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妃倏然倒下,就像是瓦上积压的雪,不断堆积不断堆积,终于支持不住,滑落下来,碎裂成地上不分纯白泥泞的一滩。
她眼睛里的怨毒不复,却被无尽的哀伤和迷茫代替,仿佛她再也不知道,她这么多年的苦苦争斗和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废太子爬过来,拥住她“母妃……”
她便也拥住了他,将他搂在怀里。
哀恸和泪水如同那白茫茫的雪一般,汹涌而落,久久不停。
其十 四杯酒
皇帝毕竟是老了。若是换了从前,他的心还要狠一些。
可是他老了。他累了。他一个人坐在他那个又高又冷的地方。
当他猛然清醒四顾的时候,他身边能看到的居然只有高湛这个老奴而已。
大雪初停之日,皇上的旨意下来了,只是褫夺了越妃的头衔,把她贬妃为嫔,让她迁居素心殿。他没有把废太子送到宝印塔去,还允许每十日有一日
,让废太子去冷宫去看看越嫔。
“我之前说您跟您那个儿子一点也不像,是我说错了。”蔺晨说,“你们两个还是像的。”
“哦?”静妃看着手上蔺晨刚刚新换的纱布说。
“您跟您那个儿子,都是牛脾气,”蔺晨摇头,示意她手上的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静妃浅浅笑了。
“但求无愧于心。”她说。
“您这一点武功也不懂,居然还徒手接刃,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哪里来的江湖女侠呢。”蔺晨说。
静妃笑着摇头“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不过,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蔺晨又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先生的话,我懂。只不过经年已过,这深宫里的老人就剩下我和她了,德德怨怨,也该消了。希望经了这次,她能够体会个中滋味,好自为之。”静
妃叹息了一声,“可能是她让我想起了宸妃姐姐吧。宸妃姐姐自尽的时候,我没能劝得住,所以我希望我能劝得住她,也当是弥补了一桩遗憾吧。”
“倒是麻烦了蔺先生,明明宫里太医这么多,还要先生靖王府宫里两头跑。”她看向蔺晨。
“哎,静妃娘娘说的哪里的话,我要是不来亲自看看您的伤好了没有,您那个儿子怎么能放心呢。”蔺晨说,“有时候,多一事就是少一事。”
静妃笑了。
“景琰那边呢,他好点没有?”她问。
在七日之约后,萧景琰再次病倒了。本来他就是强撑病体,和蔺晨四处调查毒酒案的来龙去脉。当然蔺晨也没有拦他。蔺晨知道,静妃处在危机之中
,拦萧景琰也没有用。还不如多给他配几副白芷流芳,让他喝下去来得实际。
不过白芷流芳呢,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的。
毒酒案真相大白,萧景琰那根紧绷的弦一松,转头就倒下了,把之前没有生完的病继续生了起来。
“还躺着呢。”蔺晨说,“我刚才出门来看您之前,给了列战英一根绳子,我说你家殿下要是想下床,就绳子伺候。我是大夫,病人面前我最大,我同意
的,只管捆他。”
“有蔺先生费心,怕是景琰过些日子就没有大碍了。”静妃笑着说,“天底下果然还是有蔺先生这样的神医。”
蔺晨又有点慌起来。他是个不禁夸的人。
而且他突然想起来那个大雪之夜他和静妃的那番对话。
他慌忙起身告辞。看着蔺晨收拾药箱,静妃起身来送。
“静妃娘娘还受着伤呢,莫要远送。”蔺晨道,停了停,突然想起了他一直好奇的那个问题。
“静妃娘娘没有想过当皇后吗?现在越妃也被夺去封号,这皇宫里的贵妃只剩下您一个了,您现在可以说是最接近后位的人了。”蔺晨说。
静妃摇了摇头。
“那些虚名,有便有,无便无,又有何谓。”她淡淡一笑,“人生一世,回头想想,不过是发了一场大梦,能守着生命里最好的东西,便是美梦成真,剩
下的,不过都是虚妄罢了。”
+++
萧景琰闻着什么香气醒来,望见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殿下,你醒了。”庭生看到他醒了,脸一下子如这天光一般倏然亮了。
萧景琰笑了“看我醒了都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能睡能起,说明殿下身体好了些了。”庭生扶他坐到窗边。
“是啊,我早就说过我已经大好了,就是你们几个,怎么也不准我出去。”
当然,罪魁祸首是蔺晨。蔺晨给他下了禁足令,列战英和庭生居然就不折不扣地执行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两个都这么听蔺晨的话了。
突然萧景琰想起来别的什么。
“院子里什么东西?好香。”他好奇地问庭生。
“殿下猜猜。”庭生调皮地笑笑,就是不告诉他。
“猜不着。”
“是春桃。”庭生说,“是蔺先生,他在咱们院子里种春桃呢。”
庭生说着,推开了窗扉。
春天就这么一下子涌了进来,夹带着院中一片勃发的绿意,和让人沉醉的暖酥酥的阳光。
不就是病了几日吗,萧景琰想,他居然把最后的冬日都病过去了。
阳春四月就这么来了,威风凛凛夹枪带棒的,把冬日的阴冷寒气全部都赶到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去了。
“蔺先生为什么在咱们院里种桃花?”他问庭生。
“先生说咱们府邸的院子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些漂亮的花花草草,少了些颜色。樱花固然好,可春深了容易谢,所以要栽些可以在春天里红红火火开得
热闹的,那么就是春桃最好了。蔺先生还说,他之前和你约好了,等到金陵的春桃开了,要和你一起好好喝一杯的,可是你现在出不去,他又特别特
别想喝酒,于是干脆把桃花种到咱们院子里来了。他说,殿下不能遵守约定,他却不能不履约。”
这个蔺晨!
之前为了照顾自己的病情,蔺晨实在是懒得靖王府客栈两头跑,干脆包袱一夹,把客来楼的房间退了,搬到靖王府来了。但是据说,真正的原因是客
来楼没法系马,有个急用的时候真的不太方便。
总之,蔺晨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搬来了。
张总管赶紧把靖王府花园旁边的厢房给收拾了,让蔺晨住。
别那么客气,随便整理下就好,蔺晨对张总管说,我就是个客人,来随便住几天而已。
但是事实可完全不像他说的那样。
听庭生说,昨日还看见张总管拿着张单子,向蔺晨请教。上到家宅风水、庭院构造,下到吃食穿衣、往来送礼,蔺晨都给一一指点了一番,俨然他才
是这个大宅子的大总管。
正想着,列战英进来了,端着一壶酒。
“殿下您怎么起来了,蔺先生不是让您多睡一会儿嘛。”他放下酒,想了想,又道,“也好,蔺先生说了,殿下也需要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怎么回事?”萧景琰眯起眼睛看他,“我之前一直还以为你看不惯蔺晨呢,现在怎么言必称先生。”
“您看,慢慢地这不也就看惯了嘛。”列战英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再说了,蔺先生就是嘴巴毒了点,又不爱受拘束,但心却不坏。而且他
连着帮殿下解了两件大案,这次还救了静妃娘娘,还衣不解带地帮殿下看病,我怎么还好计较那些小事呢。”
“哦,对了,这是蔺先生让我给您的,”他把酒壶和杯子递给萧景琰,“蔺先生说,就在靖王府里喝酒看花也不错。”
冬天终于完全过去,天空被云朵擦洗得清澄碧亮。
满园粉云一般的桃花就在这样碧色中热烈绽放着,仿佛少女颊上遮不住的嫣红欲语还休。
萧景琰一边欣赏着桃花,一边将杯子递到了唇边。
“咳咳。”
他咳了两下,惊讶地瞪着杯子。
“什么酒?这明明是药!”
窗外传来了那个人的朗朗笑声。
“一个病人,还想喝酒?想得倒美。”那个人说。
有桃花瓣从窗外飘入,倏然落在酒杯中,微微荡漾出一丝涟漪,就像是不自觉地爬上萧景琰唇角的浅笑一般。
他共那个在窗外的人同举杯。
……一饮而尽。
四杯酒饮花前完
卷三《五重塔》上
他若喜欢了,便是一骑绝尘,万马难追。——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