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后,滋叔叔交待夏目要早回,就和友人就去了作坊里间。夏目则抱着猫咪老师走向山麓的森林。
“好久没有来过了呢……”夏目感慨地说,轻柔地拨开擦过肩膀的枯枝。细碎的雪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拂落。
妖怪们好像都喜欢在森林呢,夏目想。浅葱、青岚服侍壬生的矶月之森、六花它们的东方之森;小狐妖和牛头青鬼,也住在这样静谧的森林里;镜中记忆里面的玲子,也是到森林里找的斑。
大雪积满山林。嘀嗒……嘀嗒……有滴水声从森林深处传来,像空灵的叹息。
“……住在森林里,不寂寞吗?”夏目喃喃自语道。
“寂寞?才不。”出乎意料,夏目怀里的猫咪老师含糊不清地接口道,“寂寞不就是因为有无法实现的期待吗。”
夏目有点惊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啊?”
“只有人类才会愚蠢地抱有虚无的期待。”猫咪老师打了个酒嗝,脸红红的,”我们妖怪……才不会寂寞呢!“它迷迷糊糊地一挥爪子。
“老师,你是喝醉了吧,回旅馆去睡一觉吧。”早知道就不把光的烧酒带给它了。
“不行!我可是你的保镖!”猫咪老师想嚷嚷来着,却连发音都不清楚了。
……有你这样喝醉酒的保镖吗。
猫咪老师在少年怀里翻了个身,眯起了眼睛。夏目不再说话,想让它好好睡一觉。斑驳的光点落满了他的肩膀,森林里安静得什么也听不到,除了他自己踏过木叶的声音。
嘀嗒……嘀嗒……
雨滴声越发清晰,夏目却觉得森林越发地静谧了。
寂寞,就是有无法实现的期待?
夏目觉得,他好像被猫咪老师这突如其来的醉话给唬住了。往山顶走去的时候,他居然一直在想着这句话。
期待算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吧。人类是有各式各样的愿望的啊。之所以会寂寞,真的是因为期待落空吗?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期待,就不会感到寂寞吗?
夏目回想起他的童年。孤清的漫长岁月里,他对周遭的人和妖怪早就没有了任何期待——可是为什么,他依然寂寞?
直到那晚……
光拥住他,说“我想成为你真正的友人。”
夏目无意识地抚上光送的黑色围巾。
嘀嗒声越发清脆,泠泠然的,像有小人在瓷碗里碎冰,又像有心事的女伶在拨着筝弦。
夏目听得惊奇,觉得这嘀雨声实在不似寻常所听到的。他很快找到了答案——小狐妖正坐在一个树桩旁,而一个小巧的银白瓷壶就放在树桩上,状如莲花,水声从底下的小孔滴到下面镂空的瓷碗里,发出曼妙美丽的脆响。壶上有一支用木做成的箭,悠悠地下沉。
小狐妖发现了夏目,立刻跳了起来“呀!夏目!”说着就扑到夏目的怀里,“你终于来看我了!”
夏目抱着猫咪老师,被它撞得一个趔趄,然而,微笑的弧度却不住加深“是啊,小狐妖,我来看你了。”
“自从秋之夜宴就没有见过了呢!”小狐妖捧住脸颊,眼里闪着爱心,“夏目你看起来很快乐哟!”
“是吗,”好像身边的妖怪都这么说,夏目莞尔,是因为光的缘故吧,“你也过得好吗?”
“喔……还好。问题是,我总忍不住回来看这个壶。”小狐妖指了指树桩上的瓷壶,神色有些落寞,对上夏目不解的目光,补充道,“这是青岚姐姐送给我的更漏之壶。她说,等壶下面滴满水时,她就会回来看我了。”
“你认识青岚?”夏目本来很惊讶,但又想起,他在东京的时候,小狐妖曾经来找过他,要他把糖果罐交给青岚,还差点儿被名取先生攻击。
青岚,她不会回来了。瓷碗大概永远不会有滴满的时候吧?
小狐妖还在兀自说着“这好像是千年以前,贵族们计算下棋时间的工具呢!”晶亮的眼里浮现出向往,“青岚姐姐生活的平安时代哪……”
夏目也在小狐妖旁边坐下来,好奇地端详着这个银白色的更漏之壶。好美的瓷壶啊,光是听着这冰玉相击般的滴水声音,就令人心旷神怡了,比现代人的闹钟和计时器不知悦耳多少倍。
怀里响起轻微的鼾声,猫咪老师在他怀里睡着了。夏目怕吵醒他,索性和小狐妖坐在那里,边聊天,边细细研究这更漏之壶。
“小狐妖,你和青岚是什么时候见面的呀?”
“嗯……大概也有好几年了吧。那时候,青岚姐姐是和一个女孩子来的,那女孩子穿着水手服,眼睛是很漂亮的蓝紫色……就和秋之夜宴上,那位戴高帽子的俊美公子一样!”
小狐妖在秋之夜宴上见过佐为。蓝紫色眼睛的女孩子?夏目下意识想起香子,但是,穿着水手服?
“是川添真由。”夏目明白过来。
“嗯?”小狐妖歪了歪头,“我还以为她叫‘香子’呢,看青岚姐姐的口型是这样的。”
“……”青岚把川添当成了香子啊。不过,她们确实长得一模一样。
夏目无端想起了那天呆呆望着天空的川添。月白色长发的少女,戴着”目“字的面具,蓝紫色的眼瞳里流露出悲伤。而佐为喊她”香子“时,川添猛地回头,眼里是深深的讽刺与哀寂。
她们之间,一定也有故事吧?
“看着这个壶久了,就会不自觉地数着滴水声,一百次,一千次……“小狐妖伸手叩着壶底的小孔,声音渐渐轻了下去,“越数,就越寂寞……青岚姐姐到底什么时候才履行她的承诺,回来看我呀?”
又小心翼翼地说,”她不会有那个女孩子陪着,就忘记我们了吧?”
夏目心下叹息。玲子当年也许下了太多回来看妖怪的承诺,不也全是一场空吗?
夏目曾经觉得玲子很轻率。真正重视承诺的人是会害怕承诺的,例如他自己。可是……青岚,她只是为小狐妖着想,不想让它太难过吧?
夏目取出背包里紫式部的古镜。他想起在镜子里看过的玲子的眼睛,温柔的,脆弱而悲悯。
小狐妖拍了拍夏目的肩膀“对了!夏目,我之前又为你做了个碗!我这就给你拿来!”
“真的……谢谢你,小狐妖。”
“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下噢!我去把碗拿过来!”
“嗯,好呀。”
小狐妖高兴极了,它立刻回去给夏目拿自己做的小碗。
更漏声不绝于耳,猫咪老师还在睡着。夏目一会儿用手抚摸莲花状的刻痕,一会儿用手揪一揪木箭。小狐妖是对的,当四周没有任何声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在不自觉地数着这节奏精密的更漏声。
嘀嗒、嘀嗒、嘀嗒……
那是谁的时间。
凝成千年不变的水滴。
声声叩问了千年之久。
夏目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这如露如珠的更漏声之中,竟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吉光片羽飞掠过他的脑海。情与执,爱与愧,时间,以及生命……
他把紫式部的古镜放在面前的树桩上。镜面倒映着更漏之壶淡淡洁白的光芒。
一镜之隔,千年时空倒流。惟有水滴与落子声不变。
第86章 夏目特别篇十六 刑
夏目特别篇十六
诺子将更漏之壶放在格子窗边。那只叫”命妇之君“的狸猫在旁好奇瞅着。
“如此一来,你便知道时辰了。”香子说,”有了更漏,也好算算和你下一局要多久。“诺子向青岚嫣然笑道“我们总在申时来看你。”
青岚竟有些怔忡。总在申时来看她?
是了……从几时起,她们二位已成为拜访自己的常客了。
低下头整理棋子,青岚不自觉微笑。
香子和青岚喜欢数着更漏之声下限时快棋。诺子则在旁继续写她的《枕草子》,不时瞅着她们微笑,显然在描摹她们的神情。
夏目觉得,那时的青岚,比千年后的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可是一切在藤原彰子入宫之后急转而下。
彰子皇后入宫,诺子在宫中如履薄冰。她送给香子的狸猫“命妇之君”病入膏肓,诺子情急之下,在彰子皇后面前向御医求助,就被冠上“无礼”的罪名而被扇耳光。定子皇后却无计可施。
诺子脸上的伤口让青岚震惊不已。香子说,彰子皇后在向定子皇后公然宣战。
香子的父亲和彰子皇后在朝野上属同一派系,这让诺子担心日后会与香子倒戈。香子却轻描淡写地说,彰子皇后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满朝之中,瞧得起我的,就只有佐为大人了。”香子很轻地说。
诺子说她很羡慕佐为。只一心一意致力棋道,便能留在宫中,无惧旁人加害。
“佐为大人也有烦心事呀。”香子说,“今年秋天的京官选拔,若是落选,就不能留在平安京了。”
诺子笑道“如果佐为大人落选,那宫中就没有棋待诏能留下了。”
香子对青岚说,她的叔父也要参加选拔。
青岚想知道得更详细,诺子却摇头“选拔举行的门道是怎样的,公卿们都讳莫如深,根本打听不到。天皇更戒备贵族了。”
她们所交谈的这些,夏目并没有听明白。只是紫式部和清少纳言的眼里,都明显地多了沉重。他感到欣慰,他了解的佐为从不谙权势。
他想起光说的话,放浪千年的佐为从来没有什么不一样,是他们不一样了。
仿佛是瞬息之间,矶月之森的枝头坠满了红叶。殷红的叶片在秋风中翻飞起伏,宛如一个个苍凉诗意的手势。
风吹来,一片红叶款款从枝头落下,在日光下飘舞,有种鲜丽脆弱的美感。夏目下意识伸手去接,那片红叶却穿过他无形的肌肤,落到格子窗前的女孩肩上。
青朽叶色的表衣,与一枚嫣红的叶片,有参差的对照。
青岚的脸上露出落寞与担忧交织的神色,她写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香子和诺子,已经数日未出现了。青岚心急如焚。她坐不住了,心想哪怕去看她们一眼,确认她们无恙就好。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习惯有她们存在了?
斗篷与裙摆滑过城门的朱红门槛时有沙沙声。诺子说过,平安京中除皇宫之外,最显赫的府邸便属藤原氏。她看到朱雀大街上一座饰满红纸灯笼的府邸,恢弘华美不下皇宫。青岚心料那便是藤原府邸无疑,便加快了脚步。
华贵牛车驶过,压着一角锦绣衣袂,幽幽散出几缕熏香。宫人络绎不绝,不断有喧哗声音,仿似烈火烹油,是青岚从未见过的盛景。
就在这时,肩膀被拍了一拍。青岚吓得不轻,差点拿不稳手中风灯。
“别怕,是我!”是诺子的声音。青岚顿时松一口气,转过身去。只见诺子身穿樱红十二单,脸色苍白。
“我远远就认出你来了。”诺子轻笑,笑容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虚弱,“我也是偷溜出来找香子的……”碰上青岚困惑的眼神,诺子解释道,“香子要行笄礼了,非常隆重,她无法出府,‘命妇之君’只好回我那里治病……“声音忽然低下去,“青岚,你知道么?‘命妇之君’快死了……”
青岚想起那只可爱的狸猫,心中哀伤。却见诺子的身子晃了一晃,青岚忙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却摸得一手湿凉。定睛一看,猩红一片。
啪!风灯摔裂在地上。
诺子想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青岚飞快地拉过诺子的手,挽起她的衣袖——只见葱白的手臂上,布满了蜿蜒的细密的伤口!
青岚大骇!
诺子此时也瞒不住了,颤声道“我抱着‘命妇之君’入宫找御医,彰子皇后经过,狸猫受惊,差点儿扑向彰子皇后……于是……她就下令对我用了针刑……”
青岚浑身发抖,不觉落下泪来。藤原宅前的盛景显得那么讽刺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