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把人带进来的时候,萧景琰正背着手站在墨竹苑的内堂。
“你知道吗,幸好兆南府尹是先来找我,如果他找的是任何一个别人,后果不堪设想。”他沉声说。
“我走的时候,就想好了最坏的结果。”靖王妃说。
萧景琰回过头来看她。
柳氏已经脱去了平时的金钗银裙,只穿了一身朴素的布衣,就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乡野村妇。
成亲多年,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萧景琰问她。
“一切事情,正如我给殿下的那封信里写的那样。”她回答。
今日萧景琰在五重塔看了蔺晨和洛青鸣比剑,便去墨竹苑探望柳氏,却没有找到她。墨竹苑的人交给萧景琰留书一封,说是柳氏要他们交给他的。
萧景琰打开柳氏留书,便突然觉得天地颠倒,光景模糊。
外头风和日丽,但是他的心却被一片阴云当头笼下,沉沉地透不过气。
……山雨欲来。
柳氏走了。她在信里说,殿下,你我夫妻一场,若你念在旧日情分,便请不要来找我。从此天涯海角,黄泉碧落,你我再无关系。
柳氏改换布衣,租了辆马车,紧赶慢赶出了金陵城,但是到了兆南府还是被新任的府尹截住了。而一看到柳氏留书,萧景琰等不及其他人,立刻回到
靖王府,交代属下秘密出城,在金陵近郊寻找,万一找到靖王妃,不要惊动任何人,即刻带回。结果兆南府尹的人还是比靖王府的人先截住了柳氏,
幸好靖王府的人随后赶到,说是靖王妃和靖王有些夫妻口角,闹了矛盾,所以才连夜出城,想要气气靖王殿下。兆南府尹又想卖靖王一个人情,便不
再声张,将靖王妃交给了靖王府的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不来找你,也会有别人来找你。”萧景琰说,“你的父亲,我的父皇,都会来找你。为了礼教秩序,皇家颜面,他们都必定要找到你。你逃不掉的。”
“我知道,天大地大,但是都叫这个笼子给罩住了。”她苦笑,“可是我仍想一试。温敏儿困死笼中,莫惜花撞笼而亡,但只要有一分可能能破笼而出的
话……”
温敏儿是笼中鸟。她也一样。
这个金装玉裹的笼子,锁住了她的心事,她的秘密,她的故事。
她曾有一个心上人,是她家府上管家的儿子。
他们青梅竹马,一起读书,一起长大,她偷偷喜欢他。
可她从来不敢想,也从未告诉他。
因为她知道门第之别,如同鸿沟天堑,他们无法跨越,说出来,只会徒增烦恼。
可是偏偏叫她遇到了温敏儿。温敏儿说,她要做翱翔于天地之间的鸟儿。
那么我呢,是不是也可以做一个与他同飞天地的梦?
鼓起勇气,她终于告诉了他自己埋藏多年的心意。
没想到,他的心意竟然与她一样。
两情相悦,相思纠缠。情愫早在春去秋来之间在两人之间暗暗生长。
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只要你愿意等我,我就一定回来娶你。
军功是晋升的最快途径,于是他决定去投军。
没多久北燕对大梁开战,军队将要开拔,他最后一次偷偷跑回来见她。
他们隔着围墙见不到对方的面,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却也满心甜蜜。
他说给他三年五载,待到战争结束他当上了将官,就骑着高头大马来迎接她,让她当最美的新娘子。
她说,好。我等你。
于是她便等着,日日夜夜等着。
偶尔做个少女心事的梦,会梦见他骑着白马威风凛凛地归来。她梦到他来接她,来娶她。花烛高烧,喜帘低垂,朱红色的喜字剪成了她心里最欢喜的
模样。
但是有一天晚上那梦境却变了模样,月光如刀光寒凉,朔风急催,雪落了整个北境。
那个人归来时满头白雪,她去握他的手,他的手就像是冰一样冷。她的手被冻得发疼,却又不敢放开。
她醒的时候,听到院中恸哭之声,便急忙问婢女出了什么事。
婢女说,正在哭的人是管家夫妇。
刚刚传来军报,燕军趁大雪发动了奇袭,北境守军血染新雪,无人生还。
……他也在其中。
梦境跌碎雪里,被铁蹄踏成了污泥。
那一年北境的风雪尤为急骤,好像一路从北境吹到了金陵。
整个金陵都在这狂暴的风雪中动荡不安。
不久之后,听说靖王带军驰援北境。
这个年轻的皇子骁勇异常,治军严明,终于大败燕军,将燕军往北赶出三百里,逼退关外。
整个金陵都在劫后余生般的喜悦之中,大家似乎都忘记了那些把尸骨留在北境的将士们,开始庆祝这盛大的胜利。
可是她忘不了,因为那堆白骨里有着和她约定一生的人。
北境大胜之后,靖王暂时被召回了金陵。
他一直不是皇帝喜欢的儿子,平时也并不受厚待,但是北境的胜利还是令皇帝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也觉得该给他一些应有的赏赐抚慰。
靖王早过了大婚的年纪,但是因为一直驻守边关,还未成亲。皇帝也从未想起这个儿子的婚姻大事,这个时候想起来了,刚好他人又在金陵,便给他
赐了婚。
不久,中书令柳澄府上便接到了皇帝赐婚的旨意。
成亲的那个晚上,就如她无数次做过的那个梦那样,花烛高烧,喜帘低垂。
她和那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年轻人对坐着,直到红烛烧尽,天色发白,两个人也都相对无言。
她一直想问问他……北境的雪是否真的像她梦里下得那么大那么急。
“嫁给殿下的时候,我觉得甚为庆幸。所幸殿下并不喜欢我,那么我不喜欢殿下,就是两不亏欠。若是殿下喜欢我,那么我就会觉得欠了殿下。”柳氏
说。
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皈依佛法。
最恨不过生死别,最苦不过长相思,最痛不过两茫茫。
故人已逝,徒留生者在这世间痛苦煎熬,把一颗淌血流泪的心生生熬成了一口没有波澜的井。
她日日跪在佛像之下,希望佛祖能够解答她的疑问。
爱是众生皆苦之源。
因爱而生伤。因爱而生恨。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可为何仍要去爱?
是佛祖解答了她的困惑,让她终于释然。
从此她决定将此身托付青灯,此命交由天地。
但是此心。此心她将永远留给那个人,那个约定。无怨无悔。
温敏儿案真相大白之后,她便要求离开靖王府,斋居苍鹭山的皇家别院墨竹苑,平日就在别院里念佛清修,偶尔去五重塔祭拜。
有一日,她正在五重塔拜佛,突然遇到了一个南来北往的行商。
他说他从北边的一个边境小城来,有一封信给她,是来自一位故人。
她打开来,竟是那个人亲笔。
原来那人并未死。他在北境一役中伤了一条腿,被燕军俘虏,让他在北燕军中做苦工。
他本想自裁了却残生,但是一想到她,便决定苟活着,留着这条性命,好再见她一面。此去经年,他不敢妄想她还等着他。但是既然他们有过约定,
那么是死是活,至少要告诉她,让她心安。这中间,他逃脱几次都没有成功,正当他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突然遇到北境再次大雪。驻守边境的燕军
军粮匮乏,便想着不再盘踞那几个贫瘠的山头,西迁去水草丰茂之地,等到来年开春再重新回来。
他们觉得带着俘虏行军徒费粮食,便将那些身强力壮的俘虏全部杀死。至于那些老弱病残的,燕军觉得就算放了也会在路上饿死冻死罢了,便将他们
放了。
因为伤了一条腿,他反而留了一条命。
他咬着牙关,拖着一条伤腿,苦苦坚持,终于穿越风雪,到达大梁境内的一座边境小城。
他想要回金陵,但是无衣无食,没有路费,便决定先留在小城的一座客栈里帮工,赚点路费。
他听南来北往的客人说,中书令柳澄的女儿已经嫁给了靖王殿下,而现在靖王是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待到靖王登上帝位,靖王妃也将成为母仪天下
的皇后。
那么多年的坚持和苦捱,到了这时,他却突然可以放下了。
他坐在客栈的那个给帮工住的小小阁楼之中,在油灯苦寒之下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
你不等我,我不怪你。皇命难违,这世上终归是无奈多过团圆。他写道。
当初青葱岁月,心意相许,于我已是人间美梦。
如今黄昏风雨,各自凭栏,我只愿你安康顺达。
你和我的约定,如今是我先解了,你没有半分错处,以后我们便两不相干,各自好好生活。
“那个人真是傻,”说到这里,柳氏突然苦笑了一下,“这世上,解得了约定,却解不了喜欢。”
在接到那封信的瞬间,金陵城的万千繁华,宫阙中的疏离梦境,于她便突然没了意义。
她已经等了他太多年,把她的半辈子都等掉了。她不想再等了,把这辈子都在等待中耗尽。
……这一次,她决定去找他。
就展开翅膀,撞开笼子,乘风而去,自由飞翔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