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有!”他大声说。
莫雨身形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穆玄英神色有些不对。他似乎注意到莫雨颇带审视的目光,不太自然地别过了脸。
从他的角度看去,披着长长斗篷的马尾少年低垂着头颅,胸膛不断起伏,却摆出一副别扭的故作镇定的模样。
“哦?那他人呢?”莫雨淡淡地问。
“……”穆玄英不回答。
“你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莫雨似乎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又追问道,“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
莫雨看着穆玄英,眼神冷静锐利。
“我……我不记得了……”半晌,穆玄英才慢吞吞地说道,“我生过一场大病,谢叔叔说我忘记了很多事,但我记得我有个很重要的朋友!”他面露急切。
“他人呢?”莫雨问。
“……”穆玄英又不说话了,他似乎在努力地回忆却无济于事,脸上浮现出混杂着挫败与痛苦的难过神色。
不意外没有对方的回应,莫雨低下头继续查探地板上的缝隙。长发柔软地从他的肩头垂落下来,红色的发丝滑过白皙的脸庞,隐约间他的唇角似乎一挑,笑意冰冷。
机括转动的“咔咔”声打断了穆玄英的思绪,他诧异地看向莫雨那方,只见地面厚重的石板竟然上翘起来,露出下方通向黑暗的石梯——储物间之下竟然还暗藏地室!
莫雨拍了拍手上灰尘,率先往下走去。
地道阴冷,花岗岩的石壁带着潮湿的水汽,黑暗中水声嘀嗒,流风阵阵,空气中带有一股腐败的气息。
穆玄英跟在莫雨身边,他从南瓜灯中取出灯烛,点燃了地室的油灯。火光映照下显露在两人眼前的是一排空旷的铁牢,每间牢房由铁栏隔开,里面铺着一层干草,上面是七零八落骸骨。
带着锈迹的大锁挂在牢门上。
灯光照亮了黑漆漆的走道,廊道深处有一把面对牢狱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位身着执事服饰的男子,低垂着头,状若沉睡。
“这里有人?”穆玄英感到惊喜,少年清亮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地下牢狱之间。
“毛毛,小心点!”莫雨拧起眉头,反而露出戒备神情。
两人站在原地静了一静,对面男子分毫不动,这下穆玄英也察觉到几分异样。
莫雨与穆玄英对视一眼,慢慢地靠近对方。南瓜灯举了起来,照亮对方容颜的那一刻,穆玄英也看见了他空旷的眼洞,青白的脸庞,还有肌肤蔓延成片的尸斑!
“——!!!”
竭尽全力才遏制住喉间的尖叫,穆玄英蓦然间眼前黑了一瞬,好不容易才醒过神来。他握着南瓜灯的手指抖了抖,指尖攥得发白,心跳如擂。
“是僵尸。”莫雨冷声道,目光在脖颈与下颔接连处用丝线缝补之处停顿片刻,“已经死了很久了,他是被人刻意制作成这个形态的。”
穆玄英沉默片刻“僵尸……还能动吗?”
“能力不够就不能。”莫雨回得轻描淡写。
穆玄英眼神游离,目光四处逡巡,似乎很想说些什么又难以启齿。不经意发现执事僵尸的椅子旁边的地上有份羊皮纸卷,他捡了起来。
《判决书?上》
无罪状——
xxxx年xx月xx日,死者尸体被发现于家中浴缸。经验尸官检验,死者为溺海而亡,因为他的胃里全是海水。由于死者被发现时距离死亡时间不超过半个小时,而驾驶马车从距离最近的海滩回到住宅需要两个小时,要将人从海里溺死并在半个钟头内再带回死者家中,实非人力可及,于是此案成为当地一桩悬案。
该人为死者家中管家,邻居作证他在尸体被发现前五分钟还在庭院浇花,不可能实现杀人行为,因此被排除了嫌疑,
莫雨注意到执事僵尸正对着的那间牢狱虽然挂着铁链,却没有扣上锁头,他推开牢门,走了进去,视线在干草堆上横躺着的一个流浪汉打扮的僵尸身上停驻半晌,也从尸身旁边捡起一份纸卷。
《判决书?下》
有罪状——
xxxx年xx月xx日,一名银行家被小镇居民发现死于小镇中央广场,由于前一晚彻夜大雨,城镇未铺石砖,因此尸身周围的凶手脚印非常清晰。巡逻的护卫队员发现泥印一路延伸到在石桥下呼呼大睡的该人身边,核查鞋印花纹,全镇中只有他脚上新鞋的鞋底有着这种特殊的图案。经核实,该人为一名穷困潦倒的流浪汉,死者为当地受人尊敬的银行家,推测凶手是嫉妒死者的财富地位,于深夜偷袭得手,杀害了死者。现英勇睿智的护卫队员已将凶手逮捕归案,囚禁大牢,等候法官发落。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穆玄英若有所思。
“嗯?”莫雨扬眉。
“这位管家先生,他真的无罪吗?还有那位流浪汉先生,他真的有罪吗?”
穆玄英看了看牢里牢外两具僵尸,陷入了思索,如果他想推翻两桩案件的判决书,他该如何入手呢?
☆、chater善恶何解
“死者的胃里灌满了海水,但这不一定是因为死者溺亡于大海。还有可能是管家先生把事先准备的海水注入浴缸,淹死他的主人,然后放掉了海水。事后他被邻居看到在庭院浇花,很可能就是为了掩饰衣服被水弄湿的事实。
“银行家在夜晚死去,流浪汉睡在桥洞。按理说下了一夜的大雨,道路泥泞能留下脚印不假,但脚印也应该被雨水冲淡,然而护卫队员所发现的脚印却非常清晰,仿佛才被踩出不久,这显然不合常理。何况流浪汉已经贫困潦倒,他又怎么会有积蓄去买什么镇中独一无二的新鞋?仅凭脚印断罪就已经太过武断,犯罪动机的推断更是缺乏令人信服的依据。
“所以,我觉得,这两份罪状书,全都判错了!”
无辜者不应冤死大牢,犯罪者也不该逍遥法外,于是他们将两具僵尸的位置调换。刚一走出牢房,倏然身后“咔嚓”一声,莫雨回过头,见这间唯一原本空挂锁链的牢狱也被锁了起来,执事僵尸浑身僵硬地躺在干草堆上,一动不动。
阴风过堂,墙壁高处油灯刹时依次燃起,幽幽的蓝色火焰照亮这间阴暗的石室。穆玄英在大风中以长袖遮在脸前,忽然察觉有什么东西从半空中掉落下来,他睁开眼,从地上捡起一份残破的羊皮纸卷。
《善恶何解》
僵尸陶寒亭时常感到困惑。
恶人逍遥法外,无辜者则常蒙冤,世人如何区分善恶?世人如何区分黑白?
判定者自身立场善恶难辨,又如何能去分辨他人是非对错?
若是有一人,他做过许多善事,也做过许多十恶不赦的恶事,该判他有罪?还是判他无罪?
善恶难分,善恶难辨,善恶难解。
穆玄英缠回绳带,将纸卷放进斗篷内侧的衣袋。
“莫雨哥哥,我好像做错了……”他微微犹豫起来,“我反驳《判决书》的理由,说到底,和判决书里的信息一样,都是自己推测出来的。可能、或许、我认为……这些都是我的主观臆断。管家先生被我冤枉了,流浪汉先生就是真正的元凶,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坚持你的选择,既然已经得出了结论,就相信自己。”莫雨回道,他声线沉稳,显得意志坚定,“不要被其他的猜测影响你的判断,除非你找到了更有力的证据驳倒自己。”
管家是凶手吗?可能是,可能不是。
流浪汉是凶手吗?可能是,可能不是。
世间是非黑白,很多时候,外人是无法获得全部真相的。
万事难以尽善尽美,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一以贯之,这便足够。
石室的震动打断了两人的交流。地动墙摇,碎石滚落,只闻裂石钻地之声不绝于耳,关押执事僵尸的牢狱轰然炸开。莫雨露出诧异神情。
“什、什么情况?”穆玄英担忧道,“莫雨哥哥,我们快逃!”
“等等!”莫雨拦住了他。
一时间地底牢狱烟尘纷飞,尸体的腐臭气味越发明显。穆玄英呛咳不止,朦胧的视野中,隐约见得一道小山似的黑影缓缓显现。随着碎骨啖肉的咀嚼声越发鲜明,莫雨抬起头,缓缓唤出对方的名号
“食尸鬼。”
“嘿哟,小子不错啊,竟然识得和尚的身份。”对方赞了一声。
烟尘散去,穆玄英终于看轻牢狱中的情形。原本关押着执事僵尸的牢房内侧石壁被破开了一个大洞,碎石遍地。一个身形仿若巨怪的家伙站在牢中,眼如铜铃,赤面獠牙,身躯弯驼,脖上挂着一串人骨骷髅。穆玄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食尸鬼手中抓着执事僵尸的半截身体,至于另半截,很显然刚被他嚼碎了咽下肚里。
食尸鬼把僵尸剩余的部分扔到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一边还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牢外。
“哦?外边还有食物。”他说。
穆玄英被他看得一个激灵,从脚底直接炸到了马尾尖。
“别害怕,食尸鬼不吃活人。”莫雨冷声道。
“的确的确,和尚不吃活人,小少年,你不必害怕。”
食尸鬼笑呵呵地拍了拍肚皮,倏然那条又长又细的胳膊穿过铁栏,劲风吹得两人额发飞起。穆玄英“啊”的叫了一声,怔怔看着对方一把抓住椅上的流浪汉僵尸,单手攥紧,只把僵尸攥得肢体彻底变形,细长到足以穿过栅栏,才收回手,又吃了流浪汉的尸体。
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回荡在两人耳畔,食尸鬼满足地舔了舔嘴唇。
“食尸鬼吃僵尸,哈哈,聪明的食尸鬼也可以把活人打死,只要是死尸,食尸鬼就爱吃。”他笑着说,饶有兴味地看着穆玄英强忍恐惧的模样,注意到莫雨似乎时刻戒备着自己,食尸鬼宛若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看着莫雨说,“你,和尚一点兴趣也没有,打死了也不能吃。”
莫雨的身躯紧绷。
诶?
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是说,自己可以打死活人,吃活人留下的尸体。
然后又说,他无法在杀死莫雨哥哥之后,吃掉他的身体。
如果莫雨哥哥不是活人,那食尸鬼就不会说“杀死”他。
如果莫雨哥哥是活人,那为什么“被杀死”了之后,食尸鬼无法吃掉他?
……口误吗?
穆玄英思绪纷杂,只得出了个不是结论的结论。
似乎察觉到穆玄英的疑惑,食尸鬼笑了起来“哈哈哈,人类小子,和尚可是智者,智者是不会犯错的。”
“唧唧歪歪这么半天,你到底想做什么……食尸鬼,说出你的目的!”莫雨表情危险地沉下眼,高声厉喝。
“呵呵,小家伙,别这么着急。”食尸鬼走到牢门前站定,他的手探出牢笼,伸直手臂。
穆玄英站立的位置正处在食尸鬼手臂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外,他拧起眉头,复又谨慎地后退了一步。
“这样吧,依照黑暗城堡的规则,你们陪和尚赌一局如何?”垂涎的目光片刻不离地紧盯着手提南瓜灯的小小少年,食尸鬼自知无法突破铁栏的禁锢,收回手臂,“你们若是解开和尚的谜题,我把探索二层的道具给你们;若是解不开——”
穆玄英咽了咽口水。
“人类小子,你就给我当口粮,如何?”食尸鬼笑起来,“不用害怕,小朋友,和尚以仁慈为怀,保准让你死得舒舒服服的,一瞬间,行不?保证半点感觉都没有。”
这牢狱的铁栏建得极为结实牢固,被食尸鬼几次摇晃都分毫不动,对方似乎也知晓凭他的力气无法撼动铁牢,镇定地站在牢内一侧,没有更多地白费功夫。
“你的谜题……说出你的谜题。”穆玄英抬起头,看向食尸鬼。
“毛毛!”莫雨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食尸鬼又“嘿嘿”笑了两声,赞扬道“好小子,有勇气!”
“没关系的,莫雨哥哥。”穆玄英对他安抚地笑了笑,少年的笑容不染半分阴霾,颇有几分不喑世事的天真意味,“不用担心,这就是个游戏啊。”
“……”这不是游戏!莫雨微微咬牙。
“……就算不是游戏,我们走进城堡时也看到了,如果天亮之前无法解开所有的谜题的话,说不定,我们就会永远沉沦在黑暗中……这就是死亡的意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