一个手势就可以排兵布阵。
蔺晨是对的,他们是一群被饲养的日日磨着森森雪亮尖牙的猎犬们。
“谁会是他们的主子?”
“当今天下,能够饲养这样一批大内高手的人,有几个?”蔺晨说,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了“南慕容,北关山”六个大字。
南慕容北关山说的就是南楚二皇子慕容云飞和北燕太子关山宴齐。
他们不仅是朝中大权在握的人物,更饲养了一群鹰犬,在暗地里替自己的主人刺探情报党同伐异暗杀绑架。
听这群黑衣人的口音,虽然故意说着一口南腔北调,布下迷魂阵,但是像蔺晨这种走南闯北多了的人,还是能够听出那舌头根子底下的北地之音。
“燕人?”萧景琰皱眉,“北燕太子的爪牙为什么出现在金陵?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我没想明白的是,若说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可是又为什么
之前没有现身,现在却突然现身了?”
“想想他们出现的时机,正是在我们查到通天帮内奸的时候,我想他们想要抓我们,是为了阻止我们继续查下去。因为知道情报将在今天正午要送到靖
王府,便故意吵闹起来,想要强行离港,引起列战英注意,又让列战英报告给我。只可惜,我最开始还以为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引开我们而已,没想
到,这居然是他们为我们设下的一个陷阱。因为如果能够抓住殿下,不仅可以阻止殿下继续查下去,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蔺晨说。
“那么来劫公主殿下座驾的人和这群燕人有关?他们和通天帮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劫长盛公主?只是为了破坏两国关系?”
蔺晨闭着眼睛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算了,不想了,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把拨拉火堆的树枝丢进火里,站起身来,“殿下先睡会儿吧,我去庙门口守着,以防夜里那群人来。”
“不,我去守着。”萧景琰拿着剑站起来。
“别争了,”蔺晨说,“我守前半夜,殿下守后半夜。”
萧景琰看蔺晨说着就拎着剑往庙门口走去,在门槛上一坐,就不再声响了。
经过整整一天的奔逃漂流,萧景琰确实也累了,便和衣在火堆前躺下了。
透过火光,他看见蔺晨的背影显得影影绰绰。
本来这片金陵暗夜,危机四伏鬼影重重,他一分一刻都不敢放松,需时时保持着警惕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蔺晨在,他似乎总可以安心下来。
这个人身上有股子天塌下来也有他扛着的气势。他说什么,你就想要相信什么,无论他是如何鬼话连篇。
他看见蔺晨兜着手抱着剑坐在那里,突然想起蔺晨那把破掉的扇子,心里想着是不是要送点东西给蔺晨作为赔偿。
可他虽然想要给蔺晨点好东西,倒是不知道真能给蔺晨一些什么。
父皇赐给蔺晨的紫玉箫蔺晨尚且不放在眼里,而自己素来生活简朴,靖王府里也没有什么珍奇贵重的玩意。就算有,见惯了天底下宝贝的蔺晨大概也
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