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一把将盒里的黑子抓起,又无力地松开。棋子散落开去,发出杂乱的清音。
《夏目友人帐》的事情,光是知道的。夏目玲子和夏目贵志的传奇,他也从猫咪老师的口里知道了。话说回来,他把虎次郎的棋盘给了夏目,谁说他当时就没有过一点儿私心,期盼奇迹能在夏目手里发生?
可是如今发生了又怎么样?佐为不愿见他!
光怕。光非常地怕。可要是他贸然寻找佐为,佐为又再次生他的气,又消失了怎么办?
要渴望一个人到什么地步,才会渴望到畏惧?
“你为什么认为他一定会来找我?”无助中,光反问亮。
“没有为什么。只是直觉。”
光就说“我也相信你,塔矢。”
亮取茶水回来,看到对弈室中的光,翻来覆去地看着由梨子记录的棋谱。光和棋谱中间甚至还隔着一个人,远远地,说了什么,仿佛自言自语。可是亮听不懂。
“你现在是快乐的吗?”
第48章 第四十五回 执念过深
第四十五回
夏目今早没有上学。《友人帐》好端端的,棋盘却不见了。夏目第一次碰见这种状况。他和猫咪老师都急疯了。
夏目依稀记得昨晚被冻醒,有人替他盖上一层被子。醒来时发现原来是一件清碧色的单衣,是平安时代时狩衣的模样。
某个答案呼之欲出,夏目却不敢往下细想。就在他们手足无措时,三筱竟说找到了浅葱,还有……一位陌生的,高冠博带的大人。
猫咪老师二话不说,扒开窗户就跳了下去。夏目也跟着蹬蹬地跑下楼,向矶月之森的方向跑去。果然就在路上,遇见了已然成为人类的藤原佐为,还有他怀里浑身浴血的浅葱。
斑领着他们向夏目走来,眼里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
“快救救浅葱!”佐为一见到他就叫道。
夏目头脑一片空白。前一瞬,他还在看着佐为的纸条自责,而一切却在一夜间天翻地覆。
他带着佐为和浅葱进入藤原宅。藤原夫妇毫无防备。他们是看不见作为妖怪的浅葱的,只看得见佐为。佐为蓝紫色的眸里是陷入困局的兵荒马乱。
夏目对藤原滋说“这是sai。”
佐为自知自己是不速之客,但他怀里的浅葱浴血昏迷,也没有办法好好跟夏目的养父母解释。没等滋叔叔反应过来,夏目就带着佐为和浅葱上楼到自己的房间。浅葱浑身是血,夏目简直不敢想象它遇到了什么袭击。佐为则难以接受,更多的,是痛苦与自责。
“我是让浅葱及时毁掉棋盘,但我没想到她为了让我回来,竟然伤害自己!”
夏目瞳孔一缩——他说什么,毁掉棋盘?!
“藤原佐为,你知道了铜的事情?”猫咪老师很快反应过来。
佐为点了点头。他掩面叹息,仿佛对自己身为人类重生并无任何欣喜。
“浅葱是矶月之森的高级妖怪,她不会轻易死去的。”夏目安慰道。
可是佐为仍然凝视浅葱,神色黯沉,微长的睫毛像蝉羽颤抖,蓝紫色的眼眸似被浓浓的霜意覆盖。
夏目忽然间就懂了浅葱,她那晚毁琴自伤的原因。
他揪心地攒紧了塌边清碧色的单衣,心中生疑昨晚来偷棋盘的是浅葱?这单衣是她的吗?但他之前从未见浅葱穿过……
“我总觉得事情有古怪,”沉默了许久的猫咪老师说,“我去矶月之森看一看。”
临走之前,猫咪老师向夏目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夏目读懂了它眼里的意思——先不要告诉进藤光。
“你们先出去。我为浅葱检查一下。”丙说。
夏目点了点头。他跪坐到失魂落魄的佐为面前。
这段日子里,夏目和佐为的时间总是错开的,但从光的叙说、以及他留下的怀纸,也足以像拼图般一点一点地拼凑出一代棋神的形象——清雅的、温暖的、明润的、灵动的、才华洋溢的……
却唯独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和藤原佐为相向而坐,只能从他脸上看到悲伤、不解、惶无所依。
夏目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得轻声道“佐为先生,请您先跟我下楼吧。”
藤原滋和藤原塔子早已等在客厅中多时。尤其是藤原滋,他跪坐着,神色是遇见了强者的迫切与热烈,身子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你就是sai!”藤原滋哆嗦着指着佐为说。
佐为向两夫妇欠了欠身,目中有歉意“藤原佐为贸然来访,真是失礼了。”
“我在东京认识了进藤君,藤原先生就是进藤君的老师sai。”夏目说,勉强一笑,“滋叔叔,让您惊喜了吧?我知道您崇拜sai很久了。”
这不是佐为第一次见到夏目的养父母。他借用夏目的身体与yuriko下指导棋时,塔子阿姨就给他送来过点心。当时的佐为,其实是愧疚而茫然的。
和yuliko下完棋后,佐为看到荧幕里的自己夏目清秀的面庞上,只有眼睛是属于自己的紫色。他感到心惊又陌生。但时日久了,千丝万缕的思绪就拢上前来,使少年的面容充满了不合时宜的沧桑。
离开光之后,佐为好像置身于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境之中。梦里有琴声,他依稀看到长大成人的光。光的嘴唇一张一合,但佐为什么都听不见。远方有激烈的战斗声、少女的饮泣声,无不令人心焦。他往前看了又看。
在梦里,他把扇子交给光,却看到了光的泪水。佐为想要伸手去拭,一切却铺天盖地地黑了下来。
他曾经以为他的时间已经到了尽头,神祗已然收回了对棋魂千年放浪的纵容。可是,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名叫夏目贵志的白衣少年。是个与光同龄的男孩,同样的长身玉立,可眉目间总显得凄清。
他说,佐为先生,我会让你和进藤君重逢。
岁月不止,弈者无休。千年已逝,人们对围棋的热情没有丝毫的冷却。佐为凝视着夏目辛苦收集的《进藤棋谱帐》,设想过无数的结局。光棋艺有成,而他佐为,却只留一缕气息,占用夏目的身体对弈,也终不是长久之计。
hikaru下线了,夏目的灵魂却没有苏醒过来。他急问身边妖怪是怎么回事,却听得啪地一声,见是猫咪老师在焦灼中碰倒了花瓶。
“我来试一试。”一直静默着的女妖怪忽而开口。那是一个水蓝色长发的女子,如斯清婉,令佐为想起了千年前的岸芷汀兰。
琴音哀伤,如泣如诉。曲调却是久违的熟悉。在平安京时,他曾在湖边蒹葭旁吹奏紫笛,便正是这《青海波》。但后来他投水自尽,笛音已成绝响,他千年未曾听过。
他忍不住叹息“好琴音,恨不能与君琴笛相和。”
女妖怪有刹那的怔忡。她抬眼看他,凌波眸中漾起晶莹一点。
之后,佐为便认识了这位矶月之森昔日的琴师,也知晓了执伞者铜的故事。
但他终归是忍不住的。忍不住观局,忍不住下棋,忍不住批注光三年来的棋谱,忍不住关注光和亮的种种消息……每次借用夏目的身体,他都止不住地自责。执念过深,他怕自己会入了魔障。他留下了和yuriko的棋局,光又是她的指导老师。万一被光发现,做出像铜那般的事情来,该如何是好?
佐为万万不能想象光或夏目为他做如此牺牲,便请求浅葱日后毁掉棋盘。
也许最好是停在这里。一切来不及开始,就没有之后夏目甚至于光的种种无奈。如今的他奄奄一息,连最低级的妖怪都不如。因此,佐为选择隐姓埋名。短短两个月,没有谁能伤心。
佐为再次回到了虎次郎的棋盘中。不管夏目怎么呼喊、追问,他都没有回应。短暂的相处以来,他对这个善良的孩子也有了情谊。但他由衷地相信,这么做,对光和夏目都好。
如果在光身边是快乐的,那么,和夏目结识以来,佐为获得更多的,是平静。与当年在光身边时大不一样,他不再畏惧死亡了。
未知死,焉知生?
佐为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棋盘崩解、自己灰飞烟灭的那一天。却没想到自己又醒了过来。清晨和煦的光线照亮了眼帘。迷蒙中他瞥见鲜红,似有一把极锋利的刀刃从佐为心间划过!
浑身浴血的浅葱倒在他的眼前,昔日弹琴的巧手鲜血淋漓!
猫咪老师说浅葱不过是昏迷。但如果浅葱醒不过来,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sai,可不可以请您指导我一局棋?”藤原滋早已按捺不住,捧出棋盘和棋具,跃跃欲试。可是又看见眼前人脸色苍白,心下担忧。
佐为实在没有心思对弈。他摇了摇头,哽咽着喉咙“对不起,我实在是——”
倘若浅葱真为他而死,这叫他以后如何能舒心拿起棋子?
夏目小心地说“滋叔叔,佐为先生有点不舒服,指导棋的事情,可以稍后再说吧?”
“是这样。”藤原滋忙说,“那就请sai快去休息吧。”
第49章 第四十六回 云泥
第四十六回
与藤原夫妇短暂地会面之后,佐为又回到楼上,守在不省人事的浅葱身边。夏目在一旁,看看浅葱层层包扎的手,又看看双眉紧锁的佐为。浅葱那时执伞孑立雨中的痛苦,如今轮到佐为来承受了。
事情往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走,夏目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的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夏目在窗外看到交谈着的猫咪老师和丙。它们看到他,同时抬手,示意他过去。
“浅葱会醒的。”丙说,“她只是心病。那种惨烈的戏码重演,她暂时缓不过来。佐为先生误会了。但是,宁愿他误会,也不要让他知道真相。”
“到底是谁让佐为先生成为人类回来的?”夏目问得直接,“秀策的棋盘,又在哪里?”
猫咪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是青岚。”
果然是这样!夏目闭上双眼,内心酸楚。
“浅葱身上的血是青岚的。”丙又说,“青岚效法铜,在浅葱面前重蹈覆辙。浅葱的精神一定是受到重创了。”
“川添杀了青岚?”夏目轻声问。
“应该不是。”丙张开手,里面是一枚狭长的古镜碎片,“浅葱昏迷时紧紧握着这个。青岚小姐怕是自杀的。”
夏目木然地接过那枚古镜的碎片。古老的铜镜碎片,边缘的血都已经变成了暗黑色。
他失神,须臾,才问“为什么?”
“等浅葱醒来,你问她吧。”丙回答,“她和青岚是矶月之森的琴师和棋师。”
夏目只说了一个字“好。”
“你打算怎么处理藤原佐为的事?”猫咪老师问,“他之前,根本没有想过回来。”
“佐为先生现在是人类了。”夏目说,“等他能心无旁骛地下棋,我会立即告诉进藤君的。”
“你看藤原佐为那副神情,就跟当时的黄毛小子一模一样。”猫咪老师露出了一贯的凝重与戏谑交织的神情,“在浅葱醒过来之前,他就能被自己的愧疚击倒。”
猫咪老师的预感是对的。几天下来,夏目在地板上和衣而眠,佐为却在浅葱的塌边不吃不睡。清碧色的单衣和古镜的碎片放在抽屉里。夏目的手翻着《友人帐》,眼睛却凝视着一旁静如寒潭的佐为。纯白的月光落在他曳地的紫色长发上。一个字,凉。
原来他帮不了他们,夏目低落地想。无论是妖怪还是人类,他从来都帮不了他们。他还着一个又一个名字,旁观着一个又一个故事,就好像他的半生都在徒劳地挽回那些注定要散的宴席。
不,不行。这是光心心念念的人。他既然回来了,夏目就一定要把他带回到光的身边。他们是高洁的棋士,生活在云端里,拥有这世间最无瑕快意的人生。黑的另一面就是白,赢的另一面就是输。而人类与妖怪之间的纠缠却是一滩烂泥。善的另一面难道就是恶?死的另一面难道就是生?
夏目从外婆那里继承的到底是什么,说来说去,都是一笔糊涂账。那个雨夜温暖的金光,曾是他心底最深切的奢望。
“佐为先生,浅葱没有事。我带您去东京,好吗?”
“请让我等到浅葱醒过来。”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夏目和佐为之间循环上演。夏目和猫咪老师都对佐为的固执莫可奈何。
藤原夫妇本来想热情招待佐为,藤原滋还想借机讨教几局,现在都落了个空。他们都看不见浅葱,只看得见失魂落魄的佐为。但出于礼貌,他们都没有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