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弃舟登岸。换了衣冠,穿上宽大的阿拉伯长袍,缠上沉重的缠头。开始讲绕口令似的阿拉伯语,开始书写奇怪的文字。异乡为异客,无人相识的异国,简单又轻松的生活。
于是,慢慢融入了阿拉伯的世界。岁月如水一样漫过去。前尘不记,故人不认。
直到这一日推演日晷,他才蓦然惊觉,竟是七夕了。
一
忆起燕子坞参合庄,仲夏之夜清凉如水。万顷太湖碧波淼淼,四角星垂平野。风中漾着晚香玉的清芬。姑娘们设置香案,摆出自己的女红刺绣,供天上的织女评赏,希望得到她的嘉许,获得更多心灵手巧的恩赐。又诚心向天祝祷,希望这被母亲拆散的小夫妻,能赐给她们美满的姻缘。
这实在是很驳论。一个不为泰山承认的女婿,一个被母亲羁押分离的女儿,这样一对一年一聚的夫妻,能给人间带来什么恩赐?实不可想。
倒是汉乐府里的古风,隽永有味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摸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求而不可得,那思念的苦楚便成了折磨。如同复国兴业的重担,可望不可及。只是,家仇与国恨的份量,远不是小儿女情态那般清浅。
听得阿朱银铃般的笑声,“阿碧,侬许的什么愿?悄悄儿告诉阿?”
阿碧温柔婉转的声音“阿能许的什么愿哟,愿手能巧一点,替公子爷将孔雀金呢袍子做得成,阿便欢喜咯。”
阿朱笑道“公子爷公子爷,阿晓得侬心里头只有公子爷~”
接着一阵笑闹,又听阿碧问“表姑娘许的什么愿?”
王语嫣笑而不语。阿朱嬉笑道“表姑娘一定许愿让公子爷早登皇位,迎娶姑娘做皇后娘娘哉。侬瞧瞧,伊脸红格。”
姑苏的七夕,是女儿们的节日。当王语嫣飞红了脸儿拿了绣针与红线,请他为她穿针的时候,他明白她是希望通过传说中神奇的魔法,能将他与她的姻缘牵连一世。他固然应她所求做了,然则岁月冉载,她早已远嫁大理,而他亦漂流海外。不知道这没有与他配成姻缘的女子,可曾在教她的女儿做七夕游戏的夜,想起那年央他穿过的针线。
仙裙玉佩空自知,天上人间不相见。
原来如是。
二
陡然想起莽莽苍苍一望无际的草原。
当日他为收拢萧峰而随辽军深入漠北讨伐阻卜部。土拉河役大捷后,萧峰拉他一道纵马喝酒。两人骑着追风踏雪的良驹从驻地一气奔出四十余里,在狼居胥山下卸鞍歇马,开怀畅饮。
敦煌古往出神将,感得诸蕃遥钦仰。效节望龙庭,鳞台早有名。狼居胥山是史上赫赫威名古战场。汉卫青、霍去病的大军穿越高山草原,深入沙漠戈壁追击匈奴。历十余年大战,北出燕然山、狼居胥山、北海,西进葱岭、塔里木河、阿拉木图;纵横万里,平定匈奴诸部,西建西域都护府,极大地扩张大汉帝国版图。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千古之下,依然令人血脉贲张。
自己毕生所愿,不就是能建如此不世之业,开万世之功?
举杯邀月,星落如雨。他与萧峰对干了一杯又一杯,以酒醉酒,以酒解酒。
那夜到底喝了多少?他自己也记不清了。生平头一次如此肆意地席天幕地轰饮。仰望库伦草原的天空,是一种无限接近透明的蓝,撒天箕斗粲然生辉,在漠漠寂静中似有沉沉喧嚣,极远又极近,极轻又极重,星辰如河流般澎湃,无穷无尽地奔涌倾泻。
他听萧峰讲幼年时他母亲讲给他听牛女双星的故事。七仙女如何下凡,如何被牛郎偷走了羽衣不能回天,又如何爱上了这盗衣的小贼,放弃天庭的生活甘愿作一名村妇生儿育女。
萧峰不善言谈,故事亦乡土村野不堪。是山野百姓们最朴实的想象,且是他们能想象到最极致的幸福。
他曲起双腿,将头靠在膝盖上听,一阵醺然。是酒力?还是因这故事?抑或是醉于着无尽的星海?他已不得而知。故事里的人物,讲述这故事的人,以及听故事的自己,似乎都被披染上了一层闪耀的光芒,直叫人心头颤动,又无限憧憬。那是一种朦胧的憧憬,沉睡在心灵的最深处,至弱又至强,直欲燃烧般席卷全身。在这思潮的动荡中,他无所适从,隐隐约约感到自己向着预定目标的方向急速背离,而自己却无所作为,或者,是不愿作为。
天狼星烁烁发出白色的光芒,与牛女双星柔和的暖光成了一种拉锯的角力。
有很多事,自那时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罢?
又或者,是更早以前?
事过境迁,斗转星移,多年后的今日,他已无心深究。
尾声
“慕容”,身后一声温暖沉厚的声音。
回首,对上萧峰关切的眼神。慕容复微微一笑,接过他递来的一杯热茶。
“在想什么?”萧峰一双大手,抚上他的肩。
“以前”。以前,惜我往已,旧梦前尘。低头喝一口,浓烈的药汽蒸腾上来,眉头就皱起来。茶里添了姜活红枣等物,熬得酽酽,滋味不堪。
“旱季开始了,小心保养着,莫要贪凉,到得雨季时节便又要闹腰痛症”。萧峰切切的叮嘱,强他将药茶饮完,在他额角轻轻一吻。
“今夜是七夕呢”,他突然说。
“是么?我倒是忘了年光了。慕容,可记得那年阻卜之战,七夕夜我们在草原上奔马畅饮,何等痛快!”
“记得。你还给我讲故事。”捕捉到萧峰目光里的一缕大不自在,慕容复微笑道,“真想再痛饮三百杯!”
“医生嘱咐,你不能饮酒。”
“晓得。我不就说说么。瞧兄长急的,呵~”
阿拉伯的夜空,明净如同琉璃。从中原到西域,是不是已经淌涉过了宿命中那一条银河?天狼也罢,牛女也罢,与尘世间又有何加焉?千秋万载,世事枯荣,天道循环不息,正如日月星辰在天上亦运行不息。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携手眼前人。
想及此,慕容复不觉浮起笑意。
“到底想甚么?这样偷乐?”
“没有”。
“还不肯实说么?”
“果然没有……”他伏在萧峰肩上,迷迷糊糊的答,安然睡去。
第2章 上元
紫禁烟光一万重,五门金碧射晴空。
梨园羯鼓三千面,陆海鳌山十二峰。
香雾重,月华浓,露台仙仗彩云中。
朱栏画栋金泥幕,卷尽红莲十里风。
—— 宋?刘昌诗《上元词》
宋神宗熙宁年初,天子赵顼治下四境无侵,万民乐业,正是埠华太平时节。京师汴梁更是民物繁盛,鲜花着锦一般的富贵豪奢。
这年元宵已至,自十三日始至十九日,十街九市,家家户户点放花灯,一时满城香花锦帐,华灯艳烛;士民填溢禁陌,欢呼达旦。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规矩,官家驾临宣德门楼上与民同乐,赏玩通宵。倾城士女,专候天颜一露。更难得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得如同白昼,映照着各色精巧花灯,灯月交辉,极为美景。
从南熏门到新郑门,沿街扎缚灯棚,赛悬花灯,四十里灯光不绝。四城都扎得有五丈高的琉璃灯山,上起了大彩楼,铺连开五色琉璃阁,阁上都是球文戏龙百花。殿阁间涌壁皆安着机关可活动的人物故事,宛然如生。四下则是各色灯品甚么坐车灯、滚球灯、日月灯、镜灯、马骑灯、凤灯、火铁灯、罗帛灯、沙戏灯、平江灯、进架儿灯、一把蓬蓬灯、满堂红灯;诸般细作新巧的花灯不计其数,真是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御街前正对着宣德楼,缚起了一座大鳌山,高一十六丈,阔三百六十步,中间一对鳌柱长二十四丈,山礬\上绘画着许多神仙故事;两侧盘缠有金红蛟龙两条,每片鳞甲上点灯一盏,龙口中喷出净水,谓之双龙衔照,宛如真龙飞舞一般。鳌山左右结了五彩文殊、普贤像,分跨青狮白象,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其手皆可摇动。又用辘轳绞水升上灯山之尖,逐时放下,效那瀑布飞垂;灯影水色,真个流光溢翠。山前横列三门,各有彩结金书大牌,中曰“都门道”,左右曰“左右禁卫之门”,上有大牌曰“与民同乐”,牌楼四角垂吊水晶璎珞、流苏宝带,正中以七彩玉珊簇成“皇帝万岁”四个大字,交相炫耀,五色荧煌。
从灯山至宣德门横大街,约百余丈,以棘刺围成大棘盆,其中树立着许多仙佛神像。还有高达数十丈、结束彩缯的长竿,竿上悬挂着纸糊的百戏人物,乘风而动,宛若飞仙。棘盆内设有乐棚,专供官衙的乐伎演奏。百艺群工,竞呈奇技。更有当众表演飞丸掷剑,缘竿走索等绝艺者。
街道坊市熙熙攘攘,不论男女老少、贵人走卒,来观灯的、舞鲍老的、耍大头的、趁社火的不知凡几,连亘至十数里外。凡一应吹笛,打鼓,踢球,放弹,勾栏,傀儡,杵歌,竹马,五花衅弄诸般戏具,尽皆施呈。头戴雪柳、灯球、闹蛾儿的舞娘,身穿金蝉胡服,翦翦作舞。还有无赖少年披红挂绿,划旱船舞及水傀儡舞,挟道陆行以为竞渡之乐。耍判官的戴假面,留长须,着绿袍,装作钟馗形象,且歌且舞。胜一筹者,穿着青帖金花短后衣服,帖金皂裤,赤脚携大铜锣,装成厉鬼,踏舞步而进退。更有乔三教、乔迎酒、乔亲事、乔学堂、乔宅眷、乔像生、乔师娘、乔卖药的诸般社舞,身躯扭得村村势势,舞袖舞得郎郎当当,装扮生发,调侃诙谐,不可悉记。引动得许多心盛少年,拦街嬉耍;正是轻薄行歌过,颠狂社舞呈。
酉牌时分,天子率令百官驾幸宣德楼。楼上高悬黄缘,正中所设乃是御座。左右各设一黄罗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两边朵楼各挂丈余的绛红大灯球一枚,内燃椽烛,红光四射,内外照耀无遗。里间亦有乐工作乐,箫鼓齐奏,宛若天音。
赵顼头戴朝天冠,身披冕服,从门楼上俯瞰皇都,但见汴梁城已成了一片灯的汪洋,好像天边星河翻转坠地,化作了万灯千盏,闪闪烁烁,遍处生辉,触目皆是。但见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梅灯,晃一片琉璃;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团锦绣。鳌山彩结,嵬峨百尺矗晴空,坊街内外,溶溶宝烛光辉,杰阁高低,烁烁华灯照耀;看六街三市闹挨挨,满城笑语春似海,映着天上一轮皎洁满月,真真是兜率天的景象。
赵顼年少御极,胸怀大志,眼见这般国民殷盛,心中大悦,因向群臣降谕“如此美景良辰,岂可无诗?众卿须吐胸中锦绣,各各做诗填词呈来。”
宋朝重文而轻武,历代宋主莫不喜吟风弄月;为臣者非饱学才子不能进身,流于后世,方有红杏尚书、白衣卿相等逸事。每庆典应制赋诗,众文官无不挖空心思,笔下生花,力求一个新声占魁。此时听官家颁下谕旨,众臣僚便低头沉思起来。
不一刻,辞章陆续御呈,赵顼看时,俱是些“鳌山排万盏华灯,凤辇降三山琼岛”、“双双随绣带香球,缕缕拂华旙翠幕”,又甚么“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虽做得好花团锦簇文字,终是早听过千百遍的陈词滥调,当真毫无新趣,遂抬头四顾,问道,“怎不见傅爱卿的进来?”
一位青年官员应声排众而出。只见他二十□□的年纪,目若朗星,头戴蹼□□翅乌纱,身着六品绯红官服,腰佩银鱼,手执象牙笏,好一个威仪棣棣雅致翩翩,正是那姑苏城、燕子坞中的慕容复。
赵顼见他在丹陛前行过了礼,便笑道“傅卿素日才思敏捷,远胜众人,今夜如何不见赋诗?”
慕容复道“万岁圣明!自万岁登极,四海升平,去岁更喜年丰米贱辄无边事。臣自忖非新声无以为贺,故而迟误。”
赵顼喜道“既如此,爱卿必是有了,且呈上来。”
慕容复领旨立于庭中,月华清辉洒落他衣衫襟袖,真若玉树临风,但听徐徐吟道“暖律破寒威,春回宫柳。晴景初曦上元候。禁城烟火,移下一天星斗。素娥凝碧汉,明如昼。绣毂电转,锦鞯飞骤。九踏笙歌按新奏。胜游方凝,忽听晓钟银漏。两两归去也,应回首。”
这一阕《感皇恩》,不着一字奉圣,偏又处处都是恩承天威之意。赵顼听了方才喜上心来,颔首笑道“众卿诗赋,以傅爱卿为第一。”又向慕容复道“爱卿再作一小令,何如?”
慕容复略一沉吟,又念道“华灯灿烂,繁绮竞逐,盈盈金盘润清露。追霄鼓,闹爆竹。观者如山人如堵。玉梢银花,彩练当空舞。一年三百六十五,喜,也何如?乐,也何如?
“普天同庆,万众欢腾,眉舒笑从双脸生。鱼龙舞,人潮涌,金吾不禁恣欢欣。檀板金樽,千家扶醉人。酒筵歌管笑春风。喜,也融融!乐,也融融!”
赵顼龙颜大悦,击节称许,令乐工依律盍制新声。一时间奏动御乐,箫鼓喧阗,歌姬们宛转娇喉,齐声唱道“万众欢腾,眉舒笑从双脸生……鱼龙舞,人潮涌,金吾不禁恣欢欣……喜乐也融融……”赵顼听得笑逐颜开,召慕容复近前共坐,握住他的手笑道“爱卿新韵妙律,正应我□□煌煌气象。”遂下旨赐他玉笏、金鱼、如意等物。慕容复目光自群臣面上飞快飘过,眸中光芒一敛,躬身拜领。
那宣德楼上下光华耀眼,香烟馥郁,直如天上广寒宫阙。楼上所设的小鳌山,灯光灿烂;楼下施呈百戏,供奉御览。更兼新曲谱庆太平,声声如黄莺出谷、乳燕初啼,与丝竹鼓点相扣,引得御街上千万等候一睹天颜的民众一起举头观望。这一日官家例有明旨,许万目仰观,金吾卫不得拦阻。欣悦中官家下一道圣谕今年皇家买市,一应士民乐舞,南行至升阳宫则赏酒烛,北行至春风楼则赏元宵节物,在宣德楼前赐赠银钱。
内监领了旨意,将制钱漫天从楼上撒下去,一时金声四散、如下钱雨,民众一头争相拾取,一头山呼万岁,真是人山人海,挤得连缝地都没有了。
天子又赐出乳糖圆子、水晶脍、蜜煎、乌腻糖、春茧等上元节食与群臣共享,端坐下眺,开怀大笑。
慕容复随众低头看去,这时人海涌动之中,本来人人都是衣锦着缎、簪花披翠,喜笑颜开;忽然目光所触,见着了一条魁梧壮硕的汉子,人群中平地高出了一头,衣衫敝旧,身背双刀,头上斗笠毡帽压得极低,看不清脸面,也不见他抬头观灯,只是逆着人潮,一路渐行渐远。
慕容复骤然间心跳漏了一拍,手上不觉一抖,捧在掌中的一碗元宵甜汤点点都溅落在了衣袍之上。
赵顼回头看时,只见他脸色苍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吃了一惊,忙问道“爱卿,可是身子不适?”
慕容复连忙起身行礼,垂首道“微臣失仪,万岁恕罪!”
赵顼只道他是为了污染朝服惊慌,宽心笑道“卿家不必如此。今日上元佳节普天同庆,何必拘于小节?”慕容复心中饶是无数言语,岂可对天子道?亦惟有诺诺而已。
正说话间,忽然漫空一阵巨响,爆出一天浮丽华光,原来是汴梁城中的贵族大户夸显豪富,竞放焰火。那彩火照得满天似嵌上异宝万千,恰是一声霹雳火城开,万象空中争涌现。 忽成华树忽楼台,忽作城垣忽宫殿。 忽如士女共游嬉,忽若鱼龙争曼衍。 忽然砰訇殷山谷,伏兵四起相攻战。 忽然一骑冒火入,乱掣长虹走飞电。 炮车下震地轴摇,星球上射天顶穿。
赵顼已不由当先鼓掌叫好,一时汴京城中君民同乐,欢声雷动。
独有慕容复极目四顾,往人海深处寻找,却哪里还有那人的影踪。方才,莫不是一场幻梦?
一天月色如水,万点浮灯若梦,耳边乐声,歌声,欢呼声渐次隐去,他心中那百般机巧万般计谋,一时竟都已惘然。
正是
残雪尚留痕,烟花照景深。
上元乘月日,几处赏灯人。
且满一杯酒,但歌四海春。
故人知我意,应作久沉吟。
第3章 中秋
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
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
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
—— 唐,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