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又觉不妥,团身笼袖咳得两句哂道“你还往哪把它留着?我前番不曾嘱咐你,若得了这种东西,也没甚用处,只好将它塞在灶里添火。”
嫣翠哑然半日拱手说道“不曾,不曾塞在灶里添火。我将它置在楼下账簿之上。不过主人若不喜看,我这就去烧了便是。说罢躬身欲退。”
也只退得两步却为易风阻得一阻,说道“不,不必了。晚饭可已备好?”
嫣翠应道“荆奴摆得碗盏,正等主人下楼来。”
易风听罢草草整衣转出屋去,剩了嫣翠瞧他走得仓促,便往案旁叹得一叹。依稀竟觉自家主人更在心口不一此等底事之上,憋得很有些道行。末了入得堂来,却不见易风,唯得荆奴侧畔站着,遂问道“主人呢?”
荆奴挠头疑道“主人方才忽然说要查点今日出入账册,刚掌着灯向厅前去了。莫非赌坊明细有甚不对?”
嫣翠闻着扶额叹道“无事。你我等着便好。”
两人复来候得一晌。
不意候得易风一脸风露,夜半灯前行雨,千般不着晴,几步秉烛直往桌前拽椅坐了,也未与嫣翠荆奴话得一言,只笼袖沉默。姑娘看他容色甚不称心,以为聂风信中又得何事戳了自家主人多有恼恨。便觉此等家务他人委实难来置喙,唯是堪堪替他添过半碗饭,说道“主人。”
易风抬眼却将荆奴看过两回,末了欲言犹敛三四遍,还向眉上拧得一段苦大仇深,只低头扒饭。幸得嫣翠灵犀,见他这般隐而不发,确然太辛酸些,便也轻巧掠得一掠,更与荆奴道“荆奴,今日赌坊,诸事可还好?”
荆奴点头说道“诸事都好。赌坊今时来人不少,就连添火的废纸也比平日多上几篓。桌上这盘ji,我炖了三篓方才炖烂,你们尝尝味道如何?”
易风闻言咬着半截ji腿愣得一愣。嫣翠不知主人缘何且有如此一愣,唯得荆奴一言又道“哎,说起这个,我还见着篓子里有一封信,不知是谁扔在地下,为小厮拾捡了扔在筐里,上也没曾书得姓名。我伸手一捏,挺厚,想来写了得有十七八张,到底谁家如此话多,这得磨上五六个时辰吧。我问遍赌坊中人,都说不曾丢得书信,便直接拿去添灶,当真很是经烧。今晚这ji,也有它一半功劳。”
荆奴一晌话毕,却见身旁姑娘素罢容色,易风撇得ji腿推了碗盏扯灯起身欲走。荆奴怔愣半日道“主人,你,你这还没吃完呢。”
易风回头望他一眼,切齿只道“饱了。”
荆奴瞧他纵往灯旁站罢,更得堂前一航月色来照,也照得一段眉目雪黯,邪王意气且得疏影一剐,便塌得半片下来,只在岁晚里看着,都作了憔悴东流。遂没甚言语,唯觉自家主人似是恼怒得很,却不知所起,无辜愈将嫣翠瞟过一回道“嫣翠,主人怎么了?”
嫣翠无语,又得一叹。
易风这厢撇得两人,厅前站了半日,复叫西风吹得冷入衣裘,虽则瑟瑟紧过两回襟衫,仍吹了霜月白在鬓前,惹他一时心息缭乱,空对中宵飞过千种思量。唯是行至院后转得一转,却见墙边桃色新发,拂得一袖又得一袖。易风森然笑得一声,草草掠至东厨之下,几步上得阶来,堪堪推门。屋中只得清火冷灶,早叫荆奴拾掇得渣都不剩。
易风掌灯四下瞧得一瞧,还见墙角簇得一团残烬忘了扫,便躬身垂目拿手拨过两回。拨得尘灰浑然塞在心上,堪堪且自五窍之中飘得出来,又沾了一袖一脸。大抵尚一缕千丝漏进眼里,余温也是犹热,却灼他眸中半晌很是冷涩,遂来扪衣掩了一遍,掩着喉中噎得片刻,一时竟有泪盈了睫。
然则易风只觉烧了便是烧了,他与聂风父子缘分都已断尽,书信不看亦没怎地,血脉亲情一世陌路更没怎地。聂风时时要事缠身顾全中州,哪有神思再来念得一念他这位天大不孝子。他不过是醉了一日,聂风竟连多候一日也是不肯。他爹作得如此洒脱,他易风又有何作不得,
是以此番垂泪也因烟灰入眼生疼,绝然万万不是惘然怒愤的。就是怒过愤过,如今亦早无怨尤了。
易风想至此处,以为自己想得很是洒脱,却仍往灶灰之中又翻数回。翻得烛色褪半,才向余烬里掏得一片信角未及焚尽。依稀辨得两字,确然便是他爹笔迹。正经八百写作风儿。
——风儿。
易风从前多嫌他爹劳心多话,现下倒好,荆奴口中十七八张万语千言,他爹晚来不眠对灯熬月,写至夜尽天明长庚既白,如今堪堪烧得只剩一句提头。
易风见了敛眉一笑,哂道“谁是你风儿。你我早已,早已断绝父子关系了。”
话毕拽了拈在指上,瞧它横竖撇捺堪堪几笔没甚出奇,便又多一句“谁,谁稀罕看了。你写了我也不看。哼。还不如烧了。”
遂扭头再不相望。
如此僵了一晌才来垂目,拧眉却又着意将它看过两遍。看得灯尽火消,烛色亦也难是c,ao持,轻晃一摇将将灭尽。易风便在夜下复站半日,数过枝上一叶烟月,竟是同着前时依旧似的。
遂多瞟几眼。瞟得嫣翠屋前藏也未住,阶旁掌了新火对他,只道“主人。”
因着嫣翠前番随了易风及至此处,见得主人莫名垂了泪来,更躬身胡乱竟往灰烬之中找信。也是心中无由一痛,却觉易风何其矜傲,这番无力有恨自然不能叫谁瞧去,只合悄悄背灯瞒人偷得一滴,遂团身直向门后匿了半晌。
望他愣愣再将半指残信看得百遍。嫣翠不知其上书及何事,能叫易风如此烛下读罢千回未尽,是以依旧不敢现身扰他。唯待至燃犀火尽,方才囫囵折得灯来,再唤他一句。
易风得她一句相唤,也是一愣。匆忙且将信角袖里好生收罢,低咳两声道“我,我,今日荆奴做得不合胃口,我来找写别的吃食。”
嫣翠看了易风也不言语,更没说破,只引灯替他照路道“主人不必亲自前来。我叫荆奴再烧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又爆了…风儿你真是风云里的傲娇模范
☆、师兄,你来,我替你梳梳胡子
聂风且从易天赌坊归来,快鞭抵返道前已是天晚,便见师兄山门之畔提灯将他候着。师弟落得马来与他拱手,罢了唤得一声云师兄。步惊云瞧他容色甚黯,衣上也自一番恼乱,想来此一回行去行得大是伤情,更不需再多相问,只推灯灭烛,两步于前月下堪堪扯他入怀。
师弟得他这般揽着,揽得风尘散尽鬓发将暖。因着近日聂风屡次便自易风之处尝得闭门羹好大几碗,现下叫他师兄抱着熨得一熨,烫得心下一时舒妥,遂也任他搂了半晌,临了一叹道“风儿果真有怒未消,可惜我却不能多留。”
师兄共他别过三日,若往情深里说,也是意投神合离则两伤,是以如今三秋重逢,闻得师弟于他怀中话起独子,委实有些煞尽风景,却仍默然半晌,以手扪背将他抚得一抚。便往江天云寂一星悬隔之下,又得师弟一句道“师兄,我往坊前站了三日,风儿仍不肯见我。都说梅雨细密如织,望着烟水渺然甚是受看,不想打在身上却冷得很。”
如此一言道得步惊云面上半时着霜,大抵西风吹雨过江南,吹得师兄眉目亦是一寒。他与聂风相交数十载,较之旁人,便更深知自家师弟一生xi,ng情,看着虽软,却最是倔强执迷,纵得百劫临头也不曾见过此般颓丧凄然,想来这番当真痛得透心入骨,一晌愈是无话,唯只揽他不来松,末了说道“我当与你同行。坊前打将进去,那小子就是不见,也得见了。”
聂风得他师兄切齿一句,便愣得一愣,仓惶只道“这,这与风儿无关,是我对他不住。易天赌坊几经焚毁,风儿好不容易将它拔擢c,ao持至今,打将进去,是,是万万不行的。”
师弟说着万万不行,师兄却深以为不打不行,否则依着易风脾气,再放师弟门前站上三百载,亦是缘悭一面。无奈听他回护得紧,唯得“哼”了半声,不意哼来师弟一言添道“云师兄,不知你可寻得前时惊云道悄往神风盟生事之人?”
聂风这番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诚然修得甚不到家,偏生师兄能拒不拒,只顺得师弟话头牵得一牵道“怀灭已查出不少眉目。你我先回云阁,我再与你细说。”
两人遂转上楼去。屋里步天点得灯来,正往案边读卷。见得师弟礼过一回,道“风师叔。”
聂风闻着与他应道“天儿。”
一声便也应出半只硕大头颅,桌下趴着衔得师弟衣角,嘶罢欲来蹭他。聂风躬身搂了神兽揉过一遭道“麒麟,你不是该在神风盟么,怎么又到此处?”
麒麟“呜呜”存着聂风长衫且将尾巴甩得两回。步天见了笑道“我那日后山见它,想是循着师叔而来,就替师叔先养着。”
话至此处,步天犹是收得书卷更向风云拱手道“爹,师叔,天色将晚,我先告辞。你们也早些休歇。”
言毕几下转出阁去,临了还替两人阖得一回门。
师弟闻声怔得一怔,草草垂目拽着神兽前蹄握了半晌道“麒麟,你又胖了。可是日日都向天儿讨食?天儿也太是惯着你。你偌大一个神兽,怎生这般嗜甜?唉,明日需得再往山后跑个四五六圈才好。”
聂风这厢絮絮更同神兽话与,师兄榻边坐着且将师弟好生望得一望,望他眼角一段火色朱白添得消瘦,想是因着心息缭动,正自抱了麒麟胡言乱语没个尽头。遂也无甚奈何道“风师弟,惊云道神风盟之事,我明日与你来说。你近时疲惫,现下不睡?”
师弟听了,低头扯着麒麟龙须便向指间缠得两缠,半晌才道“睡。”
师兄拧眉道“那便过来。”
聂风起身依旧没挪几丈。师兄见他莫名踟躇,笼袖仍将师弟看着,说道“风师弟,你过来。”
师弟左右又来四顾一遍,再挪一回道“云师兄。”
如此唤得一声,便是抬头更把步惊云偷来瞟得半眼。一瞟之下犹将目色转得一转,堪堪掠在灯前,却见半盏烛花斜有稍落,艳得楼外冷月三山凄凄一碧。也是这般风光狼藉,峭杀游僧客心,方才衬来屋前一番风止云静。
师兄亦也望他静得一静,一晌扶额又道“风师弟,你来。我不动你。”
聂风闻言两步抢在床边,草草扯被且将自己囫囵裹得一裹,闷声只道“云师兄,睡了。”
话尽阖眼,奈何闭了半时却觉云气盈怀,耳畔更得暖意轻来一拂,遂睁言瞪罢师兄,推道“云师兄!”
步惊云翻掌灭得灯盏,搂他搂得愈紧,唯是漏出六字简言道“抱着,不动,睡了。”
次日晨起,两人也不如何穿衣系带,只往床笫之内攒作一团。
师兄斜来搂罢聂风,垂目唤他“风师弟。”
师弟揽得师兄昏然道过一声早。步惊云舒臂将他更向怀里存了,说道“前番怀灭与我论起,他几番得人来报,都言曾在神风盟附近城镇见过惊云道众行踪。因着天儿三令五申约束门下不得与神风盟生事,是以怀灭得信已觉可疑,便一直暗中查探,昨日终究得了些端倪。”
聂风闻言愣得一愣,抬头却道“不知怀副门主探得什么消息?”
师兄得他如此一动,牵连师弟乌发且在肩上颊畔拂过两回,拂得心下竟有火起,唯是翻身压了师弟,近前道“风师弟,你别动,听我说完。”
聂风如此便为师兄摁在榻里,还得端着一脸整肃道“云师兄,你说。”
师兄敛眉道“怀灭说,神风盟位处三江之畔,附近城镇多不胜数。他曾着人前往惊云道众出没之处寻了一寻。不曾寻得道中门人,却寻得一个小门小派,江湖之上名声也不如何来显。但行事颇诡,唤做宣化号。因着此节委实离奇,怀灭亦怕打草惊蛇。是以不曾亲往,只先报与我知晓。”
师弟听罢,摘得心念其中,复把师兄言语更向眉间过得一过。师兄瞧他且正低头思忖,显见神在天外没甚防备,便倾身揽罢,附唇上来索得一吻。师弟平素俱是诸事缠身,如今却得师兄缠身,切切搂他要讨一番温存。
聂风暗来叹得半晌,抬眼更与师兄交睫一望,声息至处魂脉手足亦也绕得几绕,烫着容色竟有一番冶秾艳红,遂再不来拒,牵顺随他只往帐中滚得两遭。
步天这厢拎了匣子行至楼前,两步推门入时,便见他爹案边正替师叔整罢衣角。瞧得两人这般形容,似是刚醒方起,也没甚奈何更把楼外高日瞟得一眼,扭头只道“爹,师叔,我来了。”
聂风应过一声,再将他好生望着,疑道“天儿,你这是?”
步惊云摁了师弟桌畔坐定,替他解道“你我此番去探宣化号虚实,自然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纵然戴着面具,还是太嫌招摇些。天儿从小江湖行走,更习得一手易容之法。我也亲眼曾见,当真出神入化。你不必担心。”
师弟闻言只觉师兄深心计较得好,遂叹道“不错。面具委实太招摇些。却不知师兄要扮做何等模样?”
步天正往桌上展了匣子,得他师叔一言来问,便为他爹接道“我最善画些老夫少妻百年皓首的装扮,师叔可愿一试?”
聂风自然没甚闲心来试,唯唯推了却道“还是,还是扮个别的算罢。”
步天听了踟躇半晌,扶额说道“别的拿捏不好。况且我爹自是霜发,尚好说些。师叔你长发如丝,这,这——。”
聂风眼见步天几番踟躇得紧,眉上衣下都皱过两回,当是不愿共他为难。遂摊手宽慰道“唉,天儿,你动手罢。”
步天便且来替风云揽镜,更把几只簪子笏子再向两颗大好头颅之上侍弄两遭。麒麟徒自窗前趴着,又将三人瞟过一眼。想来没甚意趣,遂阖了一双饼大金眼,依旧日下瞌睡。
半晌事毕。步天草草收了器物却道“爹,师叔,我去打点起程之事。”
话毕两下夺出门去。
师弟眼见步天走得甚快。瞧着心有不祥,便来转头再把师兄瞟得一瞟。
一瞟之下但见师兄唇下多添两撇胡子,好将凌厉之气稍是散得三分,倘若叫人乍然逢得,只道却是哪位方从仙山云楼飘然下来的嶙峋神仙,唯得xi,ng情料峭了些。聂风也是望得稀奇,伸手捋了一捋。不意捋着乱罢,遂向桌前捻得笏子道“师兄,你近前来,我为你梳梳胡子。”
步惊云淡定往他身旁坐罢。师弟垂目替他笏得两笏,末了拱手为礼道“前辈。”
步惊云抬眼还道“师妹。”
因着前番步天揽得师叔长发甚觉棘手,遂往顶上笼得一个坠髻,更又牵出半边鬓发为他且将眼罩遮得一遮。想来步天也怕师叔踏得风神腿出,便将额上垂髻刮得散了,遂贴心再与聂风簪得一股钗钿,朱白流苏颈边堪堪曳得两回。是以如此望着,当真多得一番前胸不分后背的卓绝音容。
麒麟未知何时睁眼好将师弟瞪过一遭,堪堪嘶牙喷得半喉火出。师兄见了笼袖抿茶笃定道“风师弟,它在笑。”
作者有话要说 被师兄师弟治愈了(擦。
☆、这位姑娘,我唤做小二
次日步天便于川边更与风云送别。三人礼过一遍好自起行。
船舟一路过江南。
也是正值春末,堪堪夏暖初开,舫间乡民多衣罗锦,只往舱中挤得一挤,行得投壶s,he覆几遭玩意,好将山迢水远消磨两番。聂风共了师兄船尾坐罢,且把宿鹭飞鸿归物窈窕一回看尽。不意看来一位江湖中人,劲装黑衣横刀挎剑,从旁嘻笑一声,蹭了半日却与风云礼道“两位瞧着眼生,外乡人?”
师兄垂目无话。师弟拱手只道“不错。”
其人闻言只觉这位姑娘声音低则低了,却是温和牵顺,好听得紧,遂近前又笑“我唤做小二,年方及冠,尚未有妻,乃是神风盟门下。不知姑娘与令尊来此,所为何事?”
聂风听了,当叫“令尊”二字砸得一愣,低眉又将师兄一把胡子瞟得半眼,见他抬手覆在兵匣之上,袖中云气更不消说,早往舱中千转百回散得一散,竟叫一船乡民嗖嗖俱来敛袖披衣,抹得眉上一掊霜色,遂仓惶揽他道“这,这,这是我师兄。我和我师兄,是来此处游玩。”
小二抚掌却道“游玩不错,我对这地头熟得很,姑娘可有甚打算,比如这个盛景——。”
当是一言未尽,却得半袖掌风未知从何处来,更往其人身前拂得一拂。推他于后凌空跌得三丈,一脚跺在船舷之上,挣得一晌囫囵栽下湖去。
栽得舱中乡民几回惊动,抛得手中闲务纷纷舫边来望,只道快快救人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