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见他脸色神色,如何猜不到他心中在想什么,当即傲然道“苍天弃吾,吾宁成魔!玄霄以命立下此誓,便永生永世不悔!师兄,再等我二十年,玄霄定能破除身上禁制离开这里,到那时,你我再也不用受离别所苦,我也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一刻……”
“不!师弟,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寻到你,怎么能……”沈百翎蹙眉道,却被玄霄抬手抚上他面颊的举动止住了话头。
“师兄,东海深渊下煞气极重,寒潭又极阴寒,若非我体内阳炎炽烈,又有羲和在畔,也难以抗衡。你如今的身子道行低微,魂魄又受了大创,我怎么能为了一己喜乐任你陪我在此受苦?”玄霄低声说道,微微俯□轻轻贴着他额头,冷峻的面容上忽地有一抹极浅淡的笑意一闪即逝,“更何况你在这里,我心神不稳,怎能潜心修行?”
沈百翎顿时面上一烫,忙转过身道“既然如此,那我……我便先去南疆一趟,厉初篁意图对乌蒙灵谷不利,兹事体大,无论如何也得让大巫祝知晓,等那件事了,我就回昆仑山……在琼华派的旧址等你。”
玄霄微微颔首,沉声道“很好。我现下的功力尚能送你回东海之上,事不宜迟,这便走罢。”说着闭上双目,眉心那点殷红愈发鲜艳欲滴,只见猛然一阵强光乍起,却是羲和暴吐红芒,一股热浪自剑身扩散,激得两人发丝纷飞,几欲缠绕在一起。
沈百翎低头看去,只见足下石地面上渐渐现出一个小小的法阵,其间无数符文上下浮动,散发出赤红色的光芒,他当即认出这是琼华派所传下瞬移的咒法,正要说话,却听耳畔玄霄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师兄……等我。”
话音还未消散于空气,符文已纷纷落入阵法之中,猛然间红光大盛,沈百翎睁大了眼向身旁望去,只留下匆忙的惊鸿一瞥,眼中那张冷硬俊朗的面容便化作了不断流动的光彩。
再回过神来已到了东海边,沈百翎打量一下周遭景物,觉得依稀有些熟悉,待到看清不远处那片熙熙攘攘的海港,顿时认出这是到了青龙镇外。他暗暗赞叹,青龙镇与东海深渊相隔万里,想不到玄霄竟能将他送出这么远,功力果真大有长进。
故地重游,别有一番心思。沈百翎走在海滩之上,头顶艳阳高照,眼前一片黄沙绵绵延延,海浪清浅,来来去去抚着这一带海岸,视野尽头长天与海几欲融成了一团难舍难分的淡蓝色彩。旷达美景如斯,沈百翎眼前却悄然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一弯月,那一柄剑,还有……执剑挡在身前的那个少年。
幽思良久,他才摇头轻轻一叹,转首唤出仙剑。未几,只见沙滩上一道青光拔地而起,眨眼间消逝在南方的远山后。
此后数日,沈百翎如雷驰电掣,半点不敢耽搁,径直赶回乌蒙灵谷。他心中担忧厉初篁谋求焚寂剑一事,回到谷内也不见一丝笑颜,匆匆与村口偶尔碰见的族人打过招呼,便拔步向大巫祝韩黎家中走去。
刚走到韩黎家门前,便闻得花架子下一阵笑语晏晏,沈百翎侧目望去,只见一名美貌少女正拈着一朵马缨花对面前的少年微微而笑,那少年满面绯红,又是欢喜又是羞赧。沈百翎遥遥望见这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景况,心中不免轻快了两分,笑着轻轻咳了一声。
那少女忙回过头来,看到沈百翎先是一怔,一双大眼越睁越圆,渐渐化作满面喜不自胜,提起裙子便从花架下奔了过来,喜孜孜地拽住他道“无殇哥哥!你、你可回来啦!”
那少年却纹丝未动,脸色甚至微微沉了下来,仿佛看见自己的亲大哥回来一点都不欢喜,反倒有些不快似的。
沈百翎一手拉住韩休宁,向她打量几眼,心中暗赞人说女大十八变,这话果然不假。不过一段时日未见,韩休宁身量又高挑了不少,往日小女孩稚气尽脱,俨然已是一位窈窕淑女的模样,她见沈百翎只笑而不语看着自己,俏脸微红,伸手扯了扯他衣袖,柔声道“无殇哥哥,你……你去了哪儿,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呀?”
沈百翎微笑道“我出外游历,去的地方倒也不少,一时之间哪里说得完?休宁如今大了,反倒和无忧处得这般好,以前见了面还总是吵个没完呢。”
韩休宁回头看了一眼百里无忧,顿时大羞,扭着身子不依“谁、谁和无忧大傻瓜好了!我……我明明和无殇哥哥最好了……”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声如蚊呐,满面通红。
沈百翎怔了一下,眉头微蹙,只当没有听到,拉着她一面向屋门走去,一面转而问道“我这次回来,有一件要事要向师父禀告,不知他可在家中?”
百里无忧这时也已从花架下走过来迎他二人,听到沈百翎问,便先答道“师父在屋里呢,他这段时间身子不大好,便没往祭坛那里去。”虽答得恭恭谨谨,但语气生硬,全无一点亲热。
沈百翎略感奇怪,但心中记挂着师父,便不做理会,当即放开了休宁手道“你们先去玩罢,我去见过师父。”语毕便向屋中走去。
☆、第一百四十章 小儿女事
甫一踏入屋门,便是一股凉风迎面扑来。沈百翎向屋中略一打量,便见屋角放着几个木盆,盆中堆满大块白冰,也不知从何处弄来,一股股凉雾自冰上袅袅升起,散发出阵阵凉意。
乌蒙灵谷四季如春,从未有过盛夏炎热,是以村民家中从不需冰块等物,沈百翎微感诧异,心道,无忧不是说师父身子不好,怎么屋中还凉森森的,岂不是愈发加重病情,
正思忖间,里屋已传来一阵咳嗽,许是听到了沈百翎的脚步声,接着便听韩黎的声音隔帘传来“外面是谁?”声音虽不轻微,却透着一股子衰弱之气。
沈百翎心中担忧更增,忙掀开布帘走进去,先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口中道“师父,是无殇回来了。”说着抬起头来,谁知看到面前那人模样,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榻上斜倚着一名瘦削老者,须发斑白,老态龙钟,望着他的两只老眼也是浑浊不清,哪有往日里一丝的精气神,只两腮上红通通的,宛如搽了胭脂,又像是酒醉后一般。距离上次与师父作别并不很久,沈百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韩黎竟变成了这幅模样,不由得惊道“师父,你怎么……”话未说完心里便是一阵难过涌将上来,暗道师父才不过人到中年,如今看来竟比先前老了有几十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上次受的伤还没痊愈不成?
“是无殇啊……”韩黎微微阖上眼皮,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屋里燥热得很,把冰盆再挪近些。”
沈百翎游目四顾,看到里屋内盛着冰块的木盆比外间还多了好几个,心中疑惑更多。初始屋中尚觉凉意沁人,待久了却只觉得仿佛冷风渗进了骨子里,若非他功力已有根底,忍不住便要打战,也难怪韩休宁宁愿站在屋外与百里无忧说话,只因为屋里着实冻人。屋中如此寒冷已不寻常,韩黎却仍说燥热,沈百翎皱起眉头,只觉得十分蹊跷,但不愿忤逆师父,还是将墙角一个大木盆挪到床前。
韩黎这才吁出一口气,示意沈百翎在榻边一张椅子上坐下,这才缓缓道“你怎么才去了几个月便回来,可是想念你爹娘了?”语气里多了一丝责备之意,“男儿志在四方,我让你多去外面走走看看,是为了你以后着想,你怎么反倒不识师父好意……咳咳,咳咳……”
沈百翎忙垂下头答道“并非如此,是徒儿在外面听闻了一些事,对我们乌蒙灵谷很是不利,所以赶着回来告诉师父,也好早做防备。”
韩黎抬起眼看向他,见他神情不似作伪,脸色这才略有好转,问道“是什么事?”
沈百翎见师父这场病气势汹汹,实在不愿教他多思多虑影响病情,只得将厉初篁的意图略略提了几句,至于此人如何威胁自己和玄霄师弟一事则避而不谈,末了又劝道“师父不必太过担心,乌蒙灵谷有女娲娘娘留下的阵法保护,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得了好处。”
韩黎不等他说完,已微微摇首叹道“我早有所觉!若不是现□子不好……唉,岂能容这些恶徒窥视女娲娘娘留下的封印!”说着又咳嗽起来,一张老脸越发涨的血红。
沈百翎忙从桌上端了水杯递到师父手中,韩黎一饮而尽,喘了口气又道“你有所不知,几个月前虽有女娲后人帮着抑制了封印中的煞气,但经此一役,我们二人都损耗极大,我本想着将养些时日自然会渐渐痊愈,却不曾料到那股炎煞之气竟深入肺腑,后来……我又去了冰炎洞查看过几次,渐渐地那股煞气便翻涌不住,每每发作,只觉周身如被火灼,休宁这孩子只好想法子弄了这些冰放在家里,但我心里明白,这不过只抵得一时,这伤势只怕好不了啦……”
沈百翎忙道“师父吉人天相,怎么会……”
韩黎微微一笑“你出去了一趟,倒是学会了中原人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吉利不吉利,自己的身子谁能比我更清楚,只是我死了不要紧,女娲娘娘留下的封印和村里这些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才真叫我死了也不能安心!”说到后来,又是眉头紧锁,满脸愁态。
沈百翎倒也对他的心思明了几分,族中巫祝本就不多,功力高深者更是凤毛麟角,韩休宁年纪幼小,虽天资聪颖却毕竟年纪幼小,不曾经事,难以撑起整个灵巫族,况且冰炎洞中那柄焚寂剑封印不稳,还被厉初篁这般的狠角色暗中窥视,怎么能教韩黎安心。
果然韩黎又道“咱们灵巫族虽然世代守在谷中,但我也常派人出外行走,早就察觉有一股势力暗中打探乌蒙灵谷的事,对冰炎洞更是极为关注,那时我心中就很是不安,有心找出这些贼人却难以办到,好在咱们一族有女娲娘娘庇佑,这些年也没出什么乱子……”他叹了一口气,歇息了片刻续道,“可如今我没有几天可活,心中挂念着这些事,总是忧心不已。休宁这孩子心性浮躁,修行上从不肯用心,年纪又这么小,若是我……她有朝一日继任大巫祝,可能把全族人的性命时刻放在心上?又能否守得住冰炎洞……唉,我当真放心不下!”
沈百翎沉吟一会儿,忽然道“师父,休宁并非难堪大任,只需多加琢磨定能不负师父所托。你先好好休养,我既然回来,自然会帮着你好好照顾休宁,她现下也长大了,自然不会像小时候那般胡闹,你只管放心。”
韩黎听到他郑重其事的这一番话,眼中终于透出一丝宽慰之色,微微点了点头。
从韩黎家中出来,沈百翎心中更加沉重,见到百里无忧和韩休宁仍在窃窃私语,两人均是满面笑容,丝毫不知族中即将大难临头的天真模样,他不由得大摇其头,也不去招呼二人,径自回到家中。
百里夫妇早从村民那儿听闻儿子归来的消息,心中如何不喜?娲静张罗了一桌好菜,拉着沈百翎问个不住,一会儿说瘦了一会儿说黑了,又怨沈百翎不传讯回来。百里岚虽一语不发,但一向严肃的面上也多了些笑意。沈百翎想到如今这些本当都是原来的百里无殇享有的,心中愈发愧疚,脸上笑容也愈发勉强。百里夫妇见了只当他奔波劳累,便劝他早些休憩。
晚间,沈百翎卧在自己这二十年来日日躺着的床榻上,辗转反侧,心事重重。只听得窗外虫鸣唧唧,更显幽夜寂静,他翻了一个身,又叹息一声,忽然听到旁边床榻上传来一声轻哼。
这间卧房自幼便是百里兄弟二人共同居住,那发出哼声的自然是百里无忧。沈百翎只当吵扰了弟弟睡觉,微感歉疚地道“无忧,我吵到你了?”
百里无忧半晌不答。
沈百翎只好轻声道“罢了,我不吵你便是。早些睡罢。”
谁知他越发好脾气,百里无忧便越生气。他重重哼了一声,故意大声道“你惯会这样假仁假义!有你这么一个好哥哥,人人都只看着你想着你,哪里管得了我?”
沈百翎一愣,想到白日里饭桌上百里岚与娲静的确是只顾着和自己说话,忽略了百里无忧,不免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当真是被宠溺太过,受不得一丝委屈。但毕竟身为兄长,他只好温声好气地道“爹娘只是太久没见到我,一时高兴,哪里说得上不管你?咱们兄弟都是他们的儿子,怎会只顾一人而对另一个不理不睬?你未免想得太多。”
百里无忧气急,脱口道“谁说爹娘了,我说的是休宁!”
沈百翎睁大眼睛,顿时恍然大悟,忍不住嗤的一笑。
百里无忧愈发恼羞,翻身坐起来怒气冲冲地道“你要笑便笑!我就是喜欢休宁,我就是想她做我妻子!可她虽然平日里对我好,但一见了你眼睛里就没有我,我、我不高兴!”
沈百翎忙收敛笑意,也坐起身对他道“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男儿本当如此,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你这样很好。”
百里无忧一怔,听到哥哥这么夸赞他,反而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百翎又道“你只管放心,我心中已有了他人,那人不是休宁。”这句话刚一说出口,一张冷硬如冰的面容便自脑海中闪过,沈百翎先是一愣,接着不由得脸上发烫,好在屋中并未点灯,百里无忧不曾看见。
果然听到大哥说并不喜欢休宁,百里无忧大喜“当真?”
沈百翎微笑道“这有什么假的?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去告诉她,何必在背后患得患失,反倒忸怩难看。”
听闻此言,百里无忧又开始踟蹰“那万一、万一她心里……”
“大丈夫何患无妻?”沈百翎悠然躺下,“再者说了,你不问,怎知她心里没有你?”
百里无忧深以为然,喜孜孜地连连说道“对,对!我明日就去告诉她,我要问问休宁,问她愿不愿意做我妻子,问她心里有没有我!”
话音未落,便听隔墙娲静笑吟吟地高声接道“两个臭小子大半夜不睡觉,把人家小姑娘的名字挂在嘴上翻来覆去地说,羞也羞死了!若是再吵着我跟你爹爹歇息,别管休宁丫头心里有没有你,你娘心里定是不要你这个臭儿子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再访昆仑
第二日起,沈百翎便寻了村中一处极清净的小树林,将百里无忧与韩休宁唤到身旁,肃然说道,“师父现下大病未愈,便将你们两人托付给我,以后每日早间随我在此修习法术,午后才可去玩耍。师父对你们寄望颇深,你们也当定下心来刻苦用功才是。”
韩休宁与百里无忧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一脸苦色。沈百翎看在眼里,好气又好笑,当即摆出大师兄的架子,将二人好好教训了一番,这才开始授课。
好容易待到午后,百里无忧顿时如解了缰绳的野马跑得不知去向。沈百翎用过午饭回来,空地上早已没了他的身影,再一看韩休宁也不知去了哪儿,沈百翎心中便有几分了然,当即莞尔一笑,自去打坐修行。
哪知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踏叶穿林,渐渐靠近,接着有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无殇哥哥,无殇哥哥,你在这里么?”
沈百翎睁开双眼,只见碧油油的一片绿影中立着一道乌色的纤细身影,斑驳日光透过叶隙洒落在那条深色长裙上,点缀上星星点点的金色,那少女更显得笼在明亮的雾中似的,只是那张秀美脸庞上却带着一丝失措,一丝羞赧,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一般。沈百翎忙起身走了出来,问道“是休宁啊,有什么事?”
韩休宁妙目一转,立刻看到了他,那双明亮大眼中顿时闪过一抹喜色,接着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红了脸低下头来,只两只手捏着腰带上垂下的金色丝绦不住揉搓,似乎有满腔的话欲待倾诉,却又踟蹰难言,不知从何说起。
沈百翎极少见到自己这位小师妹如此羞涩忸捏的模样,微感纳罕,不禁微笑道“怎么了,莫非……是无忧这小子又说了什么冒犯你的话?”说着又笑劝道,“无忧向来对你最是上心,便是有所冒犯那也皆因一心牵挂着你之故,你可千万别厌弃他。”
闻听此言,韩休宁一张俏脸愈发红彤彤的,过了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是说百里无忧并没有冒犯到她,还是说她没有厌弃百里无忧。
沈百翎见她虽有羞色却无恼色,想来百里无忧并没有惹怒她,于是笑道“咱们三人自幼一同长大,小时候你还总和无忧打架,现在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反倒是我这个大哥成了外人,你们有什么话都不肯告诉我了。”
韩休宁这才抬起头,小声道“不会的!我……我怎么会把无殇哥哥当外人呢。”对上沈百翎含笑的双眼,她稍稍褪去些许羞涩的脸蛋顿时又涌起两抹红晕,宛如白玉染上霞色,“我……我……我……都是无忧大傻瓜不好!”她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我”后再无下文,过了一会儿才冲口说出这么一句怨责的话,但语气中却没有太多怨气,“都是他不好……忽然和人家说……”
“说什么?”沈百翎愈发忍俊不禁,故意问道。
韩休宁并未看出他眼中促狭之色,只一心沉浸在不久前被百里无忧拉着手的情景中,一张脸简直成了蒸熟的螃蟹,连一对耳朵都红灿灿的。她拽着衣带扭了扭身子,这才小声嗫嚅道“他说……他说……什么、什么‘心里有没有他’,什么心悦不心悦的……哎呀,羞也羞死了!”话说了一半便不肯再说下去,只跺了跺脚,又羞又臊地捂住了脸。
只是她虽遮住了眼,两只耳朵还竖着听大师兄的动静,哪知半晌没听到声音,只好从指缝里偷偷抬眼看去,却见面前的青年竟转过了脸去,肩膀不住耸动,显是早已笑意盎然,乐不可支了。
韩休宁顿时恼羞成怒,叫道“无殇哥哥!”
沈百翎忙敛起笑容,连连赔罪道“是我不好,休宁莫要生气。”说着十分温和地抚了抚她头顶,又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休宁现在也是大姑娘了,有人喜欢是好事啊。”
看到沈百翎这副神色,不知为何,一股失望之情竟从胸中涌了上来,韩休宁定定看了沈百翎半天,忽然问道“无殇哥哥,无忧大傻瓜跟我说那些话,你……你一点都不生气吗?”
沈百翎一脸莫名其妙地道“为何要生气?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那是好事啊,我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为何要生气?”
话未说完,沈百翎便觉手背一痛,放在休宁头上的那只手已被她重重甩开。再看韩休宁,一张脸瞬间变得雪白雪白,再无一丝羞色,她用力跺了跺脚,怒道“我才不要你替我高兴,什么梅子马儿的,我才不喜欢无忧大傻瓜呢,我、我也不喜欢无殇哥哥你!”说着一双大眼中已浮上了一层泪光,恨恨地瞪了一眼沈百翎,转身便朝着树林外奔去。
看着那抹窈窕倩影消逝在视线尽头,沈百翎却只独自立在原地,并未去追,过了许久许久,小树林又恢复了平静,他才缓缓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
韩休宁对他的那些许少女心思,沈百翎并非蠢人,如何不知,只是他自幼便拥有过去的记忆,幼童的身躯里塞着一个成年男子的魂魄,自然不会有年轻人才有的天真活泼,面对着休宁这样的娇俏少女,他也不过是当做小辈或是妹妹看待,并无半点旖旎之念。此处出行归来,又让他得知自己根本就是个侵夺了他人身躯的残魂,他对百里一家早已满怀歉疚,怎么可能做出抢夺百里无忧心上人这样的事。是以对于韩休宁的心事他也只得故作不知,不任由休宁深陷,也免得彼此尴尬。可如今闹出这样的事,看来日后尴尬是决计免不了的,他也只好将满腔无奈化作了这一声叹息。
果然之后接连数日,韩休宁都对百里兄弟避而不见,虽早间不得不到树林中与他们一同修行,却始终冷着一张脸谁也不理,一到午后便立即离去,头也不回,平日里也只躲着他们。百里无忧十分苦恼,只道是自己贸然告白,惹恼了她,私下里后悔不迭,沈百翎却隐隐猜到未必如此。
又过了一月有余,沈百翎已将自己从韩黎处所学的一应巫术都授予了休宁和无忧二人,这两个少年少女似乎也从师父和师兄的神色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不仅不再叫苦,还日益用功起来,功力倒也大有长进。沈百翎每隔半月便考校他们一次,见此也是十分欢喜。
这日考校过后,沈百翎将休宁和无忧大大夸奖一番,放了他们自去玩耍,独自一人时才思忖道如今师父所授的法术都已教给了他们,便是有些上乘巫术他们一时不能领会,也已将口诀牢牢记住,现下他们两人又十分懂事,不必我每日督促监管,看来是到了我出谷之时了。
这念头他早已动过,只是碍于应承韩黎在先,不得随意撒手不管,现如今见韩休宁和百里无忧都今非昔比,倒也不负师父所托。况且厉初篁对乌蒙灵谷暗中窥伺,若是不做些什么,岂不成了坐以待毙,倒不如想方设法联络外界,厉初篁既是青玉坛中人,青玉坛又是中原名门,修道门派自恃身份,若是知道同道中出了这等邪魔歪道,只怕不等灵巫族求助已先对其下手压制,反倒省了灵巫族一番气力,劫难也能迎刃而解。
沈百翎将自己这番思索尽数告知了韩黎,韩黎虽觉让外族人插手本族事务有些不妥,但也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便点头允诺了下来。
于是几日后,沈百翎安排好族中一切事务,打点好行囊,再次踏上了出谷之路。
若说起中原修道门派,首推便是昆仑八派。自南疆出来,横贯中原,飞越沙漠,十数日后沈百翎终于望见远远的一带巍峨远山。既见昆仑,前尘往事一一浮上心头。当年白云深处八大门派,为首的琼华派早已化作过眼烟云,连曾经的道观殿阁都随着举派飞升化作了飞灰。沈百翎想起旧事,心头念起,不由得转而先去了琼华派曾经所在的那座山峰。
沙漠无边,黄沙绵延,曾经山脚下的播仙镇几经更迭,早已改回了且末镇这个名字,镇上的异族百姓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客。入镇之后,沈百翎找到客栈打算略作休憩,老板娘听闻他要上昆仑山,当即连连摆手劝阻“中原来的客人,千万不要到山上去,山上有妖怪,上去了就回不来的。”
沈百翎愣了一下,疑道“听闻那座山上曾有不少修仙人士,怎么会有妖怪?”
老板娘摇头道“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啦,老人们常说,那座山上确实住着天神,可后来天神们发了怒,从天上降下大火,后来山上就再也没有天神下来,反倒多出了许多妖怪,上山的人们往往被妖怪打伤,再后来就没有人敢再到山上去了。”
沈百翎蹙起眉头,只觉得一阵伤感。四百年前,琼华派鼎盛之时,为昆仑八派之首,更被山下这些百姓崇敬,一朝陨落,便再无人记得,连曾经诞生过不少高人名士的仙山也沦为了人们眼中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怕之地。
他正心伤,忽地想起一事,暗道夙瑶师妹曾说举派飞升之时她用法术将禁地留在山中,并将开启禁地之门的灵光藻玉托付给了紫英,慕容紫英……四百年不见,他……他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春水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