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腾升不升迁的,那是人王家的事儿,跟荣国府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吃亏的性子,怎么会让自己憋屈不舒坦?”
徒四劝道“不是怕你抹不开面子么?”
林烨哈哈大笑,“我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我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别人让我一分不痛快,我必要还回去十分不痛快!管他天王老子呢,我先痛快了再说!别说王子腾不过是升了个兵部尚书,就是入阁为相又如何?我跟你说,”
身子倾向徒四,压低了声音,“只要有什么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名头拖着,他……飞不起来!”
徒四吃惊地看着他,却见林烨已经回去坐好了,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惫懒模样,仿佛方才的话,并不是他说出来的。只是,那半睁半眯的月牙眼中却分明闪动着坏坏的笑意。
徒四一笑,也不追问。有些话,心里通透就好了。
“你们俩倒是会享受!”外头宁朗之的声音响起,吓了徒四一跳。
林烨跟着扭头过去一看,宁朗之走了进来,一身的宽袍大袖常服,将他衬得格外风姿潇洒。不过……
翻身跳下椅子跪倒在地,口称“林烨见过皇上,请皇上恕小臣无状之罪。”
宣宁帝站在宁朗之身前,含笑道“起来罢。”
他生就一双斜斜上飞的浓眉,眼中蕴着笑意,但是细看之下,这笑意却是带着几分疏落,似是未达心底。身上的石青色长衫乃是上好的云缎所制,绣工精细,图纹却并不张扬,与林烨认知中的龙袍加身头戴冠冕的皇帝形象很有些差距。
徒四的容貌与宣宁帝并不十分的像,想来,他更多是随了他的母亲。不过,那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倒是能看出这是父子两个。
“父皇怎么来了?”徒四忙亲自将椅子挪开,伺候着自家老爹坐下,“朝中事情不多么?”
宣宁帝笑看了他一眼,“你还知道朝中事多?今儿下了朝就不见了人影,敢情是跑回来吃鱼了?”
徒四笑道“这不是父皇赏的么。”
宣宁帝好气又好笑,“原来说到底,还是我的错了,嗯?”
林烨眼皮儿一动,这天家父子二人,说话竟是这般随便?
“哪里是错呢?原是父皇一片爱子之心,儿子心里明白着呢。”徒四又替宁朗之摆好了椅子,“表叔请坐,这鲥鱼已经动了筷子,还有新鲜的,我这就叫人蒸了来。”
宁朗之坐了,又叫了林烨坐在自己身边儿。林烨就算大胆子,也不敢在皇帝面前这么肆意。宣宁帝倒是笑了,“不必拘束,朕也是微服出来的,想看看小四子这里预备的到底如何。你是朗之的义子,算起来也不是外人了,坐吧。”
林烨这才战战兢兢地坐在宁朗之身边儿,趁着宣宁帝不注意,扭过脸去朝徒四眨了眨眼,徒四也眨眨眼,嘴角露出一抹笑。
俩人的小动作没能瞒过宁朗之,他眉梢一挑,一双凤目便瞪向了徒四。
徒四摸摸鼻子,觉得自己挺无辜。不过他在宁朗之身边时间长了,自然知道他的性子。眼下正是要上赶着追求人家义子的时候,还是不要惹毛了自家表叔才好。
恰好丫头们过来撤下了残酒,还有那条吃了两筷子的鲥鱼,又换了新的上来。徒四很是识时务地亲自在宣宁帝和宁朗之跟前摆上了酒盏菜碟,又捧上了两双象牙镶银的筷子。
新鲜的鲥鱼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蒸好,丫头送了新做的上来,宁朗之懒懒笑道“还是小四子会享受,昨儿宫里不过得了二十来尾进上的鲥鱼,他一下子就拿走了十尾。”
林烨忍笑,看宣宁帝并未带了伺候的人进来,只得起身,用了干净筷子替二人布菜,“鲥鱼好吃却是多刺,皇上,义父,吃的时候且当心些。”
宣宁帝一愣,随即笑了,侧脸对宁朗之道“这孩子有趣。”
宁朗之也不说话,低头将自己碟子里的鱼肉剔了刺出来推到宣宁帝跟前。林烨看了,心里偷偷吐舌头——也是,人家皇上呢,哪里有自己挑鱼刺的道理?
看着宁朗之与皇帝之间似是不经意的亲密,林烨心里原来就有的那点儿疑惑算是落到了实处。他看了一眼徒四,眉尖儿稍稍一挑,眼睛一眯,意在询问。徒四心有灵犀,略一点头,算是肯定。
“你们两个,这里眉来眼去做什么?”宁朗之一巴掌拍在林烨后脑勺,林烨龇牙咧嘴,徒四心疼不已。
“朗之不要总是欺负小孩子。”宣宁帝笑吟吟道,“多大人了?这性子还是改不了?”
宁朗之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宣宁帝一笑,也将自己跟前的碟子推到宁朗之跟前。又问徒四“你表叔不能饮酒,预备了别的没有?”
徒四忙拿起自斟壶,“这里却不是酒,乃是用烨儿所说的法子榨出来的果子汁。”
说着,便倒了一盏出来,“表叔且喝一些试试看,这是桃子汁,正是时新的果子做出来的。若是喝不惯,还有梨汁。”
有了这两尊大佛,徒四和林烨谁还能有心思品尝鲥鱼?
林烨有心要在帝王心中留下好印象,说话行事甚是讨巧,却并不会令人生厌。尤其是他脑子里有多少这个时候不知道的新鲜东西,引着话题走,一时间水榭里倒很是热闹。
宣宁帝乃是帝王之尊,平日里便是几个儿子见了他,也多是守礼自持的,何曾有过这般言笑奕奕相对的?再加上林烨本身是功臣之后,又是宁朗之的义子,倒真是得了帝王几分欢心。
在徒四府里用了膳,又叫徒四林烨陪着逛了一逛,宣宁帝嘱咐徒四“若是有什么缺了,自己去找内务府罢。”
徒四与林烨恭敬地将人送到仪门处,宁朗之跟着上了车,回头对林烨道“你不走?”
“也就要回去了呢。”
看着车马出了府门远去了,林烨转身笑道“我也走罢。”
顿了一顿,“等哪天我搬回去了,也请你吃饭。”
徒四笑着要捏他鼻子,被他侧头躲过了——还没想清楚呢,还是稍稍远着些呗。
出来混了一顿饭,林烨骑马回了荣国府。徒四要遣人去送,被林烨止住了。
笑话,这堂堂皇子要是遣人送他回去了,往后还不定怎么被荣国府贴上呢。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因八月初三就是贾母的生日了。她是昔日“八公”之中所健在的年纪辈分最高的人,又有前一年大孙女封妃之事,因此今年这寿辰定是会热闹的紧。荣府里少不得又是一番预备,从七月中就开始了忙乱。
贾母倒是不必操心这些,每日里只带着孙子孙女们吃喝说笑。这天凤姐儿因带着人进来,笑着回道“还有十来日就是老祖宗的好日子了,我叫了女红上的人来,给妹妹们量体制衣。”
她当家井井有条,凡细致处再不会落下。贾母夜素来喜欢她这一点,点点头,趁着几个小姑娘都在的时候也就量了尺寸。不但迎春姐妹,便是黛玉姐弟并宝玉贾环贾兰等人都没有落下。这也原是荣府的惯例,要知道,贾母寿辰的正日子里,必是有不少故交亲友王孙勋贵来的。都穿着体面了,也是这府里的体面不是?
林烨当天并不在家,晚上回去的时候,凤姐儿又特意打发人给他量了一回。林烨也没有当回事。
哪知道,就是这几件儿衣裳,引出了一番纠纷口舌。
按照林烨所想,薛家因为算计他,将薛蟠折到了大狱里头,怎么着王家的女人也要安生些日子了。至少,在王子腾进京前,是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了。不过显然,他是高估了王家女人的智商。
黛玉住在荣国府里虽然得了贾母疼爱,但是她一向心思敏感,又得贾敏教导多年,自然是行事极有分寸。因此,只带着林灿在碧竹居里,除了每日里的晨昏定省外,也就是到贾母或是三春那里去说话。倒是林灿,因为年纪小,屋子里坐不住,时常与贾兰贾环一处玩耍。
黛玉不舍得拘束弟弟,只嘱咐他谨言慎行也就是了。
这天天气晴好,林烨也没有出去,只在晓翠堂里用功。午后歇了晌后,贾兰便来找林灿玩耍。黛玉先看着二人临了一篇字,这才放了他们出去,又叫了秋容和清月带人跟着。
贾兰许是随了他母亲的性子,小小年纪就很是温和。与林灿手拉手地在荣国府的园子里逛。
天上有日头晒着,两个人自然是捡那树下的卵石小路树荫下走。谁知道走到了一处假山旁,便听见后边有人在那里窃窃私语。
“你说的竟是真的?我看未必罢,看着多好的孩子呢!”
听声音,是个年纪不大的丫头。
又一个岁数儿大些的声音道“你懂什么!你知道那林家的哥儿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七月十四!鬼节呢!”
“……嘶……这出生的日子是不大好!”又一个声音附和。
“岂止不好呢?这日子出生的人,个个都是有讲究的!你没见林家哥儿一出生,咱们家里姑太太就没了?亲娘的孝期才过了,姑老爷也没了?焉知不是他命硬,克父又克母呢!”
无父无母的孩子向来早熟。林灿就算是年纪不大,也听出来这说的是自己了。
他脸胀的通红,眼泪在眼圈儿里打转,却是倔强地不肯落下来。贾兰手忙脚乱地要替他擦,小声劝道“好叔叔,你别哭啊!我去教训那些个没规矩的奴才!”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为难了。他已经听出了方才说出那刻薄话的人是谁,那可不是一般的婆子。
清月等人也是气的脸色发白,她们从小看到大的小少爷,怎么就能让人这么说嘴?这克父克母的名声若是落在了少爷头上,往后这一辈子就都毁了!她心眼儿活泛,暗暗朝身边儿一个小丫头使个眼色。那丫头也是机灵,一转身便朝着外头跑去——却是去找林烨了。
秋容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当下就冲了过去,指着假山后头那几个嚼舌头的丫头婆子喝道“你们油脂蒙了心不成?满嘴里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家主子也是你们能嚼舌头的?”
冷不防的,那几个丫头婆子吓了一跳。丫头岁数小些,慌了神,立时便垂了头下去。
中间一个穿着甚是体面的婆子,四十来岁,圆圆的一张白胖脸,肉泡儿眼,先是一怔,待看清楚了秋容身后的几个人,又定了心神。
挑起眉毛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姑娘院子里的人哪。哎呦呦,我们这里聊个天,难道碍着姑娘了?很轮不到你来教训呢!”
“好!好!这话说的好!”秋容气的浑身发颤,“你编派主子倒是有理了?这话,咱们到老太太跟前去分说分说!”
说着就要上前去扯着那婆子。
那婆子哪里将她放在眼里?她又长得高大,伸手一推,秋容一个趔趄,险些摔了。
“我劝姑娘一句,在这府里住着,吃用都是我们供着,还是长些眼色才好。不然,这毛毛躁躁的,若是摔了可怎么好呢?我们不比你们,你们都随了林姑娘,娇娇弱弱的。若是擦破点儿油皮儿,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那婆子得意道。看看周围没有别人,又瞧瞧林灿,嘴角往下一撇,“再说了,我们在自己家里,难道还不能说话了?又没有吃别人的住别人的,更没有连着衣裳都要别人来给做,怎么就不能聊天说道说道?”
这话说的歹毒——这是贾家,却不是林家。贾家的人,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贾兰早就认出了这是王夫人的陪房,郑华家的。虽不比周瑞家的有体面,却也是王夫人的心腹了。看看林灿,又略带着些歉意垂下了头。
林灿虽然小,但是从小是被黛玉和林烨娇养着长大的,脾气实在说不上好。他往日里看着乖巧,其实倔得很。
听了婆子这话,如何忍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去,照着那婆子便是一拳——不过他年纪尚小,将将也就是捶到了那婆子的肚子。
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力气?郑华家的却“哎呦”一声,就势坐在了地上。旁边儿的一个丫头一个婆子忙忙地扶起来,问有事无事。贾兰忙拉了林灿,“小叔叔别生气,等我教训她们。”
“不必了,兰哥儿你且先回去罢。”
冷清淡漠的声音传来,贾兰听得心里一紧,林灿却是眼圈一红,转身投进了哥哥的怀里。
“哥哥……”
小孩儿的眼睛里含着一包眼泪,终于见到了亲人,委屈愤怒的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林烨心疼地替他擦了擦泪水,温声道“站好了,不许再哭。灿儿,你记得,你是林家的儿郎,堂堂的林家二爷。若是谁得罪了你,不必你自己动手,自有人替你去教训。眼泪不是咱们家里男人该流的。”
林灿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点着小脑袋,“我知道了。”
站直了身子,林烨含笑问道“这位妈妈看着眼生,倒是哪个院子里的?”
郑华家的心里惴惴不安,讷讷不肯说——笑话,谁不知道林家大爷又有功名又有爵位,轻易不能得罪?今儿算是自己倒霉,偏生碰到了他在家……
不过,她倒也没有过于忧心,横竖自己是这府里的奴才,他不过是亲戚,难道还能越过太太教训自己不成?
秋容看着她,冷笑一声才要说话,却被林烨一抬手制止了。
“妈妈既是不说,那也无妨。能在这个时候有空闲嚼舌头的,必然不是做粗使活计的。对不对?”林烨嘴角上扬,弯出一抹笑意。只是郑华家的看了,却是说不出的害怕,这笑,也太瘆人了些。
“都散了罢。”林烨不轻不重地说着,一挑眉尖儿,“还等着领赏不成?”
郑华家的实在没想到竟是这么就被放过了?当下福了福身子,跟另外两个匆匆跑了。
“林表叔……”贾兰凑了上来,目光有些不敢与林烨相接。
林烨看着他,淡淡道“兰哥儿,今日之事与你无关。那婆子是二舅母身边的罢?也难怪你不能说话。且回去玩吧,我也要带灿儿回去了。”
说着,转身领着林灿走了。贾兰站在原地,眼睛也红了——他又何尝不想帮着林灿?可是,他的处境,能说什么?按说,他是这府里第四代的长孙,该是被捧着长大的。可是,才一出生,父亲就去世了。用祖母的话说,他就是个天生命硬克父的。别说疼爱,便是平日里多看两眼也没有过。亲爷爷呢,整日里除了跟些门客说诗词论文章,见了面不过就是训斥。母亲寡居,在府里没有什么话语权,还要每天哄着几个小姑姑和小叔叔。他一个堂堂的荣府长孙,竟是只能和庶出的叔叔一处作伴。就这样的处境,他又怎么敢数落祖母的心腹?便是为了母亲,也是不能啊!
林烨走出几步想了一想,回头一看,贾兰还垂着头站在那里。他也不过七八岁,长得文文弱弱的,这么看着,怪可怜的。
“哥哥……”林灿扯了扯他的袖子。
林烨蹲下身,“灿儿,你想说什么?”
林灿将嘴凑到他的耳边,软软糯糯地说“让兰哥儿跟咱们一起走罢。刚才那婆子胡说的时候,他也要哭了呢。”
看来弟弟也有了自己的主意呢。
林烨点点头,“灿儿自己去领他,可好?”
林灿跑回去,“兰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