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方的脸色难看起来。他与由梨子之间的矛盾众所周知,这本来就让他在众棋士面前挂不住脸。现在居然在sai面前上演这么一出,简直就像公然掴他一巴掌似的。他快步上前,拽住了由梨子的胳膊。
由梨子忽然一抖,只轻轻地问“你还想逼我到什么时候”她挣脱绪方的手,也不顾奈濑的叫声,跑远了。
“我的妹妹太任性了。”绪方大为尴尬,“我很抱歉。”
“发生什么事了”佐为在意地问,“什么叫逼她考院生”
“我只是叫她试一试,没想到她”
“试一试”光打断他,“绪方先生,你叫她试一试,该不会又是拿帮她妈妈出过医药费、打碎鱼箱之类的来要胁她吧”
绪方有一刹突然暴怒的冲动。这小子,拖欠自己和sai的棋局数年之久,现在又管他和由梨子之间的家事。本来满腔对sai的热切被由这突发状况浇灭,绪方再也没有了询问的渴望,他愠怒地说“进藤,这是我们的家事。”
对于由梨子的围棋,我根本没有对你抱过一点儿希望,你这不称职的兄长。光愤愤地想,看着绪方大步流星地走向他那辆红色的轿车。
“佐为,你也知道由梨子的事吗”光对佐为说。
佐为担忧地点了点头。
“他们之间经常这样。我待会儿给她发个信息。”光无奈地说,又想起佐为是用natsune这个名字跟由梨子打交道的,“佐为,夏目呢他不是跟你一起过来的吗”
“贵志说他想回家看看。他父母和他一起住过的房子,离这儿好像不远。”
“他父母和他一起住过”光眨了眨眼睛,不解,“他亲生父母不是去世了”
“所以我才担心。”佐为微微蹙眉,“我用贵志身体下棋的时候,他的灵魂是沉睡着的,很久很久都醒不来。我留纸条问他去了哪里,他都不肯回答。直到今天他才说,是回了家”
佐为说着说着,发现光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水光冉冉,笑容里有些酸楚,有些无奈又有些落寞。这样的光,是陌生的。
佐为蓦然想起,他以natsune的名字和由梨子下指导棋时,一直没有跟光,还有别的任何人对局、说话。可是当夏目打电话给光时,光分明已经知道他回来。
光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吗
佐为的身子陡地一震,心中有说不出的撼动,几乎要落下泪来。
然而光却没有问,只是笑笑,握住了佐为的手“我们去找夏目吧。回来,我再复盘给你看。”
┄┄┄┄┄
东京站往上数的第三个站,叫代镇站。这是一条新的线路,秋末才对外开放。光给自己和佐为都买了票,看着佐为好奇地研究着东京的自动出票机,光不由失笑“佐为,走啦,又不是没有见过”
“哎呀,我都四年没有见过了呢”佐为鼓起包子脸。
“佐为”
光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哪来的这么多情绪,居然每一刻都想哭。他用拳头堵住嘴,极力克制着夺眶而出的眼泪。
是因为夏目啊
是夏目帮他找回佐为的。到处都寻找不到的佐为,他以为只有在棋里才能相见的佐为是夏目帮他找回来的。
全都是因为夏目。
拥有着友人帐的夏目。
强大、善良、温柔,同时又不得不寂寞着的夏目。
自从把棋盘给猫咪老师的那一天起,光就期待着这么一天了。
因为,他相信夏目
催促乘客上站的广播响起,光牵着佐为一起走进车厢。他看到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身影,以及,前所未有的,佐为的身影。光轻轻把手贴上玻璃,呼出的热气令窗户里的佐为雾蒙蒙的,他触了电般地赶紧摩挲,窗里又很快浮现出佐为的笑脸。光松了一口气。
然而,那张卡哇伊的笑脸很快凑上前“光,窗户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光慢慢地侧过脸“呐,佐为”
“嗯”
“你不会再走了吧”小心翼翼的语气。
“浅葱醒过来了,说希望在东京听我吹笛贵志也执意要带我回来。”佐为想了想,说,“所以,我应该是不会走了。”
“浅葱”
“是贵志认识的一个女妖怪。非常美丽,弹得一手好琴。”佐为一想起浅葱,就有一种知音难遇的感慨。他从怀里拿出那支绾着浅葱发丝的竹笛。没想到与自己有相似心境的,不是人类,而是一个妖怪,想来也是难得的缘分,“贵志、斑、还有他身边的妖怪,都强大得很呢”
光接过那支竹笛。竹管莹莹生翠,水蓝色的长发穗子在他手上拂过。光越发地好奇,心里像有猫爪子在挠“佐为,你再说多一些”
话匣子就这么开启了。佐为说起自己从黑暗中陡然的苏醒,睁开眼时看到的白衣少年,他那奇妙的友人帐和招财猫,和yuriko的棋局,附身在夏目身上时的种种心情,浅葱惊心动魄的昏迷,丙和三筱,秋之夜宴的妖怪,和明明短暂的对弈
光听得痴迷,像听到遥远而精彩的传说,竟不由自主生出神往来。从佐为的叙述中,光总算找到了某些疑惑的答案。
“佐为,你当初不与别人对局、不跟我说话,是怕让夏目和浅葱他们困扰”
佐为点头“是的。我不能占着夏目的身体用,让他醒不来啊而且,我实在害怕,浅葱同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光不得不承认佐为的担心有理。如果让他知道有这种方法让佐为回来,不管要付出要多少代价,他都会去试一试。
还好浅葱醒过来了。不然,佐为是不会回来的吧。
佐为悠悠叹息一声“光,可我还是想下棋,也想听到你的消息所以,在看到你和由梨子在网络上的第一局棋时,我就和她交谈了。”复又微笑,“光,你教得真好。”
“我也很高兴。”光真挚地说。由梨子的勤奋也让他很感动,“原来,指导别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是了然的笑意。
“说实话,我不担心由梨子。”光看着手机里发回来的信息由梨子不用担心,我已回家,“我相信她能走过去。”
列车穿行在城市的天空下,仿佛无穷无尽。雪花在窗外飘落,轻盈,优雅。车厢内有乘务员推着小车经过,空气里飘荡着食物淡淡的香气。
“光,你长大了。”佐为微笑着,从他照顾夏目就能感觉出来,光变得温柔了,“不再是个孩子了。”
这还用说光假装生气。还不是因为你离开了
不过他是真的感激。不管是遇到佐为,还是遇到夏目。
光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与圆满,将胸腔充盈。看着窗外的雪花,他一点一点地明白过来,其实这种感觉,就是幸福。
水蓝色的发丝从光手里拂落,光忽然想起佐为从前说明明喜欢自己的调侃,坏笑道“浅葱,好像很喜欢你啊。”
“光,不许开浅葱的玩笑。它的琴声可以说是天下一绝呢。”
“是是是,就跟佐为你的棋一样。”
“光,你可别太得意了”
第61章 第五十八回 代河向西直行
第五十八回
没想到代镇站这么近,离棋院的车程只需要十五分钟。光拉着佐为下车,以防他东张西望地跑丢了。
东京和周边地区的交通网很方便,却是出了名的繁复,像迷宫一样。佐为看着越来越复杂的jr的地图,眼花缭乱,掉下一滴冷汗,站名挤得密密麻麻,快分不出彼此了。
佐为不可思议地跟着在站台上穿梭自如的光,五颜六色的列车在他们身边朝各种方向开动。
“呐,光啊,现在的东京,到底有多少种这个在轨道上跑的车啊”佐为捏了一把冷汗。
是他的错觉吗东京的交通图,这四年来,好像又膨胀了不少啊
“你说这种列车吗有电车、地铁、skye、火车、新干线”光掰着手指数了一下,实际上他也记不大清,去塔矢家还老迷路,“不过,电车也分为特急、加急、普通然后光是电车线就有山手线、环状线、新宿线、成田机场线有十几条吧最近又新建了好多条,连夏目那儿的八原镇都能直达了。”
呜呜,好可怕,东京的交通图是妖怪吗
“光啊,总有一天,东京的这些车也会直达月亮上去吧”
“噗,你以为是火箭吗”
走出代镇站的月台,入眼是一条大河。雪花落在满是鹅卵石的河岸上,有一望无垠的、灰色的枯萎芦苇。河水都结成了冰。
“佐为,你知道夏目家的地址吗”光问。
“咦我不知道,贵志只说了是这个站。”
不知道地址,他们要怎么找夏目光扶额。看来,只能求助路人了。
“爷爷,请问,您知道有一座房子叫夏目宅吗”光问一个在河岸边乘凉的老伯,心想他知道夏目家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零点一
可是这百分之零点一的概率就这么发生了。那老伯立刻说“夏目宅我知道啊最近沸沸扬扬的说要卖掉的大房子嘛”
卖掉光和佐为面面相觑。
“你就沿着代河向西直行,有一个山坡,那里有一幢古色古香的大房子就是了”
道谢之后,两人便沿着代河向西直走。光顺便在附近的自动贩售机佐为又研究了好一会儿买了三罐热牛奶和一瓶烧酒。光将其中一罐递给佐为,佐为捧住牛奶罐兴奋地玩着拉环,就像一只猫。
“难道夏目和猫咪老师就没有给你玩过”光捂脸,觉得棋神的形象已被破坏殆尽。不过,棋神的形象,那东西有存在过吗光顿时被这想法逗乐了。
“我在贵志那里时顾着照料浅葱,哪有什么玩的心情啊。”
“又是浅葱,啧,佐为”
“光,你越来越过分了”
两人就这么边说话边走,大概五分钟左右,果然看到一个积满白雪的山坡。青石板路蜿蜒向前,尽头,便是一幢江户时代样式的老房子,样式很典雅,同是落满了雪,看起来相当老旧了。房子前有面积宽敞的庭院。
庭院的木门前贴有一张公告,有一个白衣少年靠着围墙坐在雪地上,一只招财猫窝在花器里头不就是夏目和猫咪老师么
“夏目猫咪老师”光率先喊了出来,向他们挥手,“好久不见了”
夏目抬起头,白皙的脸冻得通红,向光露出惊喜而羞赧的笑。可花器里头的猫咪老师却板着一张脸,看起来相当不爽的样子。
“进藤君,你们见面啦喔谢谢。”夏目接过光的热牛奶罐,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
“喏,猫咪老师,这给你的。”光把烧酒瓶递给猫咪老师。猫咪老师心不甘情不愿地瞟他一眼,忽然猛地出手,夺了过去,抱着比它身子还要长的酒瓶半躺在花器里。
“这种态度还差不多,黄毛小子。”猫咪老师哼了一声。
这花器样式怎么这么眼熟光感到眼皮一跳一跳的,忽然哆嗦地想了起来“这这是庆长的花器”
“是啊,这是夏目的养父,藤原滋先生送给我的。”佐为说,露出难为情的神色,“贵志啊,我还是不想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这个不是问题的重点好吗重点是猫咪老师躺在花器里面耶躺在这么名贵的庆长的花器里哎
光痛心疾首,却发现夏目和猫咪老师之间怪怪的,一人一猫都别过脸,好像谁也不想理谁。
“你们俩,怎么啦”光好奇地问,“还有,你们坐在这儿干吗”
猫咪老师好像就在等光问这句话。它立马“咻”地一声跳起来,气急败坏地挥舞着短短的爪子“哼这你要问夏目我来这儿找他,夏目就一直坐在这里说胡话根本就是被妖怪附了身嘛”
“我没有说胡话,也没有被妖怪附身”夏目翻了个白眼,啪地一声打掉它的爪子。
“你看你看,还死不承认”
“我我只是在这里坐一坐,发一发呆”
“什么发呆你刚才明明还坚持说你爸爸妈妈在里面的,说什么枇杷树、什么藤花紫阳花的、院子里晾着白衬衫,还说木地板上还刻着你用小刀划的字你这是疯了吗夏目如果你爸爸妈妈还在里面等着你,就轮不到你去藤原家住,门上也不会贴着公告说要卖了你这房子了”
夏目看起来好像生气了“猫咪老师你别管我的事好吗”
光和佐为都听得怔怔的。猫咪老师的话里信息量太大,佐为似乎有一点点明白了,光却完全消化不过来。
“什么爸爸妈妈还在里面”光一头雾水地问,“夏目,你爸爸妈妈不是已经”
“我觉得,”夏目轻声说,“我爸爸妈妈没有死。”无比固执的语气,眼睛却悄悄地红了。
光呆住了,彻底地呆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猫咪老师“哼”了一声就愤愤地转过头去。光无助地看向佐为,只见佐为凝视着坐在门前的夏目,蓝紫色的眼里有些了然,有些怜惜也有些不忍。
“我明白了,贵志。”佐为在夏目面前蹲下,声音轻而温柔,“所以,你那时才不愿醒来吗”
“如果那是真实的呢”夏目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从来没有做过那么逼真的梦。”复又说,“我那时甚至想,如果你一直用我的身体下棋就好了我不愿醒来。”
“你说什么,夏目”花器里的猫咪老师看起来又要发飙,可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涨红了脸。
光走到夏目宅的木门前。只见门上贴着一张贩卖公告,上面显示着有一家房地产公司即将要收购这幢房子作商业用,售出人是个完全陌生的姓氏。只有门旁尚未拆卸的标签栏那里,模模糊糊地写着“夏目”。
也就是说,这幢房子其实不是由夏目直接继承的么又或者,夏目还未成年,继承权归给了从小抚养过他的亲戚
光记得夏目的童年都在被亲戚当皮球,踢来踢去的,直到藤原一家愿意收养他一想到这点,光就觉得特别酸楚。为什么他们不能对他好一点还要卖掉本应属于他的房子
光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门上,却听见“吱呀”一声,大门竟然就这么被推开了。佐为和夏目同时扭过头来看他,光赶紧缩开手,讪笑“我、我不知道它没有锁”
夏目咬了咬嘴唇,别过脸。
“里面不是有枇杷树、开着你爸亲手种的花、还有满院子晾着的白衬衫吗”猫咪老师气呼呼地直甩爪子,“你倒是进去看看有没有啊,哼”
夏目没有理它。光看向房子的庭院,满目白雪皑皑,除了满地丛生的杂草,以及玄关上一个孤零零的和纸风铃,哪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夏目”光正想说什么,便看到少年慢慢地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颤抖着,泪水在他的衣袖上染出暗色的水渍。佐为将他轻轻揽到怀中。猫咪老师扭过头去,肥嘟嘟的脸上现出一丝懊恼。
“其实我都知道。”少年闷着哭腔说,“他们已经死了”
就算连哭泣的时候,夏目也在克制,安静的,仿佛害怕惊扰到别人似的。光心中一阵难受。
“夏目,不就是枇杷树吗,”光慌不择言地说,“听说它很容易种,吃了枇杷果,吐出的核就可以种了。我夏天的时候就买一大堆果子”
“谢谢你,进藤君。”夏目拭了拭泪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却转瞬即逝,“但是不用了,房子都要卖出去了”
“我替你买下来。”
突如其来的话,夏目和猫咪老师同时睁大眼睛,却发现光一脸严肃,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进藤君,你开玩笑吧”夏目觉得自己听错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买下你的房子。”光认真地说,“我是职业棋士,积蓄不够,还可以贷款。”说着,就掏出手机,对着公告上留的电话号码就要拨打过去。
夏目猛然意识到光是在说真的了,他立时站起“不行,绝对不行”
第62章 第五十九回 懂得与成全
第五十九回
“进藤君,你这是疯了吗,你、你快和佐为回去下棋。”
“说什么呢,夏目,我说能替你买就是能替你买”
“贵志,既然是你爸爸妈妈和你一起住过的家,就买下来留作纪念啊。”
“佐为你以为房子是观光区的纪念商品么”
“光,这房子要多贵啊”
“这是在小城镇的山上,附近没有繁华的商业区,然后是二手的,看起来有点旧估计要三千万”
“三千万光,我记得你以前连三千块的杯子都嫌贵”
“我现在长大了,可不一样了和谷早就打算买公寓了”
“进藤君,你说这样的话,根本就还是个孩子”
一片混乱之中,却只听猫咪老师响亮地“嗝”了一声。三人同时转过头来。只见花器里的招财猫抱着烧酒瓶,肥胖的脸上泛起了异样的潮红,还涨了起来。
这是喝醉了光瞪着猫咪老师,可是它刚刚只喝了几小口烧酒啊
夏目忽然反应过来“糟了,猫咪老师要吐了”
呃光怔住,只见猫咪老师的脸在迅速发青,圆鼓鼓的身子在花器里挣扎地打着滚,看起来相当难受的样子。不是吧,真的要吐了
等、等一下,庆长的花器啊啊啊
光急忙把猫咪老师抱起,说时迟那时快,猫咪老师就对着光的金色帽衫吐了出来
“”
“”夏目都不敢看光的表情。这个世界,已经风中凌乱了
“啊啊,猫咪老师,我今晚要把你宰了”
“斑你是不是吃错东西了”
“进、进藤君”
“呕”
“斑”
“夏目,你的房子里有厕所么”
┄┄┄┄┄
叮叮
远远地,就能听到和纸风铃的响声,仿佛被落雪过滤,分外的悠远、空灵。
冬日的阳光温润暖和。夏目从便利商店买了止吐的药,跟背包里的友人帐放在一起,向山坡上那幢古旧的宅子慢慢走去。鞋底与青石板路上的积雪摩挲,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流年逝去的声音。
这种从漫漫山路中走回家的感觉,如此的清寂而奇特,像回顾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夏目记得他第一次找去代镇,就被妖怪附身,强迫他想起以前种种被遗弃的悲伤记忆。后来他自己脱离魔障,便和猫咪老师一起,沿着代河向西直行,来到了夏目宅。房子是早已知晓的人去楼空,夏目在房间里找到自己画的花、稚嫩的笔迹,回想着逝去的父母,望着暮色一寸一寸地抚上地板的尘埃。
父亲的怀抱、母亲的笑容、秋日的阳光、蝴蝶画册里夹着的合照曾是那样深深地温暖过夏目的记忆,也越发衬出日后苦难的痛楚。夏目在三世子家寄住时,总是克制自己翻开那本蝴蝶画册的冲动,免得无谓的心痛。时日久了,他也就觉得自己不会心痛了可是,他果然没有想象中的豁达。在得知梦仅仅是梦的时候,他难过到全身都痛。
很多事情,夏目接受,但并不意味已经放下。他不愿说,因为他不期待有人会理解。夏目早已习惯不抱任何盼望。正是这样有些许凄清的坚强,支撑着他成长为现在的夏目贵志。
夏目一步步地走向自己从前的家。里头传来猫咪老师大吐特吐的声音,光脱掉被招财猫弄脏的帽衫,和佐为一起站在玄关前等着。两人正在下盲棋,雪花在他们身边纷纷落下。
“十三之四,碰。”
“四之七,扳。”
“五之六,长。”
“九之十八,断。”
落子的声音一下一下,和着屋檐上和纸风铃的声音,有一种闲适而隽永的况味,是夏目向往的宁静。夏目听不懂他们的棋局,然而却觉得,这么听着,就很好。雪落在院中的野草上,很轻很轻的声音。
“怎么这么快就输给你了佐为我都觉得我这四年白下棋似的唔,夏目,你回来啦”
“这么快就开始下棋啦”夏目微笑。
“喔,我们在下四年前还没下完的一局棋。”佐为说,拍光的脑袋,眼里有说不尽的宠溺,“这个小家伙,还没下完,就睡着了。”
“你还说,哪有你这样的,还没下完就消失了”光捂着头说,感到鼻子又泛酸了,连忙退开一步,转向夏目,“猫咪老师还在吐哎。”
“没事,喝酒喝太多了。等吐完了喂它吃药。”
“夏目,我打电话给你那个卖房子的亲戚了。他答应先压下来,听到我是你朋友,还特别给我时间宽限。果然跟我估计的价格差不多。”
“啊你真的打啦”夏目脸一白,激烈道,“进藤君,不许买,不许花这笔钱”他决不能让光这样做,决不能,“进藤君,我知道佐为回来了你很高兴,可是你不能被冲昏头脑,三千万不是小数目,你知道你要还多少年”
“八年。”光打断他,“我可以向朋友和银行借。职业棋士的日常收入,不算大型比赛,不算头衔,减去我自己的吃喝用度,我算过了,还八年的债。”
佐为闻言,心中满是惊讶。他细细地凝视着光,感觉当年那个任性的小孩今日已非昔比。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夏目真的生气了,“如果是为了佐为,我跟你讲,我不需要,完全不需要”
夏目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佐为担心地看看他,又看看光。
“我当然不只是为了佐为。”光直视着夏目,目光清亮,“如果我说,是因为你是我朋友,你值得我这样,你相信吗”
六年来,光都独自守着佐为的秘密。那堵高墙曾是那样地密不透风。他曾想向塔矢亮敞开大门,却一直没有足够的勇气。然而,夏目却走了进来光甚至什么都不用说,夏目就已经明白,还为他找到了佐为。
夏目贵志,他是个懂得的人。光所经历过的一切“看得见”的困顿、无人理解的孤单、失去的伤口与绝望,他都已尝尽。夏目,他因为懂得而慈悲。因为慈悲,所以成全。由于有太多的人无法理解,所以,宁愿自己寂寞,也不愿造成伤害。
光愿意为夏目付出,给他任何能给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夏目给了他这份可遇而不可求的“懂得”,以及“成全”。
夏目却说“我相信,但我不愿意”斩钉截铁。
无论是怎样的朋友,如果他愿意让你这样付出,也就不值得你这样付出了,难道你竟不懂
“夏目,这可是你父母亲和你住过的家,难道你就这样看着它被拆掉、夷为商业用地”光叫道,觉得心里憋得慌,“我看到了,里面还有你和你父母以前刻的画”
“我自己会想办法的。”夏目的脸变得更苍白了。
但光是对的。夏目一想到这幢房子要被卖掉,被拆,另建立商业建筑,就觉得心如刀绞。房子被拆掉,他与父母回忆的证明都将会灰飞烟灭,不复存在甚至,他以后,连做梦也没有资格。
“仅仅是想我也知道,夏目,你还是个国中生,你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光说,其实他心中也是百般无奈,只是一心一意替夏目着想,“你只能看着房子就这样没了夏目,如果我不替你买下,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夏目低下头,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光瞧着他,如果夏目执意不肯,那他也不能怎么办。想到这里,光感到一阵无力,和夏目相处时那种一如既往的无力夏目都帮他找到佐为了,他却什么都不能为夏目做吗
看着两个孩子在为难,一旁的佐为忍不住开口“我也来帮忙。我也去找工作”
光和夏目猛地朝佐为看过来,奇特的眼神一模一样,像听到了某个怪异之极的消息。又彼此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嘛”佐为抬起袖子,眼睛无辜地眨了又眨,“我,这不是看你们很难过吗”
“哈哈,佐为,你好好待在进藤君身边就好了。”夏目实在无法想象佐为在外面工作的样子。
“对啊,佐为,你能找什么工作嘛,”光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除了下棋之外,你可什么都不会”
咦等一下
下棋
光和夏目同时停住了笑声。如果说佐为去工作,可以胜任的职业就只有一个
“我可以去考职业棋士嘛”佐为理直气壮地说。
“等一下,”还是夏目恢复了理智,“佐为,这不是你去不去考职业棋试的问题,而是,房子真的不能让你和进藤君来替我买。我真的无法接受这样。”
“贵志”
“除非除非”
“除非怎么样”光真想听他有什么解决办法。
“进藤君,你现在住在家里吗”
“是啊,不过最近也想像和谷一样独立出来找公寓了。”
“如果你们真的想买下这幢房子,”夏目决定说出自己内心方才一掠而过的想法,这可能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了,虽然听起来有点儿荒诞,而且这么破旧的房子,人家也未必肯。
“不然,进藤君,佐为,你们就住在这儿吧。”
第63章 第六十回 雪地合宿
夏目说出提议之后,光和佐为都相当惊讶。一时之间,满庭寂静,就跟夏目梦中落满了枇杷叶的院子一样寂静。
屋檐上的积雪融化,滴落在夏目的肩膀上,一阵化开的凉意。
“可是”光终于讷讷地开口,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夏目,这是你的家”
“是,曾是我的家,都过去了。”夏目清醒而痛心地摇头,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肩上被雪浸湿的地方,“我很想留下房子,但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真的回来。与其让房子被拆作为他用,或者让它就这样荒废着,倒不如,你们住在这里。”
“夏目”光还想说些什么,手却被佐为按了一按。 夏目的心思,其实再容易理解不过。这样不愿给别人一丝困扰的夏目,他怎么会心安理得地要旁人付出。很多时候,如果要接受的那一方不愿意,那所谓的付出就只会变成负累。
佐为心下叹息。“贵志,你真的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吗”
“是的。”夏目坚定地点头,“你们觉得这样好吗”
“我当然可以。”光忙说,“佐为,你觉得呢”
“既然贵志决定了,那当然是极好的。”
“佐为,其实你只要能下棋就可以了吧”
“呵呵,说得也是对了,贵志,你和斑呢你们也住进来吧,这里是你的家啊。”
夏目一怔。之前自己不怎么会回家来看,那是因为,房子里空无一人,这种空荡荡的寂寞显得怵目惊心。而现在有了光和佐为
“是啊,夏目,你住回家里是天经地义的。”光也说。
夏目的眼睛在那一刻烁烁一闪,脸颊起了浅淡的红,目光里瞬然有难以察觉的感动、欣喜与憧憬。这是第一次,除了藤原夫妇外,有同龄人主动说把他当朋友,提出要和他一起住
而且,是进藤光那么开朗、有才华的进藤光,给了他太多前所未有的理解、欢笑与震撼,夏目心里面最向往的自己
就在这时,猫咪老师从屋子里头慢腾腾地挪出,远远看去就像一坨松散的毛球似的。它一动,地板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呢”
仿佛有冰凉的雨落下,夏目蓦然冷静下来。
“斑,你没事吧”佐为问。
“好得还蛮快的。”光笑嘻嘻的。但又想到自己那件可怜的金色帽衫,笑脸顿时僵了。
“那还用说,大爷我可是高级的妖兽。”猫咪老师扬起鼻孔。
“是是,”这只老是爬到他棋盘上睡觉、老是用肥胖的身躯把他撞醒的大肥猫,光都懒得吐它的槽了,“高级的妖兽,你以后就跟夏目一起住回这”
光还没说完,夏目就开口了“我我和猫咪老师还是回藤原家,我我还要上学。”
“欸”光明显地失望下来。他以后还想跟猫咪老师玩儿呢。
猫咪老师挪到玄关三人坐着的地方,没有发问,显然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真的,我不能住在这儿。”夏目连连摆手。猫咪老师从夏目的腰侧熟门熟路地钻到他怀里,一副舒舒服服的样子,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戏谑与明亮。
“噗,猫咪老师”夏目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干嘛”招财猫瞧着夏目,眼睛一如既往地弯成半月形。
“还是你病着的时候比较安分。”光替夏目说出了内心的共同想法。
猫咪老师忍住想用爪子抓金色刘海的冲动“那我以后经常跑过来,吐在你的棋盘上。”
“哦是吗,你要吐自己的床吗”
“猫咪老师,你以后可不许总是跑来找进藤君和佐为。”夏目一反常态,神情严肃起来。佐为在旁边静静地望着他。
“为什么”光和猫咪老师都眨巴着眼睛。
“总而言之就是不许猫咪老师,亏你还老是说你是我的保镖”
“哈哈,夏目,你不会是吃我的醋了吧放心啦,猫咪老师永远只是你的宠物”
光打趣的是夏目,扑过来的却是猫咪老师。猫咪老师猛地朝光蹿过来,一掌拍上他的金色刘海,大吼“你这个区区的渺小的黄毛小子说什么呢你们两个都是我的食物”
光和猫咪老师欢脱地打闹起来。光,果然是还没长大的孩子呢佐为用袖子捂着唇悄悄地笑。夏目也绷不住了,笑出声来。
和纸风铃的声音叮铃叮铃地响,山麓上传来陆陆续续地铲雪的声音,由远而近。本该是嘈杂的环境,夏目却觉得一阵安宁。就像,有很多东西都慢慢地沉淀下来,悄声无息地盈满了原本废弃的屋子,像雪落在结冰的湖面。
就在这时,光衣服的口袋里传来突兀的“嘀嘀”声。光好不容易逃离猫咪老师的“魔爪”,拿出手机。佐为好奇地凑过去。屏幕上显示出简讯“我在会所复盘。”发送人是塔矢亮。
这就是在等自己的意思了。光对此一直很有默契。
“啊,小亮”佐为兴高采烈地喊道,“我在贵志家的那个小盒子里也看到过他他的成长一定也和光你一样快吧”
“嘁,那家伙”光露出不服气的表情,“还是那么目中无人、傲慢自大”然而,声音却渐渐没有底气地弱了下去,“虽然、虽然他是真的很强啦”
“哇好期待和小亮对局啊”佐为孩子气地一拍手。
夏目在旁边看得想笑。光和佐为,原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是这个样子的。真的太温馨了,好羡慕
光忽然想到亮在雪地里瞥自己的一眼,又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完了,亮一定会质问sai的事情的,他要怎么解释
在忐忑的心情中,光在手机上打道,“今天有事,不过来了。”但跟亮复盘对于自己来说也算是最重要的事,无论忙到多晚也一定会赶去会所,还是要说点理由才好。可是,难不成要如实说sai回来吗塔矢亮一定会打电话来问的于是,光又小心地遣词用句“我在夏目家有事,今天赶不过来了。”
亮不是不知道自己和夏目的交情,以前每次他说自己去探病,亮都很理解,还时不时问夏目的状况。这个理由就说得过去了,光心想。
可是,手机上显示简讯发不过去“没有信号”
“没有信号”夏目一愣,“是不是因为在山上的缘故”
“不是啊,刚才明明还有”光边说,边走出白雪皑皑的院子。一走出门,他顿时石化。
入眼是一望无垠的白茫茫。雪大得像天空漏了一般,如鹅毛般在代镇飘飞,在阳光下反射出明镜一样的晶亮。眼前地表和电线的轮廓都看不清了,连那条青石板路也被大雪淹没。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大雪封山么
“啊,怎么办,明天就是天元争夺赛的最后一局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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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能在这里过夜了。”在确认各种路段都被大雪封死、巴士和电车等都随之被叫停,而附近只有一个连电话也打不出去的小超市之后,猫咪老师也实在看够了光慌乱的表情,于是下了结论。
其实大雪封山在日本还是挺常见的,尤其是在北海道。代镇尽管在地理上靠近东京,但因为地势较高,也靠近河边,因此也会时不时碰见这种问题。
虽说已经决定要让光和佐为住从前的家里,可是,这这也太快了吧,而且,房子里还什么都没有呢。夏目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在紧张什么。
“夏目,这没问题么”光不确定地看向夏目。
“当然没有问题。”夏目赶紧说。这么大的雪里,身上居然出了一层薄汗,他有些局促地发现自己竟然正在小心地观察光和佐为的表情。
佐为点了点头,在哪里对于他而言其实都没有关系,只要和光在一起,能下棋就再好不过。光和猫咪老师在彼此对视了一秒之后,则明显地兴奋起来不晓得在兴奋什么。
光“这不就是合宿吗雪地合宿”
猫咪老师“吃热腾腾的火锅吃鲷鱼烧喝酒”
光“最好还有被炉还有,猫咪老师才吐过不能吃这些啦”
猫咪老师“我宁愿再吐三天三夜也要吃”心想这可是难得能宰黄毛小子一顿。
光“哪,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们就去找吃的”
猫咪老师“走,找吃的找吃的”
夏目有好一阵子都反应不过来。这个世界是凌乱了吧,真的是凌乱了吧
三人一猫一起去附近的小超市买一大堆吃的用的夏目费了好大劲才使劲拖住猫咪老师不要买太多鱼和太多烧酒,还有玻璃棋子套装和围棋周刊光禁不住佐为哀求的眼神买了厚厚的一沓
于是两小时后就变成了这样
空无一物的饭厅一下子就被被炉、厨具和食物挤得满满当当。旧宅子散发着潮味的空气此刻充盈着鲷鱼烧的香味,光、猫咪老师有半个身子都窝在被炉里面,此刻正不停地干杯夏目偷偷往杯子里都兑了水,实在担心猫咪老师的肠胃和光明天的棋赛;佐为靠在窗边专注地看围棋周刊一点儿也没留意光和猫咪老师在喝酒;夏目一边叹气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让自己从前的家不至于太杯盘狼藉,毕竟这房子不是他名下的
“我们这样子私自住进来真的好么”夏目的额角滴下冷汗。
“这有什么”光大大咧咧地把手一挥,“我已经跟你叔叔说要买下来了多一个晚上少一个晚上才不算什么呢”
“进藤君你这是喝醉了么”
“这被炉也太爽了”猫咪老师再次响亮地打了一声饱嗝,丝毫没吸取呕吐的教训,“喂,黄毛小子,不管你愿不愿意,大爷我以后也会跑来的”
“啧,这本来就是你家夏目的房子,什么跑不跑来的,直接住下不就得了”
是谁之前还觉得这屋子空荡荡来着可不可以把说胡话的这两只撵走
夏目看着闹腾的光和猫咪老师,忍不住笑,可是同时,鼻子却莫名其妙地酸了起来。屋子里老旧的灯管一闪一闪,外面有鹅毛大雪落下的声音,像有人在经久不息地吟唱着一首童谣,那么温暖,也那么孤单。那一刻夏目向蒸腾在屋子里的白汽伸出手去,停了一会儿,缓缓地聚拢起来,收回,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爸爸、妈妈我在这里。我们以前,也拥有过这样快乐的时光吗
“贵志,”肩膀被轻轻地拍了一拍,原来是佐为,优美的紫唇牵出温柔的弧度,“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第64章 第六十一回 围炉夜话
第六十一回
“佐为”夏目刚想回答,却听见上方几声突兀的“嚓嚓”声。光和猫咪老师都停止玩闹,抬头看去。只见幽黑的斜顶上缓缓沁出了几点白。
雪降积到一定程度,尤其是在大雪封山时,屋顶的瓦片不可避免地发生断裂。夏目脸一红,窘迫地说“对不起”
自己从前的家实在是太旧了,他是不是不该提议光和佐为住在这里
佐为却莞尔一笑“这就巧了。诺子说过降得不顶多的雪,沁入瓦缝中,有处纯白,有处乌黑,看来十分有趣呢。”
“诺子,我记得她”光笑道,“佐为你以前有提到过的跟你学围棋、后来写下了枕草子的女官,对不对”
“噢光,没想到你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