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漫画 首页 都市言情 玄幻仙侠 曲中求,GL百合 GL百合 BL同人 网游竞技 排行 免费
搜索
今日热搜
消息
历史

你暂时还没有看过的小说

「 去追一部小说 」
查看全部历史
收藏

同步收藏的小说,实时追更

你暂时还没有收藏过小说

「 去追一部小说 」
查看全部收藏

金币

0

月票

0

[天龙八部]廿五史·俱摩罗天 第19节

作者:太史婆 字数:12254 更新:2022-01-09 00:55:29

    “你以契丹英雄,视我中原豪杰有如无物,在下今日但愿为中原一领高招。”

    “慕容复今日,断断放不过你这契丹胡虏!”

    原来……

    “原来如此”这四个字,在萧峰心头隆隆响作一片,却怎样也吐不出口来。哽得喉间如火,眼前一阵模糊,连父亲和慕容博脸上冷笑也看不清。却听楼梯间脚步声响,有两人走上塔来,正是玄慈和慕容复。

    入寺之时,慕容复功力不及,又不识得道路,片刻便失了方向。而玄慈为那众被点倒的僧人解穴,也坠在了后面。直到萧峰发掌,他两人闻声辨位,方才寻到塔下,萧远山一句话正是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道“……不曾问上一问,他名姓里那个‘复’字,是甚么意思么?”

    霎时间,两人同时失色,一个如临火狱,一个如被冰霜。

    慕容博向他二人一瞥,仰起头来哈哈一笑,道“萧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慕容氏心念复国不假,那是逐鹿天下、为千万人敌的大事。萧兄虽是契丹后族族人,武功天下独步,当日也只是个寻常武士,既无官职,又非当朝贵戚,在下纵然要挑起宋辽两国大战一场,为何要向萧兄伉俪下手?你自然可说我是小人行径,然小人攘攘,求之以利,这一局,我却又能有甚么好处?”

    萧远山禁不住亦是全身一震。他虽恨毒了慕容博,但这番疑问,却是字字句句在心头翻滚过了无数遍的。数十年中夜惊起,心中只叫“为什么!为什么!”长空寂寂,也无人答他。满腔恨怨越积越深,本来豪迈磊落的塞外汉子,性子竟然越来越乖戾,日思夜想,只是要教仇人个个死得惨不堪言才罢。甫自慕容博口中听闻“复国”之时,已是恨不能杀其子而甘心,哪想到今日又有这一问?饶他生平豪勇,声音也不由颤了,嘶声喝道“却是如何?你说!……你说!”

    慕容博面上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气,眼光斜睨,并不回答,只唤道“……方丈大师?”

    玄慈兀立当地,双掌合十,不言亦不动,除了白须飘拂,似乎已变作了一尊石刻的不动明王法像。良久,两道目光一分一寸,自慕容氏父子身上慢慢掠过,终于落到了萧远山面上,缓缓地道“萧老施主,尊夫人无辜遭难,你恨绝了中原汉人。所以破了对尊师的誓言,亦是为着杀害中原汉人。你却不知,老衲这罪魁祸首,汉人的‘带头大哥’,其实……并不是汉人啊!”

    不只萧远山,萧峰慕容复听得这一句,都不禁“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只有慕容博嘴角微挑,勾起一丝冷笑,听着玄慈续道“……老衲俗家姓刘,祖上出自突厥,原是北地的沙陀族人氏。”

    萧远山契丹武夫,并未读过什么史书,然而生长宋辽边境,五代十国的旧闻却听得多了,这时猛然省起,盯着玄慈脱口叫道“你……是北汉刘氏的后人!”

    北汉末帝刘继元在位时,刘氏子几被斩杀殆尽,只一弟刘继文在外幸存。待到国灭,此人出奔辽境,不知所踪,距此时已有九十余载。但玄慈听得“北汉”二字,还是低低一声佛号,僧袍连着身上方丈□□都是一颤,道“正是。”目光空茫,所注的似是千里之外,又似在窗外空中,道“当年老衲初回中原……”说得半句,停了一停,转过头去看着慕容复,又道“……那时我比慕容公子还年少得多,真是踌躇满志,以为这天下无事不可为!又识得了令尊,一心一意,都将复国当做平生头一等大事。不料事有不遂,被宋室发文通缉,无法可想之下,只得出家避祸,做了和尚……”

    除慕容博外,人人心底暗惊,哪想到中原武林第一重镇的少林方丈竟是如此出家!玄慈语声却甚是平静,并无起伏,缓缓地说道“先师谆谆,以佛法教我,我却心有迷障,这一念之执,始终不得了悟。过得数年,老衲做了达摩院大弟子,慕容先生便在这时来寻我,说道复国之事,正有一个天大的良机,只要……”

    那时慕容博说“只要如此如此,非但你我大业可期;中原武林和这少林寺,也要当你是为国杀敌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事盛名,两得以全,刘兄!你还要犹豫甚么?”声声恳切,宛然仍在耳边,玄慈一阵恍惚,长长叹息了一声,道“那时辽国兴宗在位,雄心勃勃,派了使者南下试探,要宋室割让十座城池方保得和约。慕容先生之计,便是要中原武人半路刺了这使者,辽主大怒,此战必起,我等心心念念的天下大乱之机,自然成了!又怕走漏先机,由老衲这少林大弟子领头,只说契丹武士南下,果然……带了一班热血的兄弟们,便赶去了雁门关……”说到这里,声音发哽,一时说不下去,慕容博已接口道“不想老夫在辽的内应出了岔子,那使者突然改道,却叫萧兄那一部的族人引你夫妻走了雁门。想来是萧兄武功高强,偏偏立誓不杀汉人,引你去杀一次敌,好为辽国添一大将,谁料到……呵呵!呵呵!”

    冷笑声中,萧远山如被雷鸣,那一日妻子哄着孩儿的呶呶声,手下乱作一片的喧闹声,不知甚么玩笑的哄堂大笑声,一股脑儿涌了上来,还听得见自己在哄然叫好中大声道“好!便走雁门,省下半个时辰来与我喝酒,看你们谁能……”

    萧远山喉中荷荷作响,双目一片赤红,自齿缝中喃喃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夫还道仇人只差一个便干干净净,却原来……还是杀得少了!

    “少了!!!”

    一声大吼,塔顶灰土簌簌震落,烟尘飞腾。萧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也未眨上一眨,心底狂啸却和父亲吼声几要一齐冲上了天去,只道“宋辽之争,原来,还是宋辽之争!宋人辽人,你杀我,我亦杀你,然则杀人再多,却又如何?却又……如何!”

    慕容复也是心中大震,这才知道自家之势未进辽境的原由,心道“爹爹是失了先机,只怕全盘都将泄漏,果然不能入辽。而我今日,又怎能……怎能再……”

    尘埃影中,玄慈长声宣道“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  区区无良不才在下我的更新,可能周更,可能月更,可能断更……

    何以解忧,唯有长评溜了溜了

    第八回 淮水东头旧时月 3

    只有慕容博一人不为所动,漠无表情地举手拂了拂衣上尘灰,听玄慈又道“萧老施主,雁门关一战,老衲已……悔不当初。之后见了你石壁留书,方才知道,不但众家兄弟,更有你一家三口,那些契丹武士……许多性命鲜血,原来只不过因我一念……之差。自那日上……”

    慕容博忽然截道“自那一日,方丈便大彻大悟,立地成佛。心境如此,我辈凡人难及矣!佩服,佩服。”他本来洒然自若,这几句话声音却拖得长长地,嘲讽见于颜色。想见对于玄慈断了复国念头之事,实是怒气难抑。

    萧远山哈地一声冷笑。玄慈白眉不住颤动,目光直视向慕容博面上,道“不然。老衲心魔未断,斩不得无明,终究未能将你我所作所为告知天下。然则……我玄悲师弟之事,便也由此而起,慕容老施主,是也不是?”

    慕容博冷笑道“我原说刘兄见识如昔。令师弟掌着戒律院,不去管束你本寺僧人,却对雁门之行追查不放。执着如此,老夫……呵呵,老夫无奈,只得权且行了一条诈死之策。你等佛门大德,知我身故,必为死者讳,那便不至有碍我儿的大事。只可惜,到头来还是有此一劫,未能避让得过。”

    玄慈道“那位柯百岁柯施主,他家财豪富,你要收为己用,柯施主不允,因而丧命在你手中。而玄悲师弟听闻,生了疑心,你已藏身少林,为何不在寺中对他下手?是了,那是要挑起大理段氏与少林的纷争。你向玄悲师弟偷袭之时,原本使的是段氏一阳指罢?”

    慕容博走到窗边,隔空一拳向院中大树挥去。哗啦啦两声,两根树枝落了下来,叶片溅得满地。他打的是树干,竟将距他拳风丈许的树枝震落,实是非凡。

    玄慈惨然道“韦陀杵。若非你一阳指学艺不精,只怕这桩冤孽,到今日还难以理清。”

    慕容博道“冤孽之生,方丈大师与其问人,何如问己。”

    玄慈垂下了头,低声唪诵,声音庄严肃穆,却隐带悲苦之意,萧峰曾听过这段经文,知他是为圆寂的师弟诵经,不由心中一酸。慕容博却笑道“方丈你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说到冤孽,如何便忘了现下英雄大会的那一桩?”

    玄慈身子一颤,慕容博已自顾自说道“你自修菩萨心,我只走修罗路,说甚么‘不将你我所为告知天下’,恕在下未敢尽信,说不得,要送上一份小小薄礼,以证此心。玄慈方丈,你可还记得辛巳年的八月初二么?”

    饶是玄慈这等修行,霎时也失声一句叫了出来道“……是你?!”

    慕容博哈哈大笑道“若不是我,那叶家只是个乡绅,方丈你不过平常路过,哪里正巧来的强人灭他满门?又怎会留下个身中剧毒的孤女,非你纯阳内劲,不能救她?哈哈,今日一家团聚,你两口儿,还欠着老夫一杯谢媒酒哪!”

    玄慈耳中一阵轰鸣,宛然便是那一夜的电闪雷鸣,雨水倾盆浇落下来,将怀中少女浇得湿淋淋地,贴着自己的身躯热得烫人。呼吸一丝一丝,吹上颈边耳畔,竟是什么经书法理之中,从来从来,也没有说到过的。

    只一夜后,便成冤孽。

    玄慈缓缓抬头,只见萧远山目光灼灼逼视过来,嘴角正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慕容博则眼中含笑,一副胸有成竹之态。玄慈迎着两处目光,双掌合什当胸,道“老衲身有大罪孽,又犯下大戒,今日已不敢再说‘悔’字。只是以萧峰施主为人,我玄苦师弟和武林中诸多人命,想来绝非他所为。萧老施主,慕容老施主,又是你二人谁下的手呢?”

    那两人虽各怀心结,但见玄慈转眼便宁定如此,也不由佩服。慕容博淡淡冷笑了两声,萧远山已亢声道“不必明知故问,那玄苦和尚,乔三槐夫妇,都是老夫一掌震死的!”

    萧峰大吃一惊,转眼望向父亲,颤声道“……爹?”

    萧远山虽则悍狠,对上儿子目光,却也一阵心悸,强自转开了头叱道“这些南朝汉人虚伪狡诈,又是甚么好人了?夺了我的儿子,叫他拜大仇人为师,做大仇人的继任帮主,教得他也变成了一个汉人!知晓了自己身世,竟然还想留在南朝,做个没出息的汉民……哈哈!这等人留他们做甚!难道要我萧远山的血脉,终生就做了汉人的徒弟儿子么?”

    萧峰定定地望着父亲,眼中含泪,只落不下来,眼眶都逼得血红,哑声道“既是爹爹所杀,便和我所杀没有分别。孩儿一直担负着这名声,却也不枉了。然则单正一家、赵钱孙、谭婆、徐长老等人……”

    萧远山道“不错!都是我杀的。这些人袒护我家仇人,本就该死,何况……哼,何况若叫你早知了其中真相,难道你还肯回去辽国,做回咱们堂堂正正的契丹勇士么?”

    萧峰默然。在他内心,确然一直是爱大宋极深而爱大辽甚浅,不要说当日苦寻真相之时,便如今在辽国官居高位,万人爱戴,其实也并没有在丐帮做个没袋弟子的快活。然而这时轰雷一般,脑中无数人声翻涌,父亲、恩师、丐帮众人,南院下属,宋辽兵卒,两国打来的草谷,一声声,一句句,竟从不曾听得这般清楚。“师父教我做个汉人,生身父亲,又要我做个契丹人。哈!”忽地仰头笑了一声,声音嘶哑,几不能闻。“到头来,只是为了一句宋人辽人。还有……阿朱!阿朱!”

    突然之间,天台山智光大师临死所写的那几句话,清清楚楚地在眼前浮现出来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

    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

    萧峰自从杏子林惊变,两载以来,几已历尽了一生的风霜血泪,却到此时此地,方才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这番话的意思。一时间,这少林古塔上一片寂然,只听他双拳在身畔握得死紧,骨骼格格连声,不住作响。

    忽听几下拍掌之声,却是慕容博,笑道“痛快!痛快!这桩公案演到今日,真是英雄手笔,精彩之至!”

    萧远山重重哼了一声,明知他存心挑拨,眼光如刀,还是不禁向玄慈面上刺去,切齿道“是我杀了你少林和尚,在你寺里三十年,将你们的武学典籍也瞧了个饱,又待如何!今日我父子下不了少室山便罢,但只要……”

    玄慈摇了摇头,神色间平静安详,道“萧老施主,你错了。”

    慕容博眼中精光闪动,踏上一步,便要开口。然而还不曾说出什么,玄慈已朗声道“非作恶因,无作恶果,不能善生,何能善死。这三十年来诸般罪孽,若不是老衲一念,皆不能生,到今日,也当由老衲一身相还。”走上几步,自窗中向英雄大会方向看去,依稀可见人影幢幢,少林罗汉阵横在山门之前,阵前千百人群情沸沸,涌动不休。玄慈转头看向萧远山,微微笑道“彼处是你一心所求,为我所设的去处,萧老施主,老衲这便去了。”

    萧远山登时一愣。他处心积虑,一旦揭破这少林方丈丑事,要的便是此刻。玄慈只要回到英雄会上,便是身败名裂,当众受辱,连着少林清誉也一并扫地。这情景,二十余年来他已想象了无数次,要叫这大仇人如何痛苦屈辱,如何恨怨难当。然而这时明明成事就在眼前,玄慈却是脸露微笑,坦然而去,二十余年的痛恨竟轻飘飘地,落在了空处。他脸上肌肉不住抽搐,喝道“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慕容博也是脸色骤变。他刻意引导,将当年真相一并道出,乃是料定了玄慈不惧生死,却不能不顾身后声名。若以叶二娘引得他心神大乱,再以雁门之事要挟,不论是要玄慈站在自己这边,共抗萧氏父子;亦或就势图之,重拾复国大业,未必不可期。哪想到千般筹划,一句都不及出口,心思纷乱,脱口喝道“方丈当真要去?”

    玄慈双目凝视着他,和声道“我之去处,我自明了,慕容老施主,你呢?”

    慕容博一窒。玄慈已转过身躯,向外行去。萧峰一言不发,只是几大步踏上,将自己挡在父亲和慕容博之前,双手合十,执少林弟子礼节对玄慈施了一礼。玄慈微笑,亦以佛礼相还,说偈道“无大恐惧,方得极乐。”不再回头,一步一步地,径直下塔去了。

    好一阵,塔中无人出声,静得可怕。而静寂之中,萧远山胸中怒火无可着落处,又直冲上来,陡然一声厉喝,塔为之摇,道“慕容老匹夫!你还有何话说?”单掌一起,便要向慕容博击去。

    这时玄慈已去,萧远山慕容博固然难分高下,慕容复却绝不是萧峰对手,生死相搏,慕容氏必然无幸。然慕容博向萧峰瞥了一眼,竟然并不作势招架,反而两手摊开,毫不防备,抬头哈哈大笑起来。

    萧远山猛地一愣,戟指喝道“你笑甚么!”

    慕容博道“我笑萧兄一世英雄,临到头来,眼光还是恁地短浅,好生可笑。”

    萧远山鼻中嗤了一声,道“任你花言巧语,你我之仇,不死不休!现下待要求饶,太晚了罢。”

    慕容博正色道“萧兄错了!今日之势,我父子毕命于斯也罢了。然则萧兄苦心孤诣,要报这段血海深仇,今日取了在下一条性命,这大仇便算了结了么?萧兄,你那三十载岁月,与妻儿生离死别,当真便再无遗憾,如愿以偿了么?”

    萧远山一震,若听到这话的是当日雁门关那条凛凛大汉,必定怒火填膺,一掌便击了过去。然而三十年来,心性大异。今日的萧远山听了这几句话,却似一盆冰水泼在心火头上,激得生疼;抬起的那只手掌不自觉地一颤,眼光连着晃了几晃。慕容博看得清楚,不疾不徐,便说道“慕容博虽然不肖,却非是敢做不敢当的宵小之辈。尊夫人之事,自然是我铸成大错,但大错之因,却是国恨,并非与萧兄有一分一毫的私仇。萧兄你请想,此事的根本,其实只因我们俱是胡人,是那起汉人眼中的番邦夷狄!我慕容氏亡国灭族。萧兄因着一句传言,被他们不问是非,落了个家破人亡。令郎才略武功,是当今第一位的英雄豪杰。但中原人一知他是异族,立刻翻脸无情,人人都欲杀之而甘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中原汉人自以为高高在上,却害了多少英雄。萧兄,报仇须报彻,你的大仇,难道不是要着落在这一件上么!”

    萧远山道“胡汉世仇,两边相见即杀,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公道。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言语作甚?”声音中已带上了一丝迟疑。慕容博大笑道“着啊!两边相杀,许他中原人欺辱我等,便许我等还以颜色。令郎官居辽国南院大王,若他挥军南下,开疆拓土,将这些中原武人一股脑儿都踏做蝼蚁,那才真是出了被逐的一口恶气,真正报了这杀妻弑母的大仇!”

    萧远山冷笑道“你想我儿出兵南下,好叫你慕容家坐收渔利,兴复你的大燕国?”

    慕容博道“不然。老夫不敢欺瞒萧兄,换了辽国、西夏、吐蕃任一个高官在此,老夫说这般话,都是存心利用不假。令郎却与别个不同。”眼望萧峰,又朗声道“我儿与令郎有金兰之义,莫逆相交。他二人联起手来,成就了何等大功,萧兄你在北疆亲眼所见。不是老夫自夸,若得我儿之助,令郎便踏破中原、一统河山也是指日可待!那时大辽大燕永为兄弟之邦,令郎更名垂青史。萧兄,你与我都身为人父,父母爱子,当为之计深远。这等两全之美,你当真不愿?”

    萧远山大大一震,慕容博又道“若萧兄那时还有恨难消,你我便再会一场。任萧兄要痛痛快快大战三百回合,还是要在下束手就死,只一句话,在下绝无怨言。萧兄,萧大侠,这等买卖,做也不做?”

    萧远山道“我儿,此人之意倒似不假,你瞧又如何?”

    萧峰并不回答,陡然一掌劈出,喀喇喇一声,塔上楼板裂作两半,连着青砖墙壁齐齐劈开了一条丈许长的裂缝,横亘当中,直如天堑。萧峰已一步踏上,昂然说道“不行!”

    这塔中只有慕容复一人,早在萧峰开口之前,便已经知道了他会回答什么。然而这声“不行”乍一响起,他双拳也在身侧同时握得一紧,指尖粘腻,都深深刺进了伤口中去。

    慕容博道“萧大侠,你不想做这万世留名的英雄,那也罢了。然则大辽一百五十余年的称雄天下之志,你也要置之不理么?”

    萧峰冷冷地道“英雄豪杰也罢,凡夫俗子也罢,萧峰是辽人,便要大辽永保安宁。却不是为了甚么称雄天下,叫无数大好儿郎,去做你那皇帝大梦的杀人之刀!”

    慕容博但闻“皇帝大梦”一句,双眉猛挑,便要出声。然而这一瞬间,另一个声音已清清楚楚地高声应道“——未必!”

    慕容复自到塔上,未曾说过只言半字。这却是他的第一句话,一字一步,直踏到了萧峰当面,亢声道“天下不在,哪里来的永世安宁?当今世上五国,个个君王都是念兹在兹,想要做这天下雄主。辽宋之间,攻战不休。西夏吐蕃尚无此力,对他邻国也是没一刻不虎视眈眈。便是你义弟……哈!你那段氏义弟家中,不过碍着国小兵微,若真得个良机,你且当面问他,那吐蕃国土,他家要是不要!”

    萧峰听着他说话,缓缓地转过了头来,直视着他。两个人的眼光一个如冰,一个似火,都亮得可怕。只听慕容复声音愈说愈高,愈说愈疾,竟如漫天风雨,劈面扑来道“便是敌烈阻卜那等蛮族,又有哪一日不是想着侵你辽土,夺你的家邦?你萧大王在时,保得住边境安然,一朝不在,又将如何?若只想着相安无事便罢,终有一日,连自家的土地也休想保全!天下……只有心存天下之志,要这河山一统,那才真正是千秋万世,永保的太平!”

    慕容复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几已劈裂,竟是忘了身在少林,老父在侧。依稀仿佛,又到了那日狼居胥上,天地茫茫,便只有他与萧峰二人。又或者这一番话深藏心底,原本便应当就在那一日说出口来,到了如今,哪还有一字压制得住。剧烈喘息之中,又向萧峰踏上一步,道“皇帝,我要做皇帝便如何?辽国皇帝,倒是你的义兄,然而只一个乙辛,险些害了麾下几万兵士,辽主又何曾放在心上!若换了我在,焉有此事!得一明君,用良则信之,用兵则必胜,攘暴则害除而天下利。这等皇帝大梦,又如何不可做?”

    白衣飞扬,如烈火焰,萧峰却极慢极慢,几乎一字一顿地应道“然则,成就了你这明君功绩,要打多少大战?要多少百姓兵卒,父母子女,才打得下你千秋万世,太平皇帝的江山?”

    慕容复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他,冷然道“成大事者,不拘于小善。既要切去痈疾,那些血肉之债,说不得,也只有背负了!”

    萧峰仰起头来,怆然长笑,道“痈疾?痈疾?”笑声沙哑,如磨心肺,哑声道“人命在你看来,是痈疾么?萧峰是个武夫,没那等见识,能料到明君圣主的作为。我只亲眼见到,襁褓中的婴儿,叫马踏得肠穿肚烂,做娘亲的抱着他嚎啕大哭。那些被打了草谷的百姓,一个个哭声震天,尸横在地。萧某平生杀得人多,早没什么菩萨心肠,但只我生一日,便一日不能眼看着天下血流成河。甚么千秋大业,都是妻离子散,无数孤儿寡妇流的眼泪!”

    两个人咫尺相对,慕容复分明见到萧峰眼中光芒冰凉,竟是泪光。猛地一窒,竟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一片寂然之中,却听塔下嗤啦,嗤啦,似是有杂役僧人过来打扫的声响,跟着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地道“善哉,善哉,惟大英雄能本色。萧居士这等以天下苍生为念,是真菩萨心肠也。”

    =====================

    其时英雄大会上人声喧沸,已是一片大乱。本来会上诸事,都当由少林丐帮两大魁首处分。然连番惊变下来,这两派反成了最惊心动魄的所在。好容易见玄慈方丈自寺中踏出,却不言功过。只合十道“是冤是孽,是善是恶,自有他们的因果。老衲的因果,却请诸位见证了。”跟着当众坦然受刑,自尽而逝。少林遇此大变,如何还有心思再理俗事?而丐帮之中人心浮动,早乱作了一团。待到惊觉,那庄聚贤不知何时已失了踪影,陈吴二长老都道今日里子面子丢得尽了,快些下山,整顿帮中内务才是。全冠清更心知肚明,自己这个帮主只消一下山去,还不知将要如何。眼瞧着众弟子冷眼斜睨,只强撑着不肯变了脸色,暗地忙将亲信叫在一边商议。这第一大帮,眼见分崩离散,其余江湖豪客多是些乌合之众,更没有什么主意。许多人向玄慈遗体施过了礼,便掉头下山去了。虽有些念着向萧家慕容家寻仇的,少林罗汉大阵挡在山门,并不许众人擅闯,也是没头苍蝇一般,喊喊叫叫而已。

    只有燕子坞众人当真急到不堪,然不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少林僧只不肯放他们进寺。玄慈方才逝世,包不同的口舌却也不敢在此时嘲讽,生生地无法可想,几乎将山门外那几块青石板都要踩平了。

    段誉却也忙到了十分。一面是义兄父母双亡,赶上去忙着劝慰,一面又禁不住侧耳凝神,想听一听那边王语嫣的动静,心头不由酸苦“二哥他爹爹妈妈虽然身亡,却是两心如一,生死不改。可是我对王姑娘的这片心意……唉!大哥和慕容公子这许久没有消息,不知又起了什么争端,我自然要相助大哥,但那慕容公子……王姑娘……”

    正自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半空中几下极细微的风声响动。这时场上诸人,除虚竹外便以他内力最深,旁人都还无知无觉。段誉一愣,抬头看时,“咦!”地一声,脱口叫了出来。

    只见一个青袍老僧手中提了二人,正自少林寺层层重檐之上跨步行去。日光朗照,那两人依稀便是慕容博与萧远山,闭目垂头,竟似都断了气息。而那老僧身形枯瘦,看去怕还不到百斤,提着两人身体却浑若无物,一步步只如在平地行走,三个身子轻飘飘地,都不似血肉之躯一般。

    他这一叫,少林僧众跟着知觉,抬头看去,都大吃了一惊。那老僧身上服色,只是个做粗活的杂役僧,如何竟有这般能为?猛听风声厉啸,又一道人影犹如利矢破空,疾射而过,正是萧峰。隔着十数丈,都觉那风声刺耳已极,则萧峰实是出了全力。然而便他这般疾奔,不知如何,总是与那老僧背影差着两三丈远近。

    戒律院首座玄寂便道“少林中有此大能,我等不可轻忽,且去看个究竟。”话声未落,白影急掠,却是慕容复亦向前方几人追去。众人更惊,段誉也顾不得别的,与燕子坞众人都在山林间东一转,西一拐,一路追了下去。

    段誉只想抢在王语嫣前头到场,凌波微步一出,便奔在了头里,只是不好越过少林首座去,反而慢了几分。好一阵,到了一片林间空旷之地。萧峰慕容复都立在那里,背脊挺直,日光下影子微微发颤,想见心中都是激动惊异已极。他两人目光所注,萧远山慕容博便在一株大树下对面而坐,四手互握。萧远山脸色通红,如要滴出血来,慕容博脸色却是铁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

    那老僧端然凝立,突地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

    喝声中,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双手都是一紧,内息向对方体内涌了过去。脸色渐渐分别消红退青,变得苍白。片刻之后,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

    这时到场的除了少林各院首座,便是道清大师等高僧和几位前辈耆宿,听那老僧言语中大有禅意,心中惊异,便都在一旁静观其变。只有段誉关心的是两家的恩怨,忙转头去看,却见萧峰望着父亲,虽不敢呼唤,神色间欢喜安慰非常。而慕容复在另一边也望着自己父亲,不言不动,脸庞之上,却是一片苍白。

    便在那老僧偈语出口,慕容复心中便是一震。他一日之中,自己自尽未成,更经历了父亲在世,被那老僧一掌打死而又复生,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几度来回,都只是心惊,不曾有过什么惧意。然而眼看着父亲睁眼微笑,只觉心头蓬蓬狂跳,似乎有什么比父亲的生死,自己的生死都更可怕的事情便要发生。二十八年的文韬武略,这时却甚么也做不得,做不到,只能眼睁睁,一瞬不瞬地看着。

    萧远山慕容博携手站起身来,本来不死不休的两人一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都道“请师父指点。”那老僧微微一笑,向萧远山道“你的杀妻之仇,不报了么?”萧远山道“弟子在少林做了三十年和尚,却都是假的,只知杀人,杀的何止数十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眷属如我一般,皆来复仇,弟子虽死百次,也是不足。”

    那老僧又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而笑,说道“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

    旁观众人之中,多位高僧同声念道“善哉!善哉!”段誉心中也道“阿弥陀佛,这一桩恩怨这般了结,当真大好!”

打赏
回详情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目录( 31
APP
手机阅读
扫码在手机端阅读
下载APP随时随地看
夜间
日间
设置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雅黑
宋体
楷书
字体大小
16
月票
打赏
已收藏
收藏
顶部
该章节是收费章节,需购买后方可阅读
我的账户:0金币
购买本章
免费
0金币
立即开通VIP免费看>
立即购买>
用礼物支持大大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投月票
  • 月票x1
  • 月票x2
  • 月票x3
  • 月票x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