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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廿五史·俱摩罗天 第21节

作者:太史婆 字数:13522 更新:2022-01-09 00:55:31

    他三人说话之时,慕容复几次双唇微启,便要出口的一个“不”字,连着眼中几丝不耐之色,硬是都压了下去,只静静听着。直到邓百川最后一句说罢了,这才道“拓跋李氏,是穆公么?”

    那三人一窒。慕容复声调无起无伏,淡淡地道“自景祐以来,我慕容氏与夏合纵凡有三次,先祖父、姨婆先后亡于是,结果若何?以当今夏主并其储君,与之谋皮,不是秦穆,却是昭襄王罢!”说到这里,虽然自制过人,还是逸出了一丝冷笑,道“银川公主是李谅祚幼女,得他宠爱不假。但他既知病重,想为爱女寻一依托,为何不选近臣,偏要大张旗鼓广知天下?驸马,呵,这西夏驸马……”

    邓百川年纪既长,追随慕容氏也是最久,但每次与这位公子爷说话,总是如隔山岳,全不懂得他在想些什么,又想要些什么。此时分明听他并无争选驸马之意,心急如焚,只得道“是,公子思虑,自是应当。但那李谅祚一国之君岂有戏言,公子,到底机不可失……”

    包不同接口道“不错,不错。公子爷,这驸马之亲光明正大。要成大事,总需如此的才是正道。想当年主公在时,虽说也弄些言辞之计,但与我等说起,还是要招兵买马,成就这堂堂之阵,正正之……”

    “师”字犹未出口,一声厉响,慕容复拍案而起,大喝道“……住口!”

    常人发怒,总是皱眉、变色而至喝叫,慕容复这声喝却全无征兆。前一瞬还平静如水,下一瞬猛然眉扬目立,岂止不见平日的恂恂优雅,竟是二十八年来,从无一次如这般发过脾气。四家臣立时齐齐肃立,谁也不敢再出一声。

    公冶乾的心中,却比三个兄弟更加震动。方才他与慕容复对面而立,看得清清楚楚,他那位公子双目逼视,眼底藏的却并不仅是怒火。

    那分明是杀气!

    =====================

    慕容复举头向天,低叹了一声。天边明月将圆未圆,还差着一丝完满,但清光泻落,澄澈如水,洒得满身满脸,恍惚是在什么时候,他也曾这般仰望过的。

    此地属盐州所辖,离灵州城已不在远。然西夏之地旷野戈壁,一离城池,人烟便稀,他一行人只寻到了一户牧人帐中借宿。四下平野茫茫,若无尽处,风卷枯草声沙沙不绝。只有天地相接处黑沉沉的一线,月光洒落,雉堞垛口的影子隐约可辨,便是此地余留的古长城了。

    夜风扑面,慕容复只觉自己思虑中行得远了,便待回帐。然而这么一停的工夫,风声疾吹,突地送来了一阵兵刃撞击之声。

    那边帐幕外人影急摇,冷光迸射,裹着呼喝叫骂乒乓之声,燕子坞众人已打作一团。对方数人皆是默不作声,一味地猛打。只有偶尔铿地刀剑相击,火花四射中迸出一声咒骂,说的却是吐蕃藏语。

    慕容复自入西夏,路上所见往灵州去的各路人马,十次中倒有八次在与一众吐蕃武士大打出手。每一次时,吐蕃众武士莫不大喊大叫,或道“银川公主的驸马爷,谁敢与我王子来争?”或道“道理,道理!宗赞王子的话便是道理。”似是恨不能昭告天下,把他家王子大名挂到兴庆府宫城上去一般,决无今夜这般沉默。而那些求亲之人虽多被打得头破血流,掉头便跑,但所见之吐蕃武士,也并无一人有这班人的身手。心中电光骤闪,暗道“莫非……?”他这等沉静之人,竟是一瞬之间,脸色丕变!

    王语嫣惊呼道“表哥?”她一路来明知是去西夏驸马之会,然而慕容复既绝口不提“驸马”二字,少女心中,便怎也不肯相信。惊变一起,哪里还记得赌气,失声便叫了出来。声犹未落,慕容复一步跨上,伸手握住她手臂只一推,将她整个人轻飘飘抛进了帐去,一声厉喝道“休要出来!”跟着飒地转身向外,背脊对着帐门,口中斯斯文文地道“明王驾临,未克远迎,怠慢了。”

    一个雍容自若的声音接口道“慕容公子,果然不凡。”

    这声音说“慕容”二字还在数里之外,“凡”字声落,僧袍飘飘,已立在了面前。从头到尾,宛然便在对面交谈一般。但见宝相庄严,眼中含笑,正是吐蕃国师鸠摩智。

    燕子坞四人激斗中纷纷呼叫,道“公子!”“公子小心!”慕容复一律不闻,一眼也并不去看,只道“少室山与明王缘悭一面,不想在夏主选婿、儿女情事中反而得见,幸何如之。”

    鸠摩智微笑道“不曾送令尊先生入我佛门,实是憾事。但慕容氏有子若此,贫僧得知,也是好生欢喜。”

    两人各含嘲讽,刺了这几句,慕容复已知对方必晓复国之事。此时的温颜笑语,却比土兀剌河萧远山掌风之下危机更甚,也只可行一步看一步,反将语声放得极缓,慢慢地道“是在下失言。想来贵国宗赞王子与国师所求的,并非公主的一缕情丝,是,也不是?”

    鸠摩智道“正是。那起油头粉面之辈进不进得灵州,并不要紧。但如慕容公子这等聪明人,却万万不能。”

    西北戈壁入秋即寒,入夜后无遮无挡,风起一吹,更是扑面冰凉。慕容复掌心冷汗渐生,却不觉冷,实是他双手比风还冷了几分。声音却愈冷愈平,道“吐蕃所患者,无过西夏。李谅祚登基以来一意攻藏,兵威不能敌,那就只有故示以弱,要他轻信了才罢。贵国王子叫手下到处装疯卖傻,胡作非为,西夏一品堂竟听之任之……哈!可惜,可惜。李谅祚这一病,竟叫这等假草包的把戏糊弄了去。”停了一停,缓缓地又道“然则……若只是要取信夏主,现放着大理镇南王之子不理,却来寻我。是了,李谅祚既病,一直并不接见使臣。但爱女定亲,他却是非出席不可,则国师此来……”

    慕容复倏地抬头直视,森然道“你们要——刺驾!”

    鸠摩智哈哈大笑,道“贫僧道公子聪明过人,实非诳语。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慧极必伤——”

    袍袖骤扬,火焰刀力嗤嗤作响,向着慕容复便劈!

    慕容复口中说话之时,心念如电,已想到吐蕃既知自己图谋,便是当做了政敌看待,决不容灵州之计有甚威胁,则自己虚与委蛇,也是无用。所以长篇大论,全是为了拖延时间。一面说话,眼角余光紧紧盯着了鸠摩智,觑着对方袖角刚刚扬起的一刹那,慕容复双掌疾起,斗转星移之力立时逆卷。

    鸠摩智出手之前,早计算过了各种抵挡招数的来路,却未想到双方劲力只一触,慕容复不接不架,反而借力打力,将他掌风移转得略略一偏,同时飞身而起,竟借着火焰刀掌风推送的方向向外急纵。这一跃,刹时飞纵出十余丈之外,一落实地,停也不停,便即发足疾奔!

    鸠摩智一惊,跟着鼻中冷嗤了一声,扬声道“慕容公子,你这些忠心属下,你也不顾了么?”说着起步便追。料想慕容复急于逃命,忘了此地皆是旷野,并无遮挡藏身之地,长途奔跑全仗内力,他又支撑得多久?不过枉自挣扎罢了。

    然而慕容复起步时领先甚多,鸠摩智功力虽高,一时还未能追得他上,心中忽地起了疑惑。但见慕容复身影笔直向北,全不似慌不择路地逃命,倒似是认得道路,胸有成竹。暗想“这小子要逃去哪里?”心念未停,两人一前一后,已奔出了十几里路,鸠摩智突地只见前方平野上黑影兀立,现出了一带围栏。

    西夏河套素产良马,宋军失了这一带马场,骑兵便始终不能与之相抗。故而有夏以来,极重马政。各州并驻军司辖地皆设群牧司,马匹交牧人养至四齿,便分批去势,驯作军马之用。盐州为养马地,马场尤多,这围栏便是一处。慕容复潜身西夏之时,于军政所涉莫不留意,知此地并不甚远,是以一起步便用了全力。只听身侧西北风尖声呼啸,一片片冰刀般削肌透骨,亦不能顾。而鸠摩智那一掌劲力极强,他虽移转大半,脏腑还是受了震荡,这般疾奔中,不多时便觉胸口生疼。但一见围栏便在眼前,狠吸一口气,身形暴起,反而更快了三分。刹那间人如狂风席卷,直飙场内,一声清厉掠上半空,已是尖声长啸!

    风声,啸声,场中群马纷纷受惊,踢踏嘶鸣起来。看守兵卒震得头晕耳鸣,个个站不住脚,一交摔倒,有的已忍不住抱头打起滚来。慕容复停也不停,啸声中将场边长明的松油火把尽数拔下,嗖嗖连声,掷向草堆。此处囤积过冬的干草堆不下十数,垒得小山一般,一沾火星,碰地一下,霎时便烈焰腾起,烧成了一片火海。

    马匹畏火,早惊得慌了,嘶鸣震天,马蹄将地下尘土跺得飞上了半天空去。别说几个看守,便有十倍大军在此也拦挡不住。慕容复掌风击处,围栏大门大敞而开,惊马群便犹如一条翻滚咆哮的河流,滚滚向外狂涌而去!

    这一连串事故,其实不过出在顷刻之间。鸠摩智才到栏外,便见群马狂奔,慕容复轻飘飘正落在一匹马背上,又惊又怒,破口骂道“小子敢戏耍佛爷!”一个急纵,亦跳上马去,追着前方慕容复发掌便击。

    这批军马不下六百余匹,上千只马蹄一起震地,地为之摇。而在马群滚滚倾泻之中的两个人,便似惊涛骇浪中两叶小小的独木舟。一忽儿跌下深谷,一忽儿直上云霄,骇人眼目已极。其时两人相距不过数丈,若在平地上,鸠摩智发掌便及,但他武功虽高,骑术却差,这些马又无鞍韂,狂奔时在光溜溜的马背上稳住身形已是甚难,何况要纵身发掌,一运力下,马匹莫不跳跃嘶叫,后蹄猛尥,只想把他甩下背去。连着几次出掌,全无准头,慕容复借着奔马之力,竟一一都化了开去。

    鸠摩智心中愈怒,心知这些惊马不到筋疲力尽,定然停不下来,那时已在百里之外,即便杀了慕容复,燕子坞属下也已逃之夭夭,再要杀人灭口,决计不能了。他向来自恃武功谋略,今日却被人当面算计,真是非杀慕容复不能甘心。大怒之下,反而静下心来,只是揣摩着马匹奔跑的动态。

    慕容复亦怕惊马误入沼泽之类,一离围场,手中便留了一支火把,映着马群方向。又奔一阵,忽见前方一片白点,却是七八家牧民的帐子畜栏。这些军马皆是良驹,狂奔之速,便天下一等一的轻功也追它不上。待到看清,两下相去之近,至多只剩奔马再行一刻的工夫。众牧民瞧见,都失声大叫起来。帐中也有些借住的路人,这时都冲出帐来,隐约只听大喊“来不及了”之声,拉过那些牧民,上马便走。

    陡听鸠摩智冷冷笑道“慕容公子,当真青出于蓝!贫僧看在令尊份上,只出三掌,算是我一点故人的香火之情。一!”声到掌起,当头便劈。

    慕容复一听他声音平稳,便知不妙。鸠摩智实是极聪明之人,这点时间,已叫他学会了在马上出掌之道。此时万事皆不及,只可脱手掷下火把,双掌一合,奋力接架。同时双腿连踹,叫身下马急行转弯。三道劲力对空一撞,那匹马咴咴长嘶,数百斤的躯体斜撞出去,几乎连着身边几匹马一起带倒。慕容复趁势斜纵,落上另一边马背,身未坐定,鸠摩智喝道“二!”又是一掌直劈。

    慕容复所骑的若是阻卜那匹白马,或可一搏,此时却不敢再借坐骑之力,只能驭马狂奔,以劈空掌硬接。砰地一声大响,慕容复身躯一晃,冷汗淋漓,脸上已不见了半分血色。

    鸠摩智眼含笑意,知他下一掌不是当场呕血,就是跌落地下,叫这几千只马蹄踩成肉泥。猫儿戏鼠般慢慢举起手来,却听斜后方马蹄声响,本来身前身后都是奔马,并不至察觉,但这道蹄声快得出奇,转眼之间,便到身畔,有一个雄壮的声音大喝道

    “……三!”

    凡马场之地,周边所居大半都是养马牧人,帐幕间均不甚远。段誉虚竹等一行人多,行得慢些,夜来借宿也只在十余里外。群马奔腾回声震荡,人人听得清楚,独有萧峰在辽住得久了,晓得游牧诸事,听这蹄声大异寻常,放心不下,便上马前来探看。平野之地一望可及,远远正见到马群中两个人的情状。一刹间也不及想,一声长啸,身下乌骓已是骤起直追!

    也亏得是他这匹乌骓,换做别个,决难追及这群已跑惊了的军马。只是萧峰性子磊落,先行喝了一声。鸠摩智闻声急转,双掌同时运起火焰刀力,“铿”一声巨响,如裂金石,但觉对方掌力直撄而至,竟无一丝一毫的余劲变化。至刚如此,非降龙不能为,便知道了来者是谁,心道“这契丹蛮子当真了得,可惜,刚不可久!”

    鸠摩智看得清楚,萧峰这一掌出,真正便只一掌,身在马上,也绝无可能有什么前后纵跃之势,早将一路火焰刀力伏在胸前,等着他再衰而竭。果然一掌之力势不能久,鸠摩智双掌一立,火焰刀一分为二,便要出手。然一刹那间掌风厉啸,俨如龙吟,又一道劲力急涌而来,刚猛处竟与前一般无二。鸠摩智微微一惊,左掌一架,右掌再起,尚不及分进合击,第三道掌力骤然已至。鸠摩智双掌疾抱,气流激荡之中,第四道、第五道劲力又是先后击到。

    此是为“时乘六龙”一式。乘者,交替而出也。这一掌之中,有六道劲力依次发出,正如一人分身为六,此上彼落,如何可当?但一分为六不难,若要六爻之阳一以贯之,六掌如一,不衰不灭,却是极难之事。历代丐帮帮主几乎无人练得到此境,便如萧峰之师汪剑通,亦不过出得四龙而已。鸠摩智在大理天龙寺中曾以一敌六,但此时一掌,便如有了六个萧峰,较之天龙寺六僧之力又何止倍蓰。但听掌风狂啸,上驾羲和,下射扶桑,真如六龙贯于天际,行云布雨,奔雷驭电,排风破空!铿铿铿铿铿六声激鸣,前后左右数十匹马齐声尖嘶,草叶飞溅,马蹄都在地下刨出了一道道的土沟来。

    鸠摩智饱览天下武学,招式之变远胜于萧峰。若平常相斗,断不至此。偏生身在这奔腾翻滚的马背之上,千变万化皆不能用,只有硬接硬架一条路好走。一掌接过,脸色骤变,忽然只觉丹田中隐隐生疼。

    当日他在少林与虚竹斗了一场,便觉丹田热如火焚,内息竟不听使唤,大惊之下觅地调息,便未亲见萧慕容两家之事,也未听到那扫地老僧说的“少林七十二绝技,戾气所钟,再练易筋经者,本末倒置,大难便在旦夕之间。”但内息日甚一日地难以自控,却是事实。降龙十八掌乃天下第一的阳刚猛烈之力,此刻丹田受震,立时翻腾!心中雪亮,已知将有走火之祸,便是没有,萧峰慕容复若联起手来,自己也必无幸。此人决断极快,一觉不对,虚晃一式,立即向后倒纵。

    萧峰和他交了一掌,也自喝彩,暗道“好个番僧!”不想对方突然纵出,奔马何等之快,两下交错,眨眼便在数十丈外。只听鸠摩智的声音远远送来道“北乔峰,南慕容。今日之事,贫僧记下了!”

    萧峰心中震动,抬眼看去,慕容复也正向他看来,目光相交,都是一震。两人之间隔着奔腾不休的几十百匹战马,便似隔了一条滚滚翻涌的银汉天河,遥不可及。一瞬之间,心头俱是一阵迷蒙。突只听许多嘶喊乱叫,在前方响成了一片。

    萧峰急转头时,只见奔马不停,前方营地便在五六里外,已余不下半刻时间。那些牧民方才虽逃了开去,牲畜却不及牵走。要知牛羊是牧人身家所系,何况群牧司交养的马驹若遭损伤,俱是死罪。有些人便耐不住冲去牵马,有的牵了几头出来,有的仍在畜栏之中,又有的正奔回帐去。猛听蹄声迫在眼前,高举双臂,一片声大叫起来,分明此刻还好好站在当地,却只能睁眼看着下一刻大难临头。男女老幼,张张脸庞上汗水奔流,都已不成人色。

    放牧人平日驱赶马群,须有套马杆皮鞭在手,喊叫抽打方可。但休说这等惊马群驱赶不动,便是要赶,萧峰此刻双手空空,便他乌骓再快,也来不及去寻甚么家什。一眼之下只一震,慕容复顺他目光看去,立时心知,转眼见自己方才掷出的火把远远斜插在地下,也不及再想,一按马背,连着几个起落,自马群末尾飒地斜飞而出,身未落地,单臂斜抄,已抓过了火把。同时身躯一沉之际,足尖点地,劲力倏地自竖转横,一个翻身又跃回了马上。这一起一落快不容瞬,受惊的马匹还未察觉,慕容复已手臂一扬,将那火把笔直向萧峰掷去。

    萧峰伸臂一抄接过,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火光簌簌跳动,电光石火间两人只及对视得一眼,萧峰猛一带缰,坐下乌骓纵身腾跃,犹如平地起了一道龙卷,倏地加速前冲。转瞬间竟赶过上百匹马头,抢在了马群头里。长啸声中,那乌骓也不须控缰,一个急转横过群马之前,萧峰扬臂一挥,呼地一声,那火把化作一道光芒耀目的长虹,猛地自马群眼前横飞过去。

    马匹对火敏感,乃是天性,狂奔中乍见火光,本能地一惊,头上数十匹马蹄子乱踏,便慢了几分。萧峰争的便是这瞬息迟疑,足下一蹬,乌骓马立知主人心意,跟着前蹄人立,当空踢踏,纵声长嘶起来。

    风声呼啸,马嘶之声随风卷扬,直上半空。马群中一声接一声地应声嘶叫,盖合群之性,已认了这匹乌骓做它们头马。萧峰一瞬不停,纵马便向营地之侧疾奔。头前众马嘶鸣连声,便即跟上。一而十,十而百,六百余匹滚滚翻涌,都转过了方向。此时相距之近,营地最外几座帐幕都被马群踩得粉碎。然而大小牲畜和那群牧人的性命,却是硬生生保下来了。

    众牧人瞪眼看着,手臂还高高举在空中,都愣在了那里。好半天,几个老妇人先哭出声来,一个个对着萧峰背影拜倒在地,口中不住地喃喃祝告。那起路人中有通晓党项语的,听得出他们说话,多半都以为是天神降世,前来搭救了

    萧峰也未听到这些言语。那群马余惊未过,一时停不下来,他一骑引着渐行渐远,已在数里之外。再回头望时,只见马群黑影幢幢,远远地一点火光跌在地下,犹自未熄,映出四外茫茫寥廓,星垂平野,却已看不见了慕容复的影子。

    第九回 不知秋思落谁家 3

    经这一耽搁,燕子坞众人再往灵州去时已耗了半日。所幸鸠摩智未再现身,路上倒还无事,却不免行得愈慢,直到八月十四近晚才进了城中。只见街巷处处人头攒动,不时有叫骂厮打声传来,却还是那一班做戏的吐蕃武士。去寻下处时,却寻不到。原来西夏边陲立国,市肆繁华远不及中原,大小客栈早被求亲者挤得满了。他一行人问了半日,好容易方在近郊一座寺中借到处偏院,勉强住了下来。

    这寺庙不大,院落间相隔既近,旁边院中有人说话便听得甚是清楚。只听那边正是巴天石的声音说道“……臣已投入了礼部。那礼部尚书十分客气,说世子爷前来求亲,西夏国大感光宠。今日时辰晚了,明朝一早便来请世子移居国宾馆中,晚间赐宴,也好……”

    燕子坞诸人心中一跳,都想“这姓段的小子是堂堂正正一国世子,西夏也要青眼几分,公子爷只说不能令他做了这驸马,却要如何做才是?难道就这般袖手旁观,当真不去与他相争?但若动手,那小子有他义兄相助,只怕……”百般焦急,却无人敢与慕容复再提此事,只可屏息静气地候着。王语嫣一颗心更是跳成了一个儿,暗想“连段公子都要去争这驸马,表哥他当真不是?若不是,做什么又千里迢迢地赶来灵州?他、他若真的去求那公主,我、我……”独倚窗边,已悄悄地流下泪来。

    然而这些情状,慕容复却分毫也未留意。他一听得大理诸人皆在隔壁,萧峰必也在场,胸口忽地一跳。耳中明明还清清楚楚听到后面的言语,却一个字也未听真。心中只想“大理段氏,吐蕃,明夜之宴,我须得……”但须得如何,竟一件事、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人之思绪想时容易,欲要不想甚么,却由不得自己做主。若说放便放得下,也不会有“不由自主”、“情不自禁”这些词句了。慕容复一世聪明,偏偏当局者迷。只道“萧峰便在那边”的念头不过一晃,早已抛开,但一阵接一阵地心烦意乱,便是无法宁定,不觉走出了寺去,在郊野间漫步而行。不知行了许久,亦不知平日举一反三、闻一知十的大计去了哪里。明夜又究竟要如何,一人、一月、一道身影相对而立,静夜之中,全无回应。

    突然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身后叫道“……表哥?”

    慕容复急转回身,凉风扑面,将衣衫肌肤都浸得透了。以他功夫,怎会王语嫣走到身边还未发觉?一念及此,遍体生凉,只唤道“表妹。”

    王语嫣眼中泪光莹然,要看他时,又不敢看,脸颊都涨得晕红。好一阵方鼓足了勇气,颤声道“表哥,明晚……明晚那宫中之会,你……当真要去么?”

    她还是说不出口“驸马”二字,问得这一句,泪珠一点一点,都落了下来。

    慕容复凝视着她,却只觉冷。风中的凉意自指尖慢慢渗进去,连胸口一片也冷了。

    他若要解释,自然可以说西夏此刻局势错综,我只有亲至,方能见机而行;或是说我于此事另有筹谋,驸马云云,原不在我的意下;又或将西夏吐蕃背后的波澜云诡详细分说一遍,此时当如何看待,又要如何从中行事。甚至只说一声我并非求做驸马,也足够哄得王语嫣破涕为笑。然而这许多言语在心中重重叠叠,早非一日,对着四名忠心耿耿的家臣尚不能尽吐,其余属下死士、卢家、潘家、辽宋君臣,还有那一个远在少林、出了家的父亲,又与谁说,从何说起?更不必提,是对着这个娇滴滴、怯生生的表妹。胸中呼啸几乎已要冲破天际,到得口边,双唇颤了颤,也只是淡淡地道“我自然要去。”

    王语嫣身子一晃,低声道“你……你真要去做那西夏驸马,不再理我?表哥,大燕……就真的那般重要么?”

    慕容复猛地一震,道“甚么?”若平日王语嫣听到他这语气,早已低声软语地应是,但这时凄然欲绝,忍不住便道“我知你心心念念,只有兴复燕国。可是便真的叫你做了皇帝,还不是你杀我,我杀你……你说那是你祖宗的志愿,姑丈当年也如此说,如此想。过了这许多年,他都已了悟了。表哥,你,你何苦还念念不忘,这样执着的呢?”

    慕容复脑中轰地一声,“姑丈”、“了悟”几个字便似一把烈火,从他本来冰凉的胸口透过去,在血脉骨髓里熊熊烧了起来。当日包不同说声“主公”,便激得他出口怒喝,这时胸中冷热交并,反而笑了起来,笑声既冷且涩,全无笑意。笑了一阵,突地声音一收,道“我祖宗的志愿,王姑娘,你道,那只是我的祖宗么?”

    王语嫣听他突然不叫自己表妹,却叫“王姑娘”,月光落在他脸上,那张脸却比西北仲秋的夜月更冷,只看得发起了抖来,颤声道“……什么?”

    她声音颤抖,便衬得慕容复语调更加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十分平常的陈年旧事一般,缓缓地道“太和十九年,拓跋氏改制,将鲜卑各姓更定汉姓。然自慕容氏以下,吐谷浑、庾、那、贺若四姓,仍循旧制。至龙城公与赵宋争雄,麾下鲜卑旧人便有贺若氏,一同到得了姑苏。那吴地方言之中,‘贺若’二字读音,近似于‘王’……”

    王语嫣瞪大了眼睛,慕容复所说,分明是她父亲并非汉人,却是与他一样,为复国而来的鲜卑族裔。她从来想到“复国”,都觉是遥不可及之事。已隔了几百年,何必念念不忘地记着?做了胡人,又有什么好了?这一语只惊得脸色惨白,不住地摇头,道“不,不,我爹爹怎会……怎会是……”

    慕容复冷然道“贺若一脉向为我家掌管军费诸事,到了舅父手中,已有慕容氏私产之半数,两家肱股相依,结作了秦晋。只是……”只是如何还未出口,王语嫣已惊得慌了,喃喃道“母亲从未对我说过这些,她为什么……?”

    慕容复“哈”地一声长笑,道“你母亲?”

    王语嫣什么也说不下去,咫尺相对,只见慕容复眉间眼底,都是一片赤裸裸毫无掩饰的杀气!

    只听慕容复冷冷地道“舅父去世不到一年,我父诈死,大业操持剩我母亲一人,只怕便要为赵宋察觉。而想活人守密,所费的不过是金钱财物。慕容氏之半数,哈!便做了她王李氏的曼陀山庄了!”

    王语嫣一向只道母亲与姑母不睦,所以不喜表哥,但究竟为何不睦,却不知晓。这时待要不信,却又不敢,低低地道“你说,我母亲昧了慕容家的家产?不会的,我爹爹……自然有遗物留下,她要你家的……又……做什么?”

    慕容复淡淡地道“王姑娘,你何不自己去问。”

    王语嫣呆在那里,动弹不得。今夜连番变出不意,这些想也想不到的可怕故事,固然听得她心惊胆颤,但什么故事真相,也及不上此刻慕容复那张冷冰冰的,杀气逼人的脸庞。她痴心恋慕十八年,一心爱的是那个翩翩动人的姑苏公子,举止有礼、言语温存的表哥。眼前这人,却是好生陌生,似乎从来也没有见过。不,她曾见过一次,那是在洛阳别院之中,那个与全冠清说话的表哥也露出过这样神情。恍恍惚惚间,那天所见的脸庞盘旋飞舞,和眼前之人叠在一处,恁般陌生,竟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从来也没有认识过的,另外一个人!

    好一刻,慕容复微一躬身,斯文有礼,一如平日。道“夜已深了,王姑娘,请回。”若不听那“王姑娘”的称呼,真似这一夜之中,甚么也不曾发生过。眼光平平静静自她脸上掠过,转过身去,便自走了。

    王语嫣望着他背影,想叫什么,却叫不出来。只见他一次也未回头,身影渐远,已看不到了。一个人恍惚惚走得几步,脚下忽地一绊。却是地下有一口枯井,她撞在井口石栏上,立足不定,便要摔跌下去。忽然只听一个人大叫道“不不!王姑娘!你,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一晃便冲了过来,牢牢揽住她腰,将她拉开了数步。猛然发觉,又急忙放开了手,作揖道“王姑娘,这可对不住了。你……唉,你做什么便想不开?”神色焦虑,正是段誉。

    慕容复的胸中,却也是一片翻涌,倒似前夜一千多只马蹄都在那里奔腾踩踏,无穷无尽,无止无休。而不论他怎样行走,都比不过马蹄之快,便也逃不开翻翻滚滚的心头汹涌。夜色渐深,月亮越升越高,如水光芒倾泻下来,将他影子在身边映得分明,摇曳的草叶树影一层层从这影子上掠过,瑟瑟飒飒,不住作响。

    忽听风中马嘶,慕容复急抬头时,赫见数丈外一人玄衣大氅,一骑独立。月上中天,映着那坐骑竹批双耳,风入四蹄,正是那匹乌骓。那人若非萧峰,又是谁了?

    他踽踽独行,离借宿寺院已有数里,断不会与人平白相遇。何况深夜中跨马而行,竟似专为寻找自己而来。一时之间,了不知如何应对。待要冷笑两声,问道萧大侠可是来问丐帮之仇么?他却已识得了萧峰这许久,再有此问,太也无稽。而此时喉头冰冷干涩,也实在问不出来。眼看着萧峰跃下马背,伸手在乌骓颈上一拍,叫它自行踱去,大步跨到了自己面前,这话已不能不问。只可将声音平平地自齿间送出,一字一字地道“萧大侠,有何见教?”

    段誉双臂张开,拦在井口前面,翻来覆去地劝道“王姑娘,这世上无论什么难事,总有法子就是。便我帮不到你,你对我说说话儿,心里也好过些。方才……方才我听得你们说话,虽不是君子的所为,但那慕容公子惹你伤心,便大大不该。我去劝他一劝,要他知道,什么帝王霸业,荣华富贵,都不及两情相悦来得要紧。似王姑娘这样美丽温柔,找遍天下也遇不到第二个。她……她对你慕容公子一往情深,你又岂可做个薄幸的郎君,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一生一世的鄙视耻笑?”

    王语嫣呆呆地听着,若慕容复当真去争驸马,她听段誉这等说法,只怕便也心动。但这时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只觉和表哥隔得极远极远,什么两情相悦也填补不来。低了头幽幽地道“段公子,你说得我这么好,可是表哥他……却不是你。你去劝说,徒然惹他生气,于你可没有甚么好处。”

    段誉道“能见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欢喜,那便是我的好处了。”

    王语嫣心头一跳,只觉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实是对自己钟情到了十分。其实段誉这般痴心的说话过去也说过多次,但那时她心思都放在慕容复身上,一时感动,随即淡忘。此刻却平生头一次感到了些许不同,迟疑道“段公子,你……”

    突然一个声音呼呼气喘,喝道“段家小子,六脉神剑的剑谱!交了出来!”

    声到人到,一阵狂风骤然卷至,正是鸠摩智。然而这吐蕃国师双目赤红,满布血丝,牛吼般喘息不已,哪里是宝相庄严的圣僧模样。王语嫣只吓得“啊”一声尖叫,段誉抢上几步,将她挡在背后,心里也不由害怕,道“大师你,你要做甚?”

    鸠摩智那日离去之后,越是调息,内息越乱,短短两日,已自生死不能。苦苦撑着一线神智,却忽想起大理斗剑的事来。心道六脉神剑分走各脉,岂不是将无处宣泄的内息发散了出去?神智昏乱之际,甚么国家大事都抛到一边,循着段誉行踪便追了过来。然而这一阵奔跑,经脉中更是狂突乱撞,已听不到段誉说了什么。口中嗬嗬呼叫,伸手便抓。

    段誉叫道“王姑娘,快走!快走!”只怕鸠摩智伤到了她,却不敢移动身子,以凌波微步闪避。鸠摩智出手极快,一抓便抓上他肩头,突然哈哈大笑,双手收拢来扣住了段誉咽喉。王语嫣尖声大叫,顾不得别的,伸手在他头上背上乱打。鸠摩智又是气喘,又是大笑,只是使力地扼紧。

    萧峰微低下头,双目直视着他,沉声道“我有一言相询。这句话你只消答了,不论答的为何,都决无二话。”

    慕容复笔直迎着他目光,身躯挺直,指尖也不曾动摇半点。然而声音干涩,却终究做不到了无痕迹,只可简简单单地道“……请说。”

    只听萧峰一字一顿,如凿金石,缓缓地道“须要如何,你能断了那复国之念,终此一世,不会再起刀兵?你慕容氏的作为,想必牵扯极大,便如那日的番僧;以及大辽、大宋、西夏,各国之中还有多少,我一介武夫,确是猜测不来。但千人万人也罢,凭他是甚么国君皇帝,还是江湖豪杰,若因此事不能与你善罢,只要一句,萧峰奉陪!便算人人喊杀,这天下间都没有立足之地,我也绝不放你一人就是!”

    扑啦啦几声,一对夜鸟惊得振翅高飞,不住地哀哀鸣叫。过了一阵,叫声渐细渐轻,已飞得远了,风声飘荡,却仍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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