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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廿五史·俱摩罗天 第23节

作者:太史婆 字数:11361 更新:2022-01-09 00:55:32

    要知延庆太子事系宫闱之秘,除非性命交关,便如当日段誉被囚万劫谷时,迫不得已方才请出了黄眉僧。此时怎会轻易与西夏共谋?段延庆若静心细想,未必不能发现其中关窍。但他做了几十年的天下恶人,日日所见莫不是凶残狠毒、无信无义之事,早已习以为常。由己及人,便以为段誉等当真如此,一个“仇”字,已稳稳落进了慕容复的算中。却不知世上只有慕容复一人假扮过西夏武士,方才知道段誉不受悲酥清风毒害的秘密,引得他去,又哪里是那江州司马的知音善意了?

    此时慕容复唇边冷笑,心头陡生一念,却更冷了几分道“其实李谅祚将计就计,我昨夜到他宫中,早该看了出来。可是……可是这一日两夜,我……又在想些什么?”

    忽听风声呼呼,有人唤道“公子!”疾步奔至,正是邓百川与公冶乾。慕容复袖中指尖不由便是一颤,但这世上能叫他当面失态的只得一人,二家臣所见的,仍是那个白衣飘风的慕容公子,只点一点头,道“如何?”

    邓百川回道“三弟四弟早已有备,必无疏失。只是公子,那鸠摩智自去做了真和尚,便补上一个段延庆,真能……破了此局么?”

    慕容复似笑非笑,道“邓大哥以为我此局,乃是为了李谅祚的性命?”

    二人肃手不敢回言,慕容复又道“西夏主何等人物,他既有备,纵鸠摩智在此亦不能成。宗赞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做困兽之斗罢了。此计一成,吐蕃大乱,获利者莫过于大理。我这一局,原本就只要着落在他段家的身上!”

    邓百川只觉又听不懂他言语起来,应道“是。我与二弟这便进宫接应,那段延庆之事,随时报与公子知道。只是公子你……你……”一阵迟疑,却说不出口,与公冶乾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底藏着的一抹忧色。

    那夜借宿寺中,慕容复一夜未归。再回寺时,脸色便与此刻一般的难看,好似人都大病了一场。他南慕容少年成名,行走江湖从未受过什么伤,何况便身受重伤,也未必会有这般惨白的颜色。次后见王语嫣与段誉相携归来,众人只道他表兄妹起了争执,佳人别抱,是以难过。包不同暗将段誉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也自无法可想。这时见慕容复立在明月光下,苍白愈甚,双唇都没什么血色,邓百川忧心忡忡,只得向二弟递个眼色,要他去劝上一劝。

    四人之中,原以公冶乾与这公子爷私交最深,隐隐约约,只觉此事并不是为了王语嫣。但若不是,又为谁来?却不敢细想。只可含糊劝道“公子连日劳心劳力得狠了,莫如先去歇息一回。便有天大之事,多想也无益,还是……放下了罢!”

    慕容复猛地一震,以他那等自控,竟叫旁边两人都见到了由肩头到指尖激凌凌地一颤。然转眼间波澜不起,平平淡淡地道“不妨事。你等且去就是。”

    那二人如何应是,又如何往灵州而去,慕容复却已听不到。耳中轰鸣,都是公冶乾那句“放下了罢……放下……放下……”的回音。重重叠叠的月色清光,似乎都变作昨夜青凤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那宫女的声音甜美清脆,还在一声声地问道

    “公子一生之中,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公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晚风拂袖,明月在天,他身边并没有谁在,邓百川与公冶乾也早已走得远了。却还听他喃喃低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道

    “……我没什么最爱之人。”

    第十回 重行行 且咄咄 2

    八月十七天尚未明,灵州城九门俱锁。唯有西、南二门快马出入,马上人紫衣黑冠,腰系银鱼,皆是向卓啰、甘肃二部监军司去的内廷使者。西夏男丁大半从军,此刻便一个平头百姓,也知国主是要发兵吐蕃去了。满城空气紧得几欲崩断,邻近皇宫的几条街中更只闻甜腥刺鼻,都是血腥气息。

    邓百川公冶乾着实费了番力气方越出城外。与慕容复会齐时,已将到了辰牌时分。日光大亮,照得他二人面色阴冷一片,禀道“果如公子所料,那段延庆受了六脉神剑之伤,三弟四弟跟他行踪去了。只是那起吐蕃人……也是一败涂地,自宗赞以下灭得干干净净。我等所见,便他城里伏的那些僧兵,都不曾有一个留下了。”

    慕容复不禁微微一震。他此计虽是为了段延庆,但想悲酥清风一出,攻其无备,便李谅祚也当落入瞉中。只消与吐蕃两败俱伤,他自能叫西北大乱,即令卢氏之兵一时不能遂,亦不失桑榆东隅之意。不想夏主胜得如此干净,当真出乎了他的意料,道“何以如此?”声音中已带上了一丝颤动。

    公冶乾顿了顿,低声回道“本来我等遵公子部署,质子军、卫戍军并一品堂之人俱无防备,迷药一中,眼见大事成了。岂知……还有那西夏的新驸马在,竟叫他……”

    邓百川叹道“公子可知驸马是谁?唉,再想不到,便是那……虚竹小和尚啊!”

    这一语,连慕容复都猛地立起了身来。他自认算无遗策,便甚么明君能臣也脱不出掌握,再不想会天外飞来这一笔,喃喃地道“银川公主……原来……如此!”说到那个“此”字,声音低低地自齿缝中迸出,几欲迸裂。二家臣低下头去,只怕他想到了王语嫣身上,都不敢提。好一阵方劝道“公子不要如此。这等事除非是大罗神仙,谁又能料想得到了?想来天意如此,那也……不可强求。”

    慕容复默然立了半晌,忽地一笑,道“天意如此,我便逆天!”长袖一拂,起身便走。

    江湖中大门大派皆有独门标识,旁人见了,俱不能识。燕子坞自也不外。包风二人所留暗记一路曲曲折折向东而去,他三人循着奔出廿余里,只见松林中飞檐一角,现出了一座破败寺庙。风波恶抢着迎上前来,不敢高声,只打了几个手势,乃是“段延庆在那寺中疗伤”的意思。

    慕容复却不收声,反而堂堂皇皇地举步向那破寺行去,从容之态,倒似在他自家园中信步一般。南海鳄神并云中鹤正守在寺外,突见他这般现身,都不禁一愣。却见他径直走向段延庆运功之处,登时大急,骂道“慕容复,又是你!趁人之危,好不是东西!”抄起兵刃扑了上来。

    四家臣纷纷喝道“胡说八道!”跟着抢上。南海鳄神只扑到一半,已被截住,急得哇哇暴叫。云中鹤却一见慕容复便打了个哆嗦,心知自己不是对手,嘴里喊着“休伤我老大!”钢爪连碰,身形闪动,只在战圈外围乱晃,一步也不敢靠近了慕容复身边去。

    只有南海鳄神真心焦急,眼见段延庆面色如铁,运功正到紧要关头,休说不能起身,便轻轻儿挪动一下也要了他性命。当下不顾别的,拔步便要往寺中冲去,大嚷道“慕容小子!你若伤了老大一根头发,岳老二定叫你……”

    叫你如何还不得而知,慕容复右掌一抬,拍地一声轻响,已击上了段延庆后心。

    南海鳄神“啊”地一声大叫,叫到一半,猛见段延庆身躯颤动,头顶白气升起,脸色转眼便见缓和,剩下的半截叫声咕地一下,活活吞了回去,也忘了还要与人动手,举着鳄嘴剪呆在那里,瞪眼看着。又过片刻,白气渐薄,段延庆睁开了眼来,喉中叽叽咕咕地发声道“多谢慕容公子。”

    慕容复一拂衣衫,反施下礼去道“是我于段氏之能料想未周,稍效微劳,不过弥补一二罢了。殿下这个谢字,却不敢当。”

    这助人疗伤之举极耗内力,若非亲人师友,轻易不肯施为。这一来,段延庆向来的疑心已去了七八成,又被他勾起了段家之恨来,只是未形于色,点了点头道“公子太也客气了。”

    南海鳄神回过神来,大声道“慕容公子,原来你是个大大的好人,可对不住啦!”说着冲到身前,便要拜他。慕容复急忙伸手挽住道“此事是我分所当为,岳二爷,快不要如此。”

    当日叶二娘自尽之时,南海鳄神曾道“你人也死了,岳老三不跟你争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了。”话虽如此说,他争这老二争了几十年,嘴上心上,实实地放它不下。突然听到“岳二爷”三个字,且是慕容复这等高手客客气气说了出来,登时喜心翻倒,对慕容复那些旧怨都抛去了九霄云外,一张大嘴险些咧到耳后,嘿嘿笑道“正是,正是,我岳老二……”

    段延庆道“老三,老四,你们到外面望望,我与慕容公子另有大事,休叫人窥探了去。”

    南海鳄神心喜之中,倒也忘了他老大又叫错“老三”这事,乖乖地和众人退了出去。寺中乍然一阵静寂,日光自屋顶破洞射入,映着半空尘埃飘浮不住。当地两个人一坐一立,谁也未曾出声,静得直是叫人心惊起来。

    好一阵,段延庆腹中缓缓地道“姓段的是什么人,慕容公子心知肚明。正是先小人,后君子。公子这般相助,却要老夫这一人之力与你用在什么地方?”

    慕容复并不回答,负手在后踱了几步,转身对着了他目光,方道“殿下武功虽高,却也非万人之敌。在下求的自然不是一勇之夫,而是只有殿下你一人,方才做得到的一件事。”

    段延庆心中微动,明知故问道“何事?”

    慕容复道“大理皇帝。”

    段延庆早知他要说这四字,但当真听到,心中还是猛地一跳,淡淡地道“公子尽心尽力,费了许多的功夫,便是要老夫……坐这千里之外的皇位么?”

    慕容复道“殿下既然直言,不错,正是位于千里之外,在下才有利可图。段殿下,你知我慕容氏的所为,自然也知要成大事,当世中若无他国相助,那是断无可能。今大理偏居西南,大国之力,鞭长而不能及。殿下精擅棋艺,那边角之处奇兵突起,中原腹地的守势,便未必可久。这,便是殿下身登大宝之后,在下所求的一人之力了!”

    段延庆听他直承“有利可图”,不由又多信了几分。何况身登大宝云云入耳动心,暗想“要我出力助他复国,眼下种种,便都说得通了。这机会岂可放过!至于日后助他不助,呵呵,那却难说得紧。”便道“好,好。公子之意,正是老夫的所望。你我将来勠力同心,大功告成,大燕、大理便永为兄弟之邦。但要成此两全之美,眼下却只怕不易。”

    慕容复微微一笑,道“殿下所虑的,想来不外有二。其一,是那世俗人的愚见,总以为皇帝须做得堂堂正正。皇太弟镇南王现下便在中原,寻他行踪不难,以殿下武功,将之或擒或杀也不为难。但杀他之后,大理之位却不免要……大费思量了。”

    段延庆情知他说“大费思量”还是婉转,自己实在是束手无策,否则焉能放段正淳逍遥活到今日?好在面皮受伤,看不出情绪,免了这份难看。只道“大理那些乱臣强项得紧,要叫他一国的人心服我,确非易事。”

    慕容复见惯了这等虚与委蛇之态,心底冷笑,面上平平静静地道“当日殿下未能归国,却叫上德帝登位,固然是国不可无君,却也是他兄弟平了内乱,得了那起愚民的拥戴。所谓民心也不过如此,载舟可,覆舟亦可,殿下,何不用之?”

    段延庆眼光一亮,只听慕容复又道“在下的本事不敢大言,但只消那段正淳传位与你,我自有办法,叫他国内重臣再生内乱。那时殿下出手平叛,便是先王之后、堂堂正正,这大理的新君王……”

    不必他再说,段延庆也知此计可期,何况慕容复之能他亲眼所见,不由不信。本来切切怨恨之事,突然这般近在眼前,一张面皮虽仍僵硬如石,眼中狂喜之色却挡也挡不住地射了出来,应道“我擒段正淳不难,只是……”

    慕容复道“只是第二件,镇南王已有子嗣,那小子却有些儿不好处置,是么?”

    段延庆喉间干咳了一声,他刚刚受过六脉神剑之伤,果然头疼得紧,也并不信慕容复的武功能奈何了段誉,道“这件事,公子也有计较了么?”

    慕容复转眼望向东南方向,微笑道“在下长居姑苏,家中有些……故旧之人也在彼处。前日有属下传信,道故人启程向此地来了。多时不见,当真颇为想念。”

    段延庆不知他何以顾左右而言他,“嗯?”了一声,慕容复笑意突地一敛,冷冷地道“段誉之计,便要落在这故人的身上了!”

    慕容复口中这“故人”,却在秦凤路一座庄园中大发脾气,喝道“我费了许多心思,要擒那个……那姓段的混账,怎地你捉了这小混账来?语嫣又怎会和他混在一处?刀白凤那蛮夷贱婢!生下的小杂种下作无耻,连我的……我的女儿也敢来沾染。早知如此,当日就该把他斩成十七八块,都做了花肥才对!”

    这园子满院种的都是茶花,花影婆娑,收拾得十分雅洁。然而衬着这般恶毒叫骂,桌案拍得砰砰大响之声,却是不谐到了极处。日光斜照,那说话之人本来美艳的一张脸庞都跟着狰狞扭曲起来,正是王语嫣之母,曼陀山庄的王夫人。

    她那些老仆侍立在旁,一声儿不敢言语。王夫人骂了半日无人应声,解不得恨,又道“那慕容小子呢?拐了语嫣出门,便丢开她不管了么?果然世上男子没一个好东西!枉我还……”

    突听一个男子声音淡淡地道“夫人还如何呢?”

    王夫人眼前一花,白影当风,有一人已不疾不徐地走进厅来。众婢仆虽明明见了来人是谁,但主子既不发令,也只得硬了头皮上前拦阻。然不知怎地,眼瞧着他跨步走来,步子也不如何迅速,却一晃便在身旁掠过,颈边凉嗖嗖地,冷气直透进了骨头里去,只骇得叫也叫不出声。瑞婆婆平婆婆见势不好,急忙各提兵刃拦在王夫人身前,大喝道“表少爷!你做甚么!”

    慕容复倒并不近前,在丈许开外立定了脚步。风入长窗,吹得他衣衫飘飘摇摇,将身侧之人衬得愈发气急败坏了些。王夫人心头愈气,砰地在桌上狠拍了一记,喝道“好啊,复官,你可愈发有长进,到我这里摆威风来了么?”

    慕容复向四下众人掠了一眼,道“不敢。夫人如此威风八面,原也不必我来添上一份光彩。”

    王夫人听他语气,蓦地便想起当年慕容夫人的神情态度,七分怒火都变作十分,直冲了上来,叱道“慕容家的能为再大,也轮不到来我王家撒野。你这等人,嫡亲的表妹都没本事看顾,摆了这副架势,又给谁看来!”

    慕容复只是静静听着,待她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都散尽了,方道“夫人你这所在,是王家么?令千金语嫣,是我的亲表妹么?”

    这两句话说来声音不高,也没什么咄咄逼人之色,王夫人却听得心底一个哆嗦,后知后觉地望向慕容复双眸,只见那双眼黑黝黝地,仿佛深不见底,看过了一眼,竟是遍体发凉。但她为人霸道惯了,不肯示弱,强撑着又拍了下桌案,道“你胡说甚么!”

    慕容复一声长笑,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王夫人脸色大变。她嫁至王家,原就是母亲发觉她与有妇之夫有私,正值慕容氏结盟,便给女儿换一个安身之所,以为臂助,何曾有过半点真心实意?待她未足月而生女,慕容夫人已觉其秘,然而那时慕容复尚在年少,他母亲万万不会对他亲口说出这等腌臜事来。王夫人明知如此,长辈架子一向摆的十足,料他也不敢抹了长幼之分。挂名舅母做了十八年,哪想到今日一句话,这床锦被竟是当面被撕得粉碎!猛地嘶声喝道“……你!”

    慕容复宛若不闻,不疾不徐地抬眼向园中扫视了一遍,道“我慕容家的军资,换了这控鹤金屋,夫人才具也算不凡。只是水流千遭,终须归海,今日便都还了我罢!”

    王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停也停不下来,恨道“慕容复,你好……你娘都不敢当面与我强嘴……你!你!我便是不给,你待如何?”

    慕容复静立当地,既不发怒,也不高声,道“这……”余音未落,骤听铿一声激鸣,青光迸射,如电劈空。噗噗两声,一片血光溅起半空,连房梁上都星星点点,洒得满地都是。砰咚,砰咚,瑞婆婆平婆婆倒在地下,咽喉上刀痕深有数寸,只差一丝,两颗脑袋便要落地,却已双双丢了性命。

    瑞平二人并非庸手,便不敌慕容复,也不至全无还手的机会。然这一剑之出,却是将她二人所有招数应对一并算过了无数回的。只见青光摇摇,犹自不息,正是那柄建兴。此刀之利,只一招,尘埃俱定。而刀上滴血不沾,一滴滴溅落在地,刀锋仍是亮得刺目惊心。慕容复一眼也不去瞧那尸身,一步步地踏上前来,还刀入鞘,平平放在了王夫人面前案上,这才接着了自己方才那句话,缓缓地道

    “……这便由不得夫人你了。”

    第十回 重行行 且咄咄 3

    王夫人跌坐在椅上,眼睁睁瞧着慕容复转身出厅,那些婢仆一声儿不敢言语,都随他手势跟了出去,这厅中静悄悄地,便只剩下了自己与两个死人。风拂花叶,沙沙作响,只觉手足一片酸软,想要起身,却说什么也没法站得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风中人声隐隐,好似有许多人连拖带拽走进了庄来,一个男子声音苦笑道“延庆太子,崔师父二位是我大理的客卿,你擒了他们,于王位也无半分用处。又何必多造这一份孽?”跟着噼啪砰咚之声,似是人体被重重推倒在地。又一个极古怪、极难听的声音阴森森地道“我这大恶人,难道还怕造孽么?何况……大理是不是你的,那可难说得很,哼哼,哈哈哈!”

    王夫人脱口叫道“……段郎!”双腿突然有了力气,急急忙忙向声音来处奔去。才转过回廊,赫见大厅地下东倒西歪倒着五六个人,死活不知,却是范骅等大理臣工和崔百泉、过彦之二人。旁边椅上一列排开,又坐着五人,右首一人容色憔悴,穿着件满是皱纹的绸袍,正是她无日不思的段郎。余下四个女子或是倚在他肩头,或是眼巴巴凝望着他,又或在一边默默垂泪,都是妩媚秀丽,我见犹怜。登时心头又酸又苦,想道“这、这些女人……都是谁来?”

    段正淳朗声道“正淳不肖,并不敢将大理视作我一人私物。但既承皇兄相托,担了这储君之位,便要负上宗庙社稷、国家黎民的重责,决不能交在宵小手上,坏了我段氏一百四十余年的令名!”

    段延庆腹中冷笑了一声,道“说得大方,什么宗庙社稷的重责,不过想说你有儿子,我却没有,若做了皇帝,段氏这位子便传不下去,是也不是?哼,段正淳,你可知你那宝贝儿子现下又在何处?”

    段正淳被擒之后,想到儿子有了一位西夏驸马的义兄,大理边境已可无忧,又有这许多红颜在侧,便死也是个风流鬼,一直淡然无惧。此刻一句话却不禁变了脸色,勉强道“怎地,延庆太子有兴,又想见识我儿的六脉神剑么?”

    段延庆桀桀冷笑,将铁杖在地下一顿,王家众仆不敢违拗,当下有几人快步奔出。段延庆身形一晃,却已立在段正淳身后,抬掌按住了他肩头。他实是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忌惮之极,此时仍不肯信当真擒下了他,是以抢先按着段正淳,便有任何变故,也能先发制人。

    脚步声响,方才那几名仆从抬着一人走了进来。这人双手双脚都被牛筋捆绑,堵住口唇,眼睛又蒙了黑布,也看不出是死是活。只脸庞轮廓认得清楚,可不是段誉是谁?

    那名倚着段正淳的女子失声叫道“誉儿!”便要扑将上去。那些仆从怎敢让她靠近?急忙抬手推挡,那女子已被点了重穴,力气全无,这么一推,立时跌回了椅中,再也无法动弹。

    王夫人知她便是段誉之母,心中作烧,一股妒意直冲了上来。她识得段正淳时便知他已使君有妇,只骂老天爷不公,对那原配夫人恨之入骨,背后也不知骂了多少“蛮夷贱婢”出来。忽见她如此亲密地靠在段郎身上,妒意一冲,连方才的惊怕都忘光了,抢上去喝道“老实坐着!你儿子是给我使醉人蜂迷倒的,现下却还没死。你要哭他,留着以后慢慢哭罢!”

    段正淳乍见儿子被擒,一口气都提在胸口,才不至如妻子般叫出声来。这时却突然见到王夫人,大惊之下,再也撑不住脸色剧变,颤声道“阿萝……是你?你、你……你与他们合谋,擒了我的誉儿?他年纪轻轻,又不曾得罪了你,你要寻我的不是,找我一人就是,要杀要砍也都由得你。却为什么……!”

    王夫人和他分别多年,重逢的第一句话竟是这般,险些哭出声来。只是不肯在人前失了面子,喉中哽咽,伸足去段誉身上乱踢,一面道“你儿子便是得罪了我!他和语嫣、语嫣……”

    段正淳刹那间脸色惨白。段延庆却不耐烦听下去,见段誉确是身处绁缧之下,放下心来,杖风一振,平平将王夫人扫到了一边,心中暗道“慕容复料得倒准,先叫老三老四在外接应,不曾跟了来。不然以老三的性子,见这女子如此蛮横,少不免要生出事端,坏我的大事。哼,姓慕容的心机真正好深!”却又加了一层戒意。提起钢杖虚点着段誉胸口,森然道“你兄弟窃居王位又如何?今日之后,看你口口声声的宗庙社稷,还能交与谁去!”

    段正淳情知此刻危机万分,他已猜着段延庆要光明正大地登基,非自己让位不可,那便不会伤己性命,却万万容不得段誉活着。当下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段延庆微微一愣,转过杖头对着了他,喝道“你笑甚么?”

    段正淳笑容一敛,高声道“我笑你枉为东宫太子,到头来,也不过一个江湖上恶汉,泼皮混混的见识而已!段正淳只此一子,你今日杀人容易,我儿子都没了,甚么牵挂也无,又怎肯与你干休!你要我传位么?嘿嘿,段延庆,你在江湖上混了二十年,我却做了二十年的镇南王,这大理的国事,你知还是我知?便你坐了皇位,我也能叫你坐不安席,日日夜夜有人反你。君子之仇,十年不晚,终有一日要你重蹈上明帝的覆辙,身死国消,那才真是给我誉儿报这仇了!”

    段延庆勃然大怒,刷地一杖刺去,却又硬生生在段正淳胸前寸许停住,厉喝道“……你!”

    正所谓“无欲则刚”,段延庆一心念着皇位,这便刚不起来。但叫段正淳轻轻一番话便拿住,却又十二分的不甘。杖头一颤,腹中忽地咯咯发笑,只听得众人毛骨悚然,阴沉沉地又道“好啊,段正淳,我便不伤你儿子性命。只废掉他的武功,断手断脚,再挖了眼珠,割了舌头,叫他做个比我还甚的残废。你传位与他,那时候便传罢!”

    段正淳夫妇一起失色,颤声道“不可……!”便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拦阻,大穴被点,站都站不起身,又哪里能够?眼瞧着段延庆举杖指向段誉,面上已是全无人色。却突听一个声音唤道“段殿下,且慢。”

    慕容复缓步走上前来,摇头道“殿下操之过急了。这小子身是段氏嫡系,世系谱上有名字的人,尽人皆知,原是殿下你同宗晚辈。杀他也罢了,随便伤残了他,却落人口实。只怕便天龙寺方外高僧亦有话说,殿下要坐的是百年的江山,又何必在这时候行险?”

    这话旁人说来,段延庆定当他存心拖延,是慕容复所说,却不由心中一震,暗自盘算了起来。片刻方道“如此说,公子是另有良策了?”

    慕容复道“世人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又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了镇南王这里,江山之志虽不可夺,却想必割舍不了本性之中,儿女……情长啊!”

    段正淳立时变色,他对着段延庆怒目欲杀时尚能侃侃而谈,听了慕容复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觉一股寒流自心底直钻上来,不禁声音发颤道“慕容复,你待如何?”

    慕容复抬手将建兴拔出鞘来,动作甚慢,刀光一寸寸射出鞘外,那边众人看着,只觉身上也是一寸一寸,愈来愈凉。突然铮地一声,长刀斜指,点在了左边第一张椅上的阮星竹心口,微笑道“在下要如何,只看镇南王你了。”

    段延庆见段正淳脸色,已知戳到了他极痛之处,心道“此人风流,天下知名,从他女人身上动手,只怕有用也未可知。”却见段正淳转头去望着阮星竹,四目交投,脸上万般柔情,口唇却咬得紧紧地,半字也不肯说。好一刻,猛地将头扭到一边,双目紧闭,嘶声道“……你便将我们一起杀了罢!”

    慕容复笑道“好啊。”两个字的余音之中,只听“啊”一声惨叫,刀锋已笔直没入了阮星竹胸口。

    连王夫人在内,众女子都惊得面无人色,跟着“啊”地一片声低呼。只有段正淳既不出声,也不睁眼去看,脸上肌肉抽搐,竟似比那刀刺中自己还要疼痛。慕容复也并不看他,不疾不徐地将刀尖移向秦红棉脸上,又道“方才未说得清楚,是在下心急了。这次便请王爷多思虑一二,如何?一、二、三。”段正淳头也不抬,听着三字声落,背后又一声惨呼,知是秦红棉也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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