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棋士的责任吧。亮握紧了手中的围棋周刊，内心涌起了想要去做的激动。他喜欢围棋，而且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够喜欢。
第三十六章 认知
客厅近乎一百个平方，屋里摆着十多盆观赏的植物，而毛质的大沙发更占据了房间的一半。透明的玻璃桌上放着温热的咖啡，垂落到地面的窗帘随着风轻轻地摇摆着。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环境，也是许多人望而不及的豪华。小林美步躺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咖啡已经冷了，她却完全没注意到。女仆悄然地走到桌边，想要换掉咖啡，她挥了挥手，摇了摇头。
女仆退了出去。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的交流，在这个家里，除了家人，下人很少跟主人说话，小林家的等级观念是很强的。美步没有什么朋友，她也没瞧得起过其他人，她的阔气和任xi,ng，使得周围的同学对她敬而远之，这曾经给了她十分的满足。
可是她现在的心里却觉得空虚。
她感到烦躁不安，不知道缺了什么般难过不已。手捂在额头上，美步叹了口气。她从未想过有什么是她需要的，有什么是她不要的，只要她想，基本上所有的要求都可以达成，钱不是问题，漂亮穿着也不是问题，至于哥哥龙一，美步虽然羡慕但是从未想过要跟哥哥走同样的道路，所以当她决定上日本的大学时，龙一也没有反对。他们兄妹彼此都很了解，彼此的生活界限也非常清晰。美步有任xi,ng的资本，也不是不懂事的姑娘，龙一对此一直都很满意。
在日本，女xi,ng只要结了婚在家里当家庭主妇，就是最美满的人生。普通的家庭女xi,ng也要出外工作，但是上层富有的人们还在坚持着俗规，女xi,ng是不需要工作，只要当个好妻子就已经足够。
美步的任xi,ng是有限的，充其量不过是耍耍脾气，胡乱花钱而已。
她终于了解，当自己内心有想要的东西时，才能知道自己有多么无知。
美步第一次去看关于同xi,ng恋的杂志，以前的她，绝不想去了解什么同xi,ng恋，她连听都不愿意听到这三个字。那天跟子安分手后，她的脑海里一片混乱。本以为子安只是对她的小姐脾气不感兴趣，却绝没有想到他根本不喜欢女孩，那自己心里惟一的一点期待究竟有什么意义？美步曾经放弃过不少努力，她也从不觉得放弃有什么不对。龙一都可以做得好，没有人需要她非得做好不可。学业也是一样，拿大学的文凭，读研究生，是她理所应该去做的，根本不需要她去追求。朋友也是一样，她不喜欢就可以不理，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值得她特别的喜欢。
子安的存在，改变了她。因为她从没有跟一个异xi,ng如此长时间的聊天、接触，而且是她主动。以为子安也会喜欢上她，因为他们之间的感觉是如此的单纯，像朋友一样的聊天，建立的也是她从未有过的感情。
美步觉得很难过，但是却不知道理由。如果可以因此讨厌子安就好了，偏偏她做不到。对于子安的坦白，她又是难过又是生气，却产生不了讨厌的感觉。明明是同xi,ng恋，为何自己却不排斥他呢？美步想不通。以前她看报纸或是看小说，不喜欢的人就是不喜欢，做了坏事的人她也不喜欢，但是子安……他明明做了坏事，明明是让人厌恶的，为何她却无法真的讨厌他？
美步觉得难过的自己实在是像个笨蛋。
龙一推开门走了进来。“美步，我找了一个年轻的棋士来当你的老师。”
美步一下子坐了起来，吃惊地看着龙一。龙一坐在沙发边上，不一会女仆送上了清茶。龙一看了美步一眼，道“你不是喜欢围棋吗？”
“是喜欢啊，可是我没想专门去学。”美步嘟起了嘴。
“不是让你去学，是让你跟这个人见个面，他可是日本围棋界首屈一指的新秀。”龙一曲起手指，“我记得有一次酒会的时候，他曾经来过，你应该见过他。”
“究竟是谁啊？”美步想不起来，她的脑海里全是子安的事情，根本想不起还有什么人她见过。
“他叫塔矢亮。”龙一淡淡道，“对日本围棋界，你应该比我了解吧。”
美步一下子站了起来。塔矢亮？那个比她小两岁的男孩？那个被子安跟踪的男孩？美步的大脑迅速地转动起来，她当初很好奇子安跟踪塔矢亮的理由，被龙一勾起回忆，她突然意识到，当时子安的表情会那样的暖昧不明，可能是因为他是同xi,ng恋的关系。子安说过的关系很差却很喜欢的人……美步咬了咬唇，难道是塔矢亮？这可真是件有趣的事情。
“有没有兴趣认识他？”龙一看着美步，“他的父亲是日本围棋界的元老，昔日的五冠棋王，而他更是青出于蓝，未满二十岁就已经三次打入头衔战，而且在国际比赛上战绩出众。”
“他比我小两岁。”美步笑嘻嘻道，“哥，你不会想要我跟他相亲吧？”
“那到不是，感情的事我不勉强你，”龙一笑笑道，“但是人总是讲缘份的，何妨认识一下？”
美步抿着唇笑了起来。
“好啊。我经常看到他的报道，他是个很帅的男孩呢。”
龙一满意地站了起来。
“他可是这次三国ji,ng英赛的种子选手，如果他乐意当你的老师，那我们家族也会面上有光的。”
美步轻轻地哼了一声。什么面上有光，分明是想拉拢对方嘛，美步耸耸肩，她到是无所谓，家族的兴亡，她也有责任，不过最重要的不是家族，而是她自己。塔矢亮，塔矢亮，真是让人好奇的对象，美步颇有兴趣地想着。如果子安真的喜欢的是他，那他可就太愚蠢了呢。
亮一如既往地坐地铁来到市郊，然后打的来到小林公馆前。付清了车费之后，他站在小林美步的家门口，陷入沉思。对小林美步，他完全是陌生的，虽然小林集团在日本非常出名，但是究竟是个怎样的家族，亮从未了解过。如果不是加藤理事长的恳求，他真的很想拒绝这样的工作。亮叹了口气，虽然他经常出入大型的场合，但是还是不擅长与人交际。记得光就曾经说过他，说话太硬，让人听了不爽。亮在其他人的面前一直温和有礼，但是那些人也从未与他深交，真正的塔矢亮，也许只有家人还有光才了解吧。
想起和光为围棋吵架的日子，亮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内心里溢满喜悦。自从跟光相处之后，他的生活轻松许多，有可以交流的对象，有可以随心所欲畅言的时候，实在是太开心了。可是如今要和不认识的对象相处，而且是位富家小姐，没来由的觉得疲惫。工作当前，退堂鼓是打不成的，亮抬起头，他前面就是小林公馆的大铁门，而像宫殿似的建筑，在铁门的另一端。
报上了姓名，铁门很快就开了，亮沿着大道前进，观赏着草坪以及花园，却没有注意到女主人已经站在门口。小林美步非常期待见到亮，但是见到本人还是令她深深的震惊。在围棋界叱咤风云的新锐棋士，感觉上却如此的温和内敛，流露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风度。俊美的脸庞有着塔矢行洋年轻时的影子，而一举一动，都优雅如贵公子。
美步了解到子安喜欢亮的理由，因为她也有被吸引的感觉。连男人都会喜欢的人，女人恐怕更加难以幸免。美步并不希望自己也那么快就喜欢上亮，子安说过，他是个让人喜欢的人，她就要当个例外。亮看到美步，也微微怔了一怔，印象中依稀有影像，也许他们曾经见过。美步是个漂亮的女孩，苗条高挑的身材，红白的时尚搭配，处处都有种锐气逼人的锋芒。
也许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亮想着，微微笑了笑。
“你好，我是塔矢亮。”
“塔矢老师，我就是美步。”小林美步笑意盈然地说，“我听说您才19岁？”
亮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应该叫我一声姐姐。”小林美步手支在了下巴上，“你是棋士，我尊称你一声老师，而我比你年长，你是不是也应该叫我一声小林姐姐？”
“小林小姐，”亮温和的微笑里带上一抹凌厉，“今天我是来为你做指导棋的，所以，今天我是你的老师。”
美步的眼睛微微睁大。好厉害的嘴！她找不到反驳的话，只好干笑着拉开门，请亮进来。亮走进公馆之后，立刻被巨大的空间感和华丽的装饰所包围。他把四周迅速地打量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去过很多人的家，那些人都是棋士，他也去过光的家，去过宾馆，但是那些地方和美步的家完全不同。亮的家是和式房屋，虽然也有小花园，但是占地永远不可能这么大，而且行洋和明子都是节俭的人，行洋常常对亮说，虽然棋士可以在头衔战中得到高额的奖金，但是还是有很多棋士在默默地奋斗努力，只是为了梦想，不在乎社会地位以及金钱。每一分钱都是汗水凝聚的，所以绝不可以乱花。
亮还记得父亲开办围棋会所，甚至资助全国儿童围棋大赛，以前只觉得父亲这么做非常伟大，现在却有了更深的感触。棋士是清高的，围棋是纯粹的，有人向往啬侈，也有人像父亲一样，一心一意地追求着围棋的境界。
金钱，不过是用来证明棋士实力的工具。
“塔矢老师，听说你家是和式房，跟我家完全不一样。”美步走在他身侧，“你父亲曾经是五冠王，想必也有很多奖金，有没有做过什么投资？”
亮一怔。
“像是开办围棋学校，围棋会所之类的……”美步击了一下掌，“对了，我记得有呢，是吧？”
亮点了点头。
“听说棋士的奖金很高，”美步耸了耸肩，“想必很多人都为了奖金才努力下棋的吧。”
“请不要这么说，”亮皱了皱眉头，正色道，“棋士们喜欢围棋才会努力，奖金只不过是对他们实力的认可而已。”
美步哈哈大笑起来。亮十分不快，但不便说什么。
“塔矢老师，这世界是被钱所驱动的，”美步笑道，“没有高额的奖金，哪有那么多人关注围棋啊！”
亮看着美步。从进来的时候开始，美步就在跟他针锋相对，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是每句话都在试探着自己，究竟她是什么意思？自己不过就是来给她教导围棋，为什么要面对她这样的刁难呢？
“我呢，有一个朋友……很喜欢围棋，”美步看着亮，“可是他过得很辛苦，连辆车都买不起。他的朋友因为家世都不错，所以可以安心下棋，可是他却不能。虽然如愿以偿的成为了棋士，但是却为经济所苦，总是在工作和围棋之间犹豫。你告诉我，当个棋士有什么好处？”
亮沉默。
“当然，如果他实力够，可以拿个头衔什么的，那到还好，可是能拿到头衔的不过是少数吧，”美步哼了一声道，“如果棋士连普通的上班族都比不上，那又有多少人愿意去下棋呢？围棋又不能当饭吃。”
亮沉吟片刻，道“小林小姐，今天我只是来给你做围棋指导的，棋士的生活，并不是全然一样。”
美步回头嫣然一笑道“对不起，塔矢老师，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不过……喜欢围棋，也未必能过上好日子，那么放弃围棋，也是必然的选择吧。”
亮微微垂下了眼睑。美步说的并没有错，棋士，很多时候都是靠着对围棋的热情而坚持着，优秀的棋士不多，但是也不少。
“棋院正在考虑用各种方式增加棋士的收入，我想这个问题会慢慢解决的。”
美步叹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围棋也应该进行一下投资，”她回头看着亮，“单纯的围棋虽然很美好，但是……我总觉得高收入的工作更容易吸引人。”
“也许你说的对，”亮看着美步，“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
“因为我的朋友很崇拜你啊……”美步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但是他却没办法像你那样坚持自己的路，处在你这个位置上的人，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事的吧。”
亮没有说话。美步的意思，他大致明白，所以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隐隐的，觉得有些内疚，却不知道内疚何来。美步坐在棋盘前，垂下了头。亮回了礼，抬头时，迎上了美步凝视的目光。他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一局指导棋，虽然难度不高，但却表现出亮围棋的实力，以及他对学棋者的询询诱导。美步也跟其他棋士下过棋，但从未有哪一局跟现在这局一样，如此清晰地看出自己的不足，也更加明了眼前人的出众不凡。
令人钦佩的实力，还有令人惊叹的集中力，即使是指导棋，也一丝不苟，给予对手最高的尊重。
认真的人，努力的人，有才华的人，果然是所有人的理想。一边嫉妒着，一边羡慕着，一边服气，一边敬畏，美步再也不敢像初见面时说话那般无礼，亮的风度和他的棋艺，令她折服。原以为亮会在棋盘上打击她的锐气，却没想到他的棋不愠不火，引导她走出意料之外的好棋。
亮看着美步，她给了他一个很大的疑问，而他却无法回答。社会并非一句话就能说清，而他也只是对围棋执着到底而已。
“小林小姐。”亮沉思着说。
“请叫我美步吧。”美步笑嘻嘻道。
“你说的对，要吸引更多的人关注，高额的奖金和收入是不可缺少的，”亮毅然地抬起头，“但是我认为，只有真心地追逐和热爱围棋的人，才能不断地进步。也许每个棋士的棋力都不一样，但是一个喜欢围棋的人，选择围棋还是放弃围棋，如果只是以收入多少为理由，那他只会留下遗憾。”
美步抿紧了唇。她没有想到亮会给她这样的答案，那份冲击是难以言喻的。
“塔矢老师，请你努力下棋吧，”美步注视着亮，“你真的是所有棋士的理想呢。”
第三十七章 勇气
请努力下棋吧，你是所有棋士的理想。
亮坐在棋盘前，手里虽然拿着棋子，却迟迟无法放下。小林美步最后的那句话，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无法挥去。美步虽然刁钻了一些，但却是个坦率的人，有什么就说什么。亮是被期待着的，小时候被父亲所期待，长大了被会所的大叔们期待，成为棋士之后被绪方等棋士们期待，参加比赛后被整个日本所期待，但从未有人说过，他是别人的理想。
——我知道理由了……
在送他出门的时候，美步嘀咕着，不明所以的亮只能带着好奇离开。谷濑川说过，有他在，才会有更多的人喜欢去下棋，也是这个意思吗？
亮眨了一下眼睛，收回混乱的神思，将棋子放在棋盘之上。不管别人怎么认为，他也会努力地走下去，因为围棋就是他的一切。他为围棋而生，也为围棋而活，所以，围棋给予他的责任，他也会努力地背负，不断地前进。
只要不断地努力就足够了，亮凝视着棋盘，为自己而努力，也为围棋而努力。
成为棋士们的理想，正是他所希望的。
子安合上手机盖，内心澎湃难以自己。美步会给他打电话，是他预料之外的，没想到她说出讨厌之后，还能够重新接纳他，有友如此，何必啬求？
下班之后，匆匆地离开，被江岛以为他要去约会，子安也没多说什么。他穿过熟悉的小街，来到尽头的街心花园时，美步已经坐在长椅上等他了。子安看到她的时候，一时间竟然有些哽咽，莫名的感动在心中激荡。美步瞟了他一眼，挥了挥手。
“你……”子安想要问，却不知道要问什么，想要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还是觉得不高兴。”美步双手支着头，“你为什么要变成我讨厌的人呢？”
子安心微微一沉。
“我明明是很讨厌同xi,ng恋的啊！”美步沮丧地垂下头，“可是我并不讨厌你。”
子安沉默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你很喜欢围棋吧？”美步问，“有多喜欢？”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下一辈子的棋。”子安看着前方。
“那你为什么不坚持呢？”美步皱眉，“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子安转头看着她。
“你明明是讨厌同xi,ng恋的，却并不讨厌我。道理是一样的。”
美步怔住。
“我希望能够出人头地，围棋却不能给我所想要的一切，我讨厌默默无闻，却没办法不喜欢围棋。”子安靠着椅背，轻轻叹息，“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庸俗，但是这就是我。”
美步把头转向一边。
“真无聊。”
“人本来就是无聊的。”子安看向天空，“像塔矢那样的人是少数中的少数，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是像我这样无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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