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的事情,我当然会考虑。”,袁朗拿起许三多的表格放在一边,脸上现出些许不耐烦,“你才说,不会拿许三多当挡箭牌。”
成才低头不语。
“你拿来的,也是两张表格”,袁朗把成才的那张拿在手里抖了抖,“你呢,你自己呢?”
“我……”,成才缓缓开口,“我也想留在a大队,我跟三多说过要和他在一起。”
“就为这个?”
“嗯”,成才点头,“我也喜欢这里。”
“许三多喜欢什么我知道”,袁朗向椅背靠了靠,手臂抱在胸前,“你呢,成才,你喜欢老a什么?”
成才的视线穿过袁朗身后的窗户,琢磨起这个问题。
喜欢什么?
喜欢狙击,喜欢训练,喜欢基地里的红砖围墙、院子里的那些树、新结出的皂角,喜欢大家,还有人们相处的方式,所有的这些,充实而妥帖。
“我想,大概是在这里我觉得心里很安稳”,成才答道。
“那好,成才,我问你”,袁朗盯着他,“你在五班的那几个月觉得安稳吗?”
成才迷惑地看回袁朗,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嗯。”
“那五班和老a比呢?”
成才愣住了,“队长,这没有可比xi,ng。”
“我不是让你比别的,就说,这两个地方,哪里让你觉得更安心?”
成才沉默了,他不是不想回答,可他比不出来。
“好吧,成才,我再问你另一个问题”,袁朗伸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点上。
成才直觉感到空气中生出莫名的张力,于是努力地站得更直。
“如果你考上了军校,也顺利念完了它,然后有个地方比老a条件更好,可以让你做更多的事、走的更远,你会不会去?”
成才心里顿时暗下来。
兜了这么大一圈,其实和许三多是一样的问题,就是不相信自己。
于是他瞪着眼睛,“我不会。”
袁朗吐出一口烟雾,“我凭什么相信?”
“就凭我说了我不会!”成才的声音里已经有点儿愤怒。
“成才”,袁朗依然面无表情,“那我换个问法,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了一个地方,比五班、比老a都更让你安心,比所有地方都更让你像你自己,你会不会去?”
成才愣住了。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还没有见过海。
在不算暖和的空间里,大颗的汗珠顺着耳边流淌下来。
成才发现,袁朗远比他想的更了解自己,有时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
成才微微闭上眼睛,想了想。
他对自己说过要诚实的,于是他最终张开嘴,缓缓道“我不知道。”
袁朗盯着他看了一阵,没有说话,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成才走到袁朗的桌前,伸手去拿他自己的报名表格,“对不起,队长,我还是算了吧。”
没想到袁朗却一把按住了桌上的那片纸,“我说让你走了吗?”
成才一怔,收回了手,定定地站住了。
袁朗也把手放下,看着对面的人,“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安呢?”
成才的眉心一下子皱在一起,他咬着牙,吐出三个字,“我没有。”
“那是因为你告诉自己要随遇而安,在五班,在老a,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袁朗像是要活动下身体,也站了起来,手撑在桌子上,脸对脸地看着成才,“可只有内心不安的人,才会不断地去寻找安心所在。”
成才与袁朗对视了两秒,低下了眼。
他说的没错。
曾经心是空的,发现的时候只能亡羊补牢,拼命地,一点点地往里装。
可填了那么多,却依然不能确定,装进去的那些到底是否真的属于自己。
所以才特别害怕失去,所以才特别害怕被怀疑,所以才寄希望有什么地方能让自己不那么患得患失。
“成才,能让人安心的有很多东西,某个人、某个地方、某种环境,但终归是要看你自己的心态”,袁朗离开了他的桌边,在房间里踱了两步,“还是你们七连那六个字,‘不抛弃,不放弃’,那是一个军人的信念。你心里有这个,就够了。”
成才安静地听,于是袁朗继续说下去,“就像你说的,考军校不是坏事,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地来找我。一个军人的忠诚,并不仅仅是对某个人、某个地方的忠诚,而是对自己信念的忠诚,也是对自己事业的忠诚。
你和许三多不一样,你的路很长,很多时候都要你自己做出决定,就像这次。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会尊重。”
成才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队长,你是说?”
“我是说,这表格我会同意,给铁大队长报上去”,袁朗的表情看起来温和了许多,“成才,别总是担心别人的看法,如果你心里有数,就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如果真有一天,有比老a更适合、让你更能发挥你能力的地方,你选择去,我也不会怪你。”
“我,我没有”,成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我是真心喜欢这里,我是真的想和你们,和大家在一起。”
“那你就加油吧”,袁朗又坐回他的座位,“军校不好考,如果你是个好样儿的,就考上给我看看。”
“是”,成才一个立正,眼睛shi润地闪着亮。
“你去吧。”
成才站在走廊里,在身后关上门。
原本翻腾着的心情,渐渐平稳下来,这一刻,他感觉到安心。
胸口里纠结着皱巴巴的一团,慢慢舒展开,熨帖、平展。
隔着一扇门的房间里,又有一根烟被点燃。
望着天花板发呆,袁朗感觉有些疲惫。
和成才的对话,总像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回顾。
不一样的开始,不太相似的经历,可总是格外相近的心路历程。
成才在走和自己类似的路,那他最终是否能得到他想要的安宁?
袁朗在老a已经近十年,他扪心自问,我,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答案是肯定的。
虽然不断地在失去,即使不太愿想起过往,毕竟还是积累出了值得保留的记忆,还有一如当初的信念。
只是,守住了责任、一直在坚持的心,还是稍微有些空荡。
在封存了各种回忆的心房里,中间的那个小小空间,安稳且私密,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周后,成才拿到了准许参加军校招考的通知,他的报名表,将和其他报考人的一起,由人事处统一发往陆军学院。
许三多却没收到这个通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申请表。
经三中队推荐、a大队领导班子商议,许三多将作为保送生,直接前往陆军学院深造,9月份正式入学。
得到消息时,两个人正在成才宿舍里复习。
作为指导老师的吴哲拿着两张完全不一样的单子,啧啧地摇头感叹,“三呆子,你真是……那什么人有那什么福。花花,烂人偏心啊。”
许三多着急地站起来,想去找袁朗,“成才,我去跟队长说说,我不要保送,我要和你一起考。”
“哎”,成才一把拉住他,“你去干啥?通知都下来了,你以为部队是儿戏啊,你想怎样就怎样?”
“可是,可是……”许三多张着嘴,眼泪又开始打转。
“可是你个头”,成才拽着他坐下,“好好看你的书,就算不用考了,你也不想进了学校啥都不懂,跟不上进度吧?”
许三多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成才是岔开他的话,忙又说,“可是,你还得考呀。我们……”
“我们怎么了?你觉得我考不上是不?”成才瞪着他。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许三多赶紧解释。
“那就行了么,你保送的学校和我报的是同一个,等我考上了,咱俩不是还在一起嘛。”
许三多吸着鼻涕,他觉得自己嘴拙,无法表达心里的想法,可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明白了成才的决心。
于是他只好眼泪汪汪地看着成才。
成才见了他的表情,轻轻笑了,伸手摸摸了许三多的头,“三呆子,你要对我有信心,好吗?”
许三多抹抹眼睛,点了点头。
旁边的吴哲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俩,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过了这么久,我还是觉得你俩像个梦。”
“那是因为你在做白日梦”,成才没好气儿地把书摆摆正,“吴老师,咱继续上课行不?”
“行,行”,吴哲的架子又端起来了,“徒弟们,可要给师傅争口气啊!”
和吴哲与许三多不同,成才拿到通知,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相反地,倒是一下子松了口气。
他又一次发现,袁朗是了解他的。
许三多的问题解决了,不用承担考试的风险,只要服从命令,认真入学念书就可以了。
而他自己,能去考试,正合心意。
就像是选择了一个方向,虽然路上有处关卡,可也有攻克它的决心。
这是必须的,因为只有亲自克服它,才能有信心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经历过许多的成才,现在只相信自己努力获得的东西。
其它的方式,会让他怀疑自己,甚至会担心那些并不是真正的得到,得到的那些也不是真正的属于自己。
而且这次,袁朗不是说过吗,“如果你是个好样儿的,就考上给我看看。”
成才把这当做一种约定,一种似于信任契约的约定。
有一个人,你把他的信任看得无比重要,而他给了你一个机会证明自己,那不管把握有多大,都得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