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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廿五史·俱摩罗天 第15节

作者:太史婆 字数:12496 更新:2022-01-09 00:55:23

    全冠清身为九袋长老,却自进会场便一言不发,负手站在台角,自然更不会上前去与三长老说话。此时似乎察觉到了游坦之不安的目光,侧首向身后瞟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微微点了点头,显是“少安毋躁”的意思。

    而在此刻,宋陈吴三长老也觉不能再沉默下去。三人心中,都生出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只不过前次有这感觉,他三人是心知肚明;然而今夜,自身却反成了局中之人,四顾茫茫,不知何处罗网将落。

    这似曾相识之处,乃是唤作杏子林之变!

    宋长老眯起双眼,向角落中的全冠清看去,却见一尊金刚力士像的巨大黑影正落在他身上,将身形面目尽数隐没;但随即看到他身侧台下的情形,登时一惊众弟子中,独有这边一字排开的百余人目光炯炯,全无迷惑之色,人人紧握手中棍棒,筋肉贲张,绷得满弓也似;腰间破衣坟起,竟藏了不知什么兵器;似乎早便知将有变故,只在等那人一声令下而已。

    三长老同时认出,这百余人一个不少,俱是全冠清原大智分舵属下的亲信弟子,不由得脸上微微变色,隐隐只觉目下局势只怕已难掌控,但终不能不试上一试。三人眼光一交,暗暗点了点头,宋长老跨步上前,朗声喝道“全长老!”

    全冠清倒背双手,慢步自阴影中走出,应道“宋长老,唤我何事?”

    宋长老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愈觉得不妙,索性直接问道“你可知传功长老现下何在!”

    全冠清抬眼向天,道“问得好!传功长老迟迟不来,在下也正想知道。只不过……宋长老,本帮和传功长老最要好的非你莫属,怎地今日倒问起旁人来了?”

    他这语气大是无礼,吴长风头一个便忍不住,大声道“全冠清,你这话什么意思!”

    全冠清道“没什么意思。只是,哼哼,只是世上常有先发制人、欲盖弥彰的事情,在下不得不防!”

    这话说得愈加明白,竟是直指宋长老有暗算之行。三长老一愣,随即心中大怒,才要回口,猛地有一名五袋弟子撒开双腿,飞也似地从场外跑了进来,一路挥舞着手中竹棒,大喊道“长老!长老!大事不好!”

    三长老急忙抢到台前,齐声问道“出了何事!”

    那弟子拜倒台下,气喘吁吁,抬手指着身后道“禀长老,我们分舵的弟兄刚才在西边树林中巡视,发现了……发现了传功长老的尸体!”

    轰地一声,三长老一起失色,众弟子相顾大惊,顾不得帮中严规,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不过片刻,果见数名弟子抬着尸首匆匆而入,吴长风又惊又痛,率先跃下台子,抢上前一把便掀开了蒙在尸身上的芦席。八袋大弟子们举起火把,也纷纷随着宋、陈两人围拢上来,定睛查看。

    全冠清却不慌不忙,举步拾级,一蹬蹬走下石台,立在人群外围,冷眼看着。

    这时吴长风早将尸首查看一遍,火光下但见传功长老脸色未变,显然死去不久,脸上还留着一副僵硬的惊骇之色,似乎死前曾遇到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故;而正面自胸至腹,并无伤痕。吴长风心中焦躁,伸手抱起尸体,便将之翻转过来。

    尸身一转,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惊呼。所有人的目光,充满了震撼、慌张、不可置信,刹那间齐齐射向了宋长老的身上。

    尸身背部衣衫破碎,清清楚楚印着两排铁锏的印痕,入肉数寸,深可及骨,便是传功长老的致命之伤,而这伤痕的走向手法,帮中人物哪个不识?分明是宋长老借以成名的杀手锏“白虹贯日”一式!

    惊呼过后,万籁俱寂,宋长老只觉头脑中猛一晕眩,呆了一呆,急忙蹲身抚着尸体,细细看去,却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满头冷汗——这伤势的力道、手法,无一不是和自己出手一般无二,假如此时换了自己在陈、吴两人的位子上看过来,也必定要斩钉截铁地说一句这便是宋长老的“白虹贯日”!

    只听静寂中全冠清的声音冷冷响起,道“难怪!难怪!难怪宋长老方才不说别话,却先要来问我传功长老何在。果然姜是老的辣!”

    宋长老虽有所料,但听他这般公然指斥,还是忍不住怒火上冲,气得险些晕去,猛起身喝道“全冠清!”吴长风一把扶住了他,也大声道“不错!宋长老怎会做这等事!无凭无据,休要血口喷人!”

    吴长风直肠直肚,这时想给宋长老辩白,却正给全冠清抓住了话柄,立时冷笑道“说得好!凭据?传功长老尸身在此,还要什么凭据?我知道吴长老是爱朋友的好汉子,但是非当前,如此徇私,不怕为这里上千弟子所笑么?”

    吴长风不由气结。宋长老知自己落入对方圈套,不敢轻忽,强自定神道“全冠清,不必咄咄逼人,你来看传功长老脸色未变,身亡必在两个时辰以内。而我自日落起便在帮中议事,吴、陈两位长老,连同八代弟子们尽皆在旁,试问我要去杀人,难道竟有□□化影的本事?江湖中藏龙卧虎,亦难保有人会得我独门绝技,谁能断言!宋某在这里对天发誓,若传功兄弟为我所害,叫我受九刀穿身之苦,万劫不复!”

    九刀穿身,乃是丐帮处置罪人最重的刑罚,众弟子听宋长老以此立誓,原本犹疑不决的人又多信了几成。吴长风道“宋长老的为人,咱们大伙儿都清楚,他怎会来害自家兄弟?只怕……哼!”向全冠清瞪了一眼,加重语气道“定是有人故意陷害,要坏我帮大事!”

    许多弟子听得有理,都在点头赞同,全冠清却只如不闻,站在一边只是冷笑。待吴长风说完,也不回话,自顾自蹲下身去,抓着传功长老手臂一捋,将尸体的右手抬了起来。

    众人见他行迹奇怪,不由都转眼看去,却见尸体那右手紧攥成拳,想是死时抓着了什么东西。全冠清指上运力,用劲一掰,将这只手硬生生掰了开来,啪地一声轻响,登时有一样物事掉落在地上。全冠清伸手捡起,托在掌中,一声冷笑道“原来如此!诸位看这是什么?”

    只见全冠清掌上是托着枚浅黄色的小小药丸,在死人手中抓得久了,已不完整,沾落了一掌的细碎粉末。全冠清道“吴长老,陈长老,你两位是帮中元老,总认得此物罢?”

    吴长风看得清楚,脱口道“这不是金身丸么……”忽觉不对,立时住口,全冠清却已冷冷笑道“不错,有了此物,又何必什么□□化影呢!”

    刷地一下,宋长老脸色惨白,盯着全冠清的眼里几欲喷出火来。

    原来这金身丸是丐帮独门密药。原本是为帮中有人去惩奸除恶,杀了敌人之后,如要带首级回帮交令,但路途遥远恐防腐坏,便用此药置于尸身,纵在盛夏,也可保数日不腐。因其物难制,向来只六大长老可以持有,弟子出行,视情而授。现下竟在传功长老身上发现,宋长老之前所有言语,立时都成了有恃无恐的砌词欺瞒。

    陈孤雁料此事难以善罢,沉吟道“只怕是有人别有用心,暗自藏匿。宋兄,你最近可曾将此药授予弟子出行?”

    全冠清知陈孤雁颇为谨细,哪肯留机会给他详加辨剖?不等宋长老回答,抢先截道“此言差矣。也非我小瞧诸位,宋长老是什么人物,除非他亲自授意,否则……哼哼,这里在场的,哪个能从他手中拿到什么物事?何况……”他那“亲自”二字咬得极重,低头看着传功长老的尸身,又不紧不慢、一字一顿地道“何况以传功长老的功夫,若是陌生敌人,恕全某孤陋寡闻,真不知江湖中谁人能够一招致命。你们看,传功长老脸上惊讶之色未消,这才叫做死-不-瞑-目!”

    他这番话,没一句直说宋长老杀人,却没一句不在指他是凶手。宋长老一把白胡子在风中突突乱颤,恍忽间竟想起了杏子林会上、马夫人如何指证萧峰的事情来,抬手指着全冠清,哑声道“好!好!全冠清,你这奸险小人!早知……早知会害了我传功兄弟,当日在杏子林老夫就该毙了你!”

    宋长老一言出口,立知自己差了。若非实是惊怒交迸,以他老于江湖,本不至此,但此时话已出口,再难挽回;全冠清眼底登时射出了极得意、极阴狠的笑意,一声喝道“宋长老!亏我先前还当你一时糊涂,原来你居心如此,到现下还为那契丹狗不平!不让在下居这帮主之位,直说就是,何必忍心连自己兄弟也害?果然是外族狼子野心一路,我堂堂大帮,岂能容你!”

    又是轰地一声,全场数千弟子窃窃私语,惊慌者、鄙夷者、愤怒者,无数目光铺天盖地,犹如一张沉重的罗网直砸向宋长老而来。

    要知这“契丹人”三字在丐帮乃是大忌,绝无可分说处。陈孤雁一句拦阻不及,颓然垂首,无力再辩。吴长风虽满腔怒火,但如何能当着弟子面前言及萧峰旧情?空自涨得满脸通红,连连跺脚,却想不出要如何为宋长老开脱。

    大智分舵中几人见时机已至,立即扬声喊道“各位兄弟!先前那契丹狗的身份,是全长老揭发;今日这桩血案,又靠了全长老才得辨明。帮中论智谋功绩,再没哪个胜得过全长老,应当请他做了帮主之位,再来处置叛徒,大家说是也不是!”

    全冠清亲信弟子齐声赞同,宋长老属下则顿时大怒,戟指喝骂起来。无奈全冠清那百余人乃是精心挑选,能言善道,口口声声不离胡汉之分;宋长老这边虽然人多,却给挤兑得面红耳赤,还不上口;其余帮众又大多仍在犹豫难决之际、不知如何是好,场上登时大乱。

    宋长老呆望片刻,长叹一声,忽地飞身自众弟子头顶掠过,跃上台去,一把抓起了供在当中的打狗棒,双手一托,喝道“众兄弟,不是我宋某贪生怕死,但丐帮百年基业,决不能毁在小人手里。今□□不得已,我只有先带着打狗棒远避他乡,待有水落石出之日,再回来向祖师爷请罪!”

    他存的是决不能令全冠清当上帮主的念头,其实原也可行。吴陈二人既不会拦阻于他,全冠清又武功低微,众弟子更不可能敢与他动手,只要闯得出去,全冠清这计划便功亏一篑,算不得成事。此时握住打狗棒在手,心底松了口气,才要冲出,忽地双眼一花,冷风扑面,离己不足三尺之地已站了个陌生的没袋弟子。

    宋长老吃了一惊,“八步赶蝉”急退数丈,却见那弟子仍是阴森森站在眼前,一张僵硬的面皮几乎与他鼻尖对了鼻尖,全然不似生人,刹那间一阵冷意从心底直冒上来。才要喝问,那弟子已斥道“叛徒!放……放下打狗棒!”呼地一掌,当头直劈。宋长老急举掌相迎时,却觉对方掌力挟着一股直刺骨髓的寒气,竟是大得异乎寻常,只听一声惨呼,撒手扔棒,登时被平地震飞了出去。

    宋长老属下眼见不妙,要涌上来抢救;大智分舵众人早已有备,亮出暗藏兵刃,立时拦住。吴陈二人连声喝止,但若非萧峰之威,如何拦得住这样混战!而游坦之一掌得手,平添了几分信心,见全冠清向自己递个眼色,立即跃下台去,加入了战团。宋长老一方仓促迎敌,本就比不得对手以逸待劳,何况游坦之如鬼如魅身形到处,不过一炷香功夫,满地倒卧的瑟瑟发抖、□□呼号,俱是伤在冰蚕掌下之人。

    游坦之抢上一步,拾起打狗棒交到了全冠清手中,叫道“全长老德才……德才都好,正该做帮主之位!大伙儿那个不服,且站出来!”

    这几句话他原是背熟的,不想一时慌张,还是把“德才兼备”给说错了。但他声发丹田、四野皆闻,众人心惊之下,又有谁会留意这般错误!只有教人肌肤起栗的冰蚕冷气在风中阵阵弥漫,□□之声都几被冻结,更无人敢出声一言半句。

    吴长风大怒,挺身待要理论,忽然手臂一紧,却被人一把抓住了。转头只见陈孤雁满目凄然,微微摇头,心头一凉,自知到这地步,纵然硬说不信,也无任何理由能再为宋长老脱罪。连运几次气,终于嗐了一声,将手中鬼头刀狠狠向地上一插,双眼一闭,不再言语。

    而宋长老眼睁睁瞧着,心头只余一念不绝,但想不通传功长老到底如何死的?这怪人又是从何而来?此人武功虽高,却看不出能将那“白虹贯日”使得毫无破绽的本事,然则全冠清……那全冠清究竟是得何人所助,竟布下了恁样缜密、恁样阴毒的陷阱?

    他自知一切症结,都在传功长老的死因上。偏生人到临终,神智特别清明,猛然间想起了一个人来,脱口道“以彼之……”忽然血气上涌,一阵剧烈地咳嗽,跟着眼前一黑,却见全冠清已手握打狗棒站在身前,冷冷俯视着自己,不由苦笑,喃喃道“乔帮主,乔帮主,你若尚在,何至于此!”仰天大叫一声,拼起了残余力气,抬手一掌击在自己天灵之上,倒地而亡。

    “啊!”的一声,许多弟子禁不住一起抢上了几步,瞠目瞧着宋长老的尸身,面面相觑了许久,慢慢地一个接一个退回本队,低下了头去。无论惊异、错愕、亦或不甘的神情,终究都湮没于一片静默。

    陈孤雁无声苦笑,背转了身不忍再看。吴长风却仍站在原地不动,良久良久,只听咯的一声,却是拳头攥得过紧发出的脆响。

    游坦之向前跨了两步,那张□□虽仍是木然,眼孔中一双目光却在不住闪动,迷迷茫茫,好象还不相信适才当真是自己做了出来。侧头瞧瞧全冠清,又瞧瞧地上的尸首,好一阵,目光中渐渐露出了兴奋之意,若能摘下面具,此时他的脸上,必是一副扭曲而又古怪的笑容。

    而全冠清仿佛要燃烧起来的一双眼睛,自始至终,直直地只盯着手中打狗棒,嘴角一抹带着几许狂热的笑意,更比放声哈哈大笑还要得意百倍。

    这里数千人各怀心事,却不知数十丈外树林中,还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头到尾冷眼看着这一场变故。只在宋长老那两声“乔帮主”时,那影子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颤,隐隐约约,似有一声缥缈的叹息,随着早春乍暖还寒的夜风,远远地飘散在了长空之中。

    正是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第六回终

    第七回 流逝楚天下 1

    “布罗汉大阵!”

    苍劲喝声起处,少室山上空钟声随之镗镗齐鸣,四野回荡,振动山峦。但见少林古刹寺门大开,无数身披灰布僧衣的僧众,廿余人为一队,分自两厢急奔了出来。

    不过片刻,众僧右手负背,掌中或刀或棍、或杖或铲;左手各捏佛印、沉默不语,脚下奔跑如飞。队伍看似并无章法,却展眼便漫山遍野散将开来;已自围成了一座水泼不进、铁桶也似的大阵。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一时俱只见日光映着兵刃青光,四下迸射,跟着便听连声痛呼响做一团,不知多少星宿海座下黄衫弟子抱头拖刀,已如潮水般败退了下来。

    正在同时,阵心啪啪数响,唉哟连声,又是十几个黄衫汉犹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争先恐后向阵外跌去;个个直飞出丈余,摔得地下尘土溅起半天来高。尘烟散处,但见白衣慕容复长笑一声,已飘然退出了重围之外,身前身后数十名弟子空自犹握兵刃,瞪眼瞧着他拂袖而出,竟无人再敢上前拦阻。

    这日正是七月十五,少室山腰平地上黑压压人头涌动,自河朔、江南、川陕、湖广各路已到了上千江湖豪客。忽见星宿海这一败干脆利落,群雄登时震天价喝起彩来。

    玄慈方丈踏上一步,朗声说道“星宿派丁先生驾临少室山,是与少林派为敌。各路英雄,便请作壁上观,且看少林寺抗击西来高人何如?”群雄则纷纷呼叫“星宿老怪为害武林,大伙儿敌忾同仇,诛杀此獠!”兵乓呛啷声响不绝,各人抽出兵刃,便欲与少林派并肩杀敌。

    丁春秋此来少林,原是存心立威。未料与慕容氏狭路相遇于先,被少林寺大阵围困于后,彩声中面沉如水,暗骂了声“废物!”羽扇挥处,尖声作啸,众弟子如蒙大赦,急急忙忙都掉头奔回了本阵,这才扬声道“玄慈方丈,你少林寺自称为中原武林首领,但今日一见,实是不足一哂。”

    那众弟子惊魂稍定,听得师父开言,忙跟着群相应和道“是啊,星宿老仙驾到,少林寺和尚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突然有人放开喉咙,高声唱了起来“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千余人依声高唱,更有人取出锣鼓箫笛,或敲或吹,好不热闹。群雄大都没有见过星宿派的排场,骇然相顾,无不失声笑了出来。

    燕子坞众人此时皆退到了一边,慕容复既只静静含笑看着,余者自不敢言语。独有包不同看得心痒难搔,却不肯放过这等口舌的机会,咳了两声,嘶哑着嗓子高唱道“星……”

    他原打算也来高歌一曲“星宿老仙,大放狗屁”,助助眼前这份豪兴。只是他一个字刚唱到嘴边,慕容复人不回顾,左掌轻抬,正立在他眼前,分明是不许出声的意思。包不同一时不及,这口气硬咽在喉咙里,险些儿咬着了自己舌头。只可用力捻了捻胡子,侧目瞧着慕容复,心中只道“奇哉怪也!公子今日怎地,忽然却给那丁老怪留起面子来了?”

    一片乱轰轰声浪之中,忽听山下传来群马奔驰的蹄声,越来越响。众人一齐转目,但见四面黄布大旗从山崖边升起,四匹马齐奔上山,马上人手中各执一旗,临风招展,旗面上都现着两个泼墨般巨大黑字“丐帮”。四乘马在山崖边一立,骑者翻身下马,大旗插在崖上最高处,手扶旗杆,一言不发。

    群雄都道“是丐帮帮主到了。”

    果然一百数十匹马疾驰上山,乘者背负布袋,都是丐帮装束。然而丐帮建帮百多年来,除非身有要事,从不乘马坐车,眼前这等排场从所未见,许多武林耆宿都不禁在暗暗摇头。

    而玄慈看得清楚,这一惊犹在众人之上。

    数月前丐帮易主,震动江湖。少林与丐帮并称中原武林,自是要遣人道贺,却不料丐帮回信,先说了一些感谢云云的客套话;话锋一转,却提到七月十五英雄大会,提出当要在会上推选一武林盟主,天下英雄,尽服其治;言辞之中,隐隐已有唯我独尊之意。玄慈当时便大感惊疑,心道“丐帮乃是侠义道,他前任帮主汪剑通与我交情着实不浅。数百年的交情,从未伤了和气。如何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但眼见会期已近,无暇□□详讯,只想等大会上说个清楚。然今日丐帮这一来,气势与平日大异,也还罢了。更有先到这百余名五、六袋大弟子手持棍棒,当先迅速列开,竟是排出了丐帮嫡传打狗阵的阵法,杀气暗藏,分明是冲着自己寺中这罗汉大阵而来!

    玄慈两道白眉一挑,低低宣了声佛号,脸色已不由微变,暗道“好一位丐帮新帮主!这人心里,却是在打甚么主意?”

    蹄声答答,最后三乘马直驰上山。左首马上是个身穿紫衫的少女,明艳文秀,一双眼珠子却黯然无光。右首马上乘客身穿百结锦袍,脸上神色木然,俨如僵尸,群雄中见多识广之士一见,便知他戴了□□,不欲以本来面目示人。这一男一女,众人皆不识得,独有居中马上一名青衫文士,掌中打狗棒碧绿晶莹,正是丐帮新任帮主全冠清了。

    便在这三乘马后,步行的丐帮弟子跟着走上山来,棍棒如林,一望无际,然除却脚步嚓嚓之声,自始至终,竟不闻一人一语,隐隐然竟将上山道路尽数封断了。

    群雄面面相觑,同觉异样,不由渐渐都止住了议论。而星宿派众弟子心中栗六,歌功颂德之声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不过片刻,方才还喧声震天的少室山腰忽而陷入一片奇异的沉默。众人目光,都投注在了这新来的丐帮主身上。

    全冠清却如不觉,不疾不徐下得马来,踏前两步,自向玄慈拱手道“玄慈方丈、诸位大师一向清健,丐帮全冠清有礼。”

    玄慈虽然疑惑,但见对方礼数周全,自也不会置疑人前,当下合十还礼道“不敢。全帮主并贵帮大驾远来,英雄大会皆有荣焉。且请……”

    在玄慈心中,料道眼下星宿派方是第一要敌,丐帮纵有争雄之意,总是侠义道自身,待齐心料理了邪魔,再来详谈不迟。不意言犹未了,全冠清忽地一声长笑,打断了他道“方丈大师不必客气。我帮虽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亦是武林各门派之首,并峙中原,不分高下。但方今天下之势,愚以为理当择一有能者为盟主,号令武林。此刻众位英雄尽集于此,正可为见证,方丈又何须太过谦让呢!”

    此话一出,非但玄慈,少林众僧侣并群雄都不由吃了一惊。众人虽早在接英雄贴时便知今日会上必有争盟之事,却未料这全帮主咄咄逼人如此,上得山来第一句话,便无异于向少林公然挑战,分明已是将盟主志在必得的口气。

    丐帮这一来,却也出乎丁春秋意料之外,暗想“若丐帮与少林两虎相斗,我又何必淌这混水。不妨……”一面向丐帮弟子中扫了一眼,见那盲眼少女正是阿紫,这时靠在那蒙面怪客身边,甚是亲密;不由心中暗恼“阿紫这小贱人又怎与丐帮混在了一起?那神木王鼎也不知是否落入其手……我不可轻率,要等他斗个两败俱伤,哼哼,方是星宿老仙立威之时!” 这般想着,便也不多言,羽扇摇晃,只是盯着了场中的变化。

    玄慈心中愈惊,面色愈端,双掌合十缓缓地道“全帮主此言差矣。丐帮侠义,天下英雄无不仰慕。敝派弟子向来尊敬贵帮,数百年的交情,从未伤了和气;贵帮前任汪剑通帮主,与老衲交情也着实不浅。武林中凡有大小事体,亦是共讨邪魔,同扶大义。全帮主新任,敝派得讯迟了,未及遣使道贺,不免有简慢之罪,谨此谢过。却不知全帮主何以今日忽以盟主为号,兴问罪之师,还盼见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间,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这番话朗声道来,群雄听得暗自点头,投向全冠清的眼光,不免都带了几分疑惑不满之色。

    全冠清闻言却微微一笑,道“方丈差了。想我大宋兵微将弱,多年鏖战,终不免时受番邦欺压。全赖我武林义士,江湖同道,大伙儿一同匡扶,这才能外抗强敌,内除奸人。但若江湖同道不能齐心合力,甚至自己人相互残杀,岂非是大大的恨事?因此丐帮主张立一位武林盟主,大伙儿听奉号令,倘有什么大事发生,一不致乱成一团,徒劳争斗;二么……”说到这里,双目炯炯直视着玄慈,又道“二也可免去私心不齐,难以共商大义之弊。方丈素来明见,岂不以为然么?”

    玄慈面色微变,还未答言,他身后的师弟玄生性子刚猛,却已耐不得,高声道“全帮主何出此言?若我派有私心之举,累及了中原同道大义,且请帮主明言。少林祖师在上,合寺必然当众谢过,绝不敢有诿过失。但若如此含沙射影,未免不是大丈夫的作为。”

    全冠清含笑躬身,道“不敢。少林各位高僧持身之正,天下谁人不知?全某并无丝毫不敬之意。只是有一事请问以大师看来,如今我中原武林首要大敌,应在何处?”

    玄生一愣,向星宿海众人横了一眼,不便直斥,便道“自然是番邦胡虏,辱我中原,欺我武林,莫此为甚!”

    当时大宋对外屡屡败绩,习武人莫不对外邦深恶痛绝。群雄中有些性急口快的,立时跟着一起大声附和。全冠清却只微笑听着,待群雄喧声渐止,这才徐徐说道“大师所言不错。但今天下五国分立,番邦之人,却也并非一般可恶。全某愚见,中原武林的大患,只在契丹胡虏身上!”

    “契丹”二字一出,群雄嗡地一声,更加一个个点头称是,只听得全冠清又道“辽狗残忍暴虐,自来是我大宋不共戴天之敌。前年更有那契丹人萧峰叛出中原,倒行逆施,杀伤了无数豪杰好汉。如此大仇外患,岂可不报!萧峰此人出身我帮,他之恶行,丐帮自当一肩承担。今日得此盟主,便是要与天下英雄同杀此胡虏,护我家邦,又岂敢畏刀避剑,失了我汉家男儿的气概!”

    这篇话一气道来,真个字字铿锵,句句有理,群雄初时抱的那些许疑心,竟一扫而空,许多人都禁不住大声叫起好来。丐帮众弟子中多有不满之辈,听到此处,却也不由暗暗地默然点头。

    全冠清笑容倏然一收,脸上恭谦有礼的神色却分毫不动,亢声道“我丐帮遭此大变,人才凋零,帮中兄弟为寻那恶贼下落,徐长老、白长老已是先后遇难。却不知……却不知少林玄苦大师一般亡于其手,方丈却为何迟迟未下法旨,号令弟子报此大仇,除此大患?全某不才,倒要请教!”

    轰地一声,无数眼光如万箭攒射,齐齐都投向了玄慈方丈。

    少林众僧认定玄苦是萧峰所杀,何况当晚萧峰曾大闹寺中,易筋经又随之失踪,这少林叛徒不问可知。按照寺规,果然应由方丈当众宣告,交由戒律院通传天下少林弟子,人人得而诛之。然不知玄慈方丈有何思虑,法旨未下,亦始终不曾传令众弟子寻访萧峰的踪迹。寺中众僧侣,对此事早不免颇有微词。只是玄慈方丈处事公允,威望素著,并无人敢当面疑问。但今日突来全冠清这一问,竟不能不动人心,刹那间连玄生、玄惭、玄愧、玄念、玄净等高僧,都忍不住凝目向师兄看了过去。

    人声涌动之中,只有全冠清仍旧从容不迫,顿了一顿,又朗声道“玄慈大师佛心仁厚,想是为了免造更多杀戮。但佛家有云杀恶人即为行善,邪魔当道,菩萨亦化为怒目金刚。以方丈修为,岂还勘不破这一层么?”

    群雄忍不住纷纷说道“是啊,大敌当前,确该如此。”“我中原武林若有位盟主,率领大伙儿杀尽那起辽狗,也是大功德一件了。”

    玄慈白眉颤动,心底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心知这位全帮主言辞之利、算计之周,今日先机尽被他占去,此战再不可免,只有缓缓踏入场中,合十道“全帮主如此说,老衲亦唯有义不容辞。但不知全帮主是否将以降龙十八掌赐教本派大金刚掌,或以打狗棒指教本派的降魔禅仗?唉,少林和贵帮世代交好,这几种武功,今日为中原武林大局,不得已而争雄斗胜。老衲不德,却是愧对丐帮历代帮主和少林历代掌门了。”

    全冠清眉心不由一跳。他当然知道自己这帮主做得大有问题,玄慈这几句话,实是轻轻儿挤兑住了他,若光明正大地两派论武,自便绝不能动用这阵势围攻算计。但他亦早有备,当下又是微微一笑,道“大师所言甚是。贵我两派交好,不可因争雄而废,若全某妄自以镇帮之技与方丈动手,那实是对先人不敬。但今日盟主之争专为抗击胡虏,武功强弱高下乃是首务,却非派门间的意气。是以……”

    他说到此处,群雄眼前一花,忽见他身边便多了一人,一张脸皮阴沉沉地,正是与他同来那蒙面的怪客,却听全冠清续道“是以本帮这位庄聚贤兄弟,前日在帮中立下大功,方自升任副帮主,愿与方丈大师切磋一二,以证高下。”

    群雄又是轰地一声,却是谁也不曾听过这“庄聚贤”的名字。但此人既身为丐帮副帮主,何况方才一晃眼便到场中,四周不下千百余众,竟无一人看清他是如何的身法;这等身份武功,自说不出什么异议。只是免不了交头接耳,均想“这人以丐帮副帮主之位,要和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却又如何不显露真相?”虽然也有人从“庄聚贤”三字想到了“聚贤庄”,但庄主游氏兄弟已双双丧命,后来连庄子也给人放火烧成了白地,谁也料想不到,这个蒙面怪人,便是聚贤庄当年的少庄主游坦之。

    游坦之突如其来,以玄慈的武功眼力,竟也只觉目光一摇,诡异难言;若非他定力渊深,这一下几乎便被移了心神。又听得此人身份,殊不敢轻忽,道“如此,老衲且请庄副帮主赐教了。”双掌一合,正是大金刚掌的起手式“礼敬如来”,脸上神色蔼然可亲,但僧衣的束带向左右笔直射出,足见这一招中蕴藏着极深的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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