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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廿五史·俱摩罗天 第11节

作者:太史婆 字数:12340 更新:2022-01-09 00:55:20

    若在平日,慕容复至多一笑,随口客气两句也罢了。偏这时朔风一激,胸中那烧刀子的热辣直涌上来,尽日来的长空、衰草、金鼓、狂风、暴雨、奔马,如惊涛浪涌,一时全冲上眼前,齐化作万千烈焰,胸中狂舞,平生第一次,竟是热血如沸,再难抑制。猛地一声清啸,长身而立,掌中冷光乍吐,铮然作鸣;刀随人起,人随刀出;月下人白衣如雪,已是随风而舞。

    刹那间,高呼欢歌的上万兵将都静了下来。众人虽不知何为“熠如羿射九日落”,更不晓怎是“矫如群帝骖龙翔”,然见篝火影中,银龙万道,耀目生花,早已分不清是白衣,还是霜刃;是雪光、月光、还是刀光。极冷、极清,又极烈!只不由看得气为之屏,血为之凝。

    一时间万籁齐寂,观者色沮,天地低昂,只听慕容复长声歌道“敦煌古往出神将,感得诸蕃遥钦仰。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只恨隔蕃邦,情恳难申吐。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

    这一首乃是唐时敦煌曲子词,传为唐德宗所作,原是献军将之歌。然此时慕容复歌来,不闻忠切,却尽是意气凌飞、壮志素霓,分明动了自比唐皇之念!一曲歌罢,倏地刀止人静,前一刻方如雷霆收震怒,此一时果然江海凝清光,仰面望天,一声长笑直送冷月,真是凤吟九霄!

    众辽兵虽不懂他歌中之意,然闻音韵铿锵,见舞如蛟龙,不由一起鼓掌喝彩,只震得四外火焰突突乱颤。如雷彩声中耶律葛跳起身来,大叫道“舞得妙!舞得妙!俺又错啦,慕容公子,你真个是咱们的撒兰纳!”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都举起了手中长矛,齐声叫道

    “撒兰纳!撒兰纳!”

    “撒兰纳”三字,乃是契丹语“月亮”之意。若说来历,却是出征前事。

    那日慕容复猎场试箭,惊艳四座。后随萧峰大营点兵时,忽有三名宫女驰来与萧峰见礼,道皇后所差,有礼物要送去南京与阿紫。但那宫女们说着话,六只野鹿似的黑眼睛却只是往慕容复身上瞟,上上下下,看个不休,好一阵方上马而去。那人虽去得远了,脆生生的歌声却随风飘来;只听“撒兰纳”三字不断重复,念念在口,绵绵不绝。南院众将齐声大笑,都道“慕容公子,那丫头们被你迷住啦!”

    当日慕容复面上虽是沉静如常,其实紧张,一个人自腰至背绷了个笔直,何况这时上万人齐声欢呼。若平时定觉窘迫。偏生今日,也不知是烈酒还是火光,面上绯红,却回头望着萧峰灿然一笑,清华若水,真胜月色。

    萧峰长笑一声,起身将酒袋递了过去,赞道“贤弟,慕容,果然好个撒兰纳!”

    众兵将欢呼连连,歌声又起,高唱道“海东健鹘健如许,云上风生看一举……”满场中高呼斗酒,挥戈起舞,重闹作了一片。

    慕容复望着满城欢乐不禁,酒意上涌,只觉火光耀目,胸中滚热。举酒就唇,一口口饮下肚去,愈发畅快无比,足下踏了歌声鼓点,随意而舞,恍然飘飘如入云霄,宁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地。

    萧峰倚着场边木栏,一面喝酒,一面眼望慕容复衣袂飘风,形骸浪荡,只是微笑。一垂目间,却见他落足晃动、虚浮不定,暗料练武之人何至如此?必是喝得多了。果然慕容复凌凌然、飘飘乎旋到他身侧,脚下忽一踉跄,已踩了个空。

    萧峰健臂一伸,稳稳托住了他手臂,笑唤道“慕容?”却见慕容复双颊酡醉,星眼欲流,身形摇晃,犹未自觉;只是听见相唤,转过眼望着萧峰,又是一笑,将手中酒袋凑到唇上,一气儿饮干了,猛地腰间一挺,拂开了萧峰手臂,自顾自漫声吟道

    “数年学剑攻书苦,也曾凿壁偷光露。堑雪聚飞萤,多年事不成。每恨无谋识,路远关山隔。权隐在江河,龙门终一过!”

    吟毕,放声大笑,忽地反手长袖卷处,自萧峰手中将他那半袋酒也轻巧巧拿了过来,接唇便饮,举手指着天上明月,大笑道“龙门终一过!哈哈,龙门……兄长,你可知,若遂我之志,休说龙门,那九重三殿……又岂在我意下哉!”

    清光匝地,月华满身,是人?是月?乾坤浩浩,竟难分清。

    萧峰举目望光华影里,但觉胸臆生风,扶摇直上。此时烈酒在喉,知己在侧,什么身世流离,统统都抛去了九霄云外。长笑声中,恍然回到了当年那个喝酒打架吃狗肉的丐帮主,只道得友如此,复有何憾!

    此刻慕容复双眸迷蒙,万物皆空,喃喃念道“明月、龙泉、斩新磨,何人与我——定风波——”伸臂当空,似欲掬一把月华在手,却不知自己早已立足不稳,脚下一偏,登时向后直跌了下去。

    萧峰一步跨前,恰将那倾倒的月色白衣接个正着。慕容复觉有人扶,身子一挣,无奈自醉得不轻,只是下意识地抬臂挺身,却哪里挣扎的起?萧峰早知他脾气,也不与他废话,一手牢牢揽住了他肩头,一手轻轻从他手里夺下那只酒袋,半扶半曳,硬架了他便向行辕而去。

    两人静静行了片时,校场上火光欢歌都离得远了。四顾悄然,只远处间或传来巡夜兵士的脚步,灯笼微光从房屋间透过,映在雪上,寒意侵人。

    好一阵,萧峰但觉耳畔热气轻拂,却无半点声息,不禁皱了皱眉。侧目看去,却见慕容复低了头,月光下脸色一片雪白,只不言语。萧峰低声唤道“慕容?”那人不应,忽然间身子晃了晃,直弯下腰去,哇地一声,登时吐了个天昏地暗;两人衣衫襟袖,俱无幸免,沾得一身都是。

    萧峰吃了一惊,再叫声“慕容!”仍无应声,低头看时,那人长睫低垂,鼻息细细,顺势倒在他臂弯里,竟已这般睡着了!

    萧峰低低失笑,暗道“如何还像个孩子?……”但看慕容复睡得当真沉了,也不欲唤他,双臂一振,抱起了人来,起身便行。

    他当日照顾阿紫起居,早已熟惯;待进了室中,将慕容复轻轻儿放到榻上,转身将炭火拨得旺了,便来与他更衣净面。正褪那腌臜衣衫时,眼角掠处,忽地愣了愣只见慕容复薄袖半卷,露出左手上臂一个纹身,皙白而绣翠青,煞是惹眼。

    当宋之时,纹身刺青为天下所好,少壮男儿几乎无不为之。萧峰胸前一般有个狼头纹样,对刺青本身自是不奇,奇却奇在慕容复臂上这个图案曲折回旋、数笔画就,既非花鸟虫兽,也不是故事文字,与当时常见纹饰全无半点似处。萧峰握着他手臂,定睛瞧了两眼,心道“活像个鬼画符模样,莫不是什么特别的吉祥记儿?”也未细想,替他宽了外衫,拉过锦被,严严密密盖在了身上。

    这好一番功夫,慕容复竟全无知觉,沉沉只是睡着。萧峰暗自摇头笑了笑,道“这位少爷,酒品倒好!”卷了脏衣,立起身才要出室,忽见一线月光流过纸窗,如水光中,不知何处飘来一丝又清、又甜、又是温馨的气息,仿佛竟似孩童时候,襁褓里那淡淡的乳香。萧峰轻叹一声,恍惚间想起了许多旧事。低头看时,那月光正泻在慕容复脸庞上,照见薄唇紧抿,睫毛微颤,只有一双墨黑长眉深蹙不开。方才还英气凌云的一个人,这当儿究是梦到了什么难解之事,竟会皱了眉头?

    萧峰也不禁微一皱眉,自己还未察觉,手指却轻轻抚上了那微凉的眉心。

    注本回辽人所歌诗篇,名《契丹风土歌》,作者传为辽·萧总管,唯生平纪年不详。

    第五回 寒光照铁衣 2

    慕容复睁开双眼,只感晨光刺目。他抬手半挡在眼前,只一转侧,登觉周身乏力,头痛欲裂,呆了好一刻,才想起自己昨夜是喝得醉了。

    以他宿醉,此时本不当醒;但二十几年从无一日睡过卯时,这习惯早已深植体内,虽残酒未消,也硬逼得人睁开了眼来。这时看清窗上晨晖,猛地一惊,刹那间神智尽回,也顾不得兀自晕眩,急忙挺腰坐正,便要起身。

    门上忽地轻轻一响,萧峰推门进来。原来他挂心着慕容复宿酒难消,晨起便先来探看。这时见慕容复坐起身,倒是不料,招呼道“慕容,这么早便醒了么?”

    慕容复极僵硬地颔首,心中一旦清醒,登时大乱,昨夜自己那般放荡疏狂之态都浮上了眼前。思及竟在他人面前直吐胸臆,一时又惊、又骇、又是惕然,饶他向来把持得定,脸色也不禁微微变了。

    他心思纷乱,其实不过瞬息工夫;忽瞥见萧峰目注自己,只是关切,急忙垂下了目光,强自凝定“以萧峰那直性子人,倘或疑我,定不隐瞒,我……我不可自乱了心神。”遂强颜一笑,道“昨晚我多饮了些,好生失态,倒叫兄长看笑话了!”语气虽轻松,心中却瞬间算过了无数对策,一只手背在身后,已暗自握拳握得死紧。

    萧峰却是见他举止如常,便放下了心,哈哈笑道“什么话!若贤弟你还算失态,我们却该叫做甚么,难不成是群魔乱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慕容复只听得心头又是一跳,但只作无事,定睛看萧峰神色时,知确是自己多虑,这才慢慢松了口气,手掌中已出了一层冷汗。定了定神,陪着淡淡一笑,道“兄长说笑了!”便欲起身。

    突然间,却见自己身上穿着套干干净净的中衣,猛吃了一惊,足下一虚,又坐回了榻上。他自幼受教,孤高自持,家中虽婢仆者众,却自四岁上便再不曾在人前更衣。这下一惊非轻,待要问自己如何换了衣衫,这话万万不好出口;便是不问,脑中也隐隐留着校场上萧峰扶了自己的残影,岂有猜不到的?一时窘得心慌意乱,呆坐榻上,平日里一颗心七窍玲珑,这时却没一窍想得出该如何说话。

    萧峰见他起身,正要出门相侯,忽见他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那神色,竟与当日生不起火、做不得饭时一般无二,不由一愣。只因他是豪爽汉子,哪里把更衣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低头想了想,好容易才想明缘故,登时心底笑不可抑,直涌上来。他对慕容复向来敬重,但昨夜一醉,月下如梦,这时心头愈发亲近得紧,不由随口玩笑道“怎地,贤弟还不起身,莫非要做哥哥的抱你?”

    话未落音,腾地一下,那慕容公子刹那间便跳起了身,用两人相识以来所听过的最大声音道“不……不必了!”

    他这一句,纯是应激,几乎压根未想上一想。这下反应得来不打紧,两人对面站着,顿时都是一呆。顷刻,萧峰再也忍不住,一仰头,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总算记得举步出室,反手掩上了门。

    慕容复立在当地,脸色忽白忽红,却如何还说得出话?只可肚里暗骂“这……这契丹蛮子!”可惜他公子爷文韬武略,于骂人一道却实不擅长,翻来复去骂了几十句,也只得一声“契丹蛮子”而已。

    只听窗外呜呜声作,寒风劲吹。这当儿辽军半夜狂欢已休,风中送来的,又是一片兵戈撞击、马匹嘶鸣,杀声重振,更无懈怠。

    好一阵,慕容复慢慢抬起头来。晨晖洒在他脸上,片刻前那窘迫慌乱犹如昨夜月色,已沉没无余,再寻不见,只有向来的冷峻漠然,凝目望着窗上日光,似是自言自语地道“还有——一战!”

    这次出征的最后一战,确已近在眼前了。

    =====================

    “慕容公子,咱们已退到土兀刺河岸,再没路了!”

    “传令三军奋力向前!谁人不想死的,与我冲!!”

    “是!!!”

    近乎嘶哑的呐喊,一句句混在凛冽呼啸的北风中,几乎听认不清,然而喊声中那股热血杀气,刺得人心旌狂跳,却毫不曾为朔风冷却了半分!

    上万只生铁马蹄,犹如惊雷劈落,重重敲打在土兀刺河边广袤荒凉的土地上。马匹发疯也似地嘶鸣着,身上铁护甲凌凌作响,践踏着蹄下数寸厚的积雪。雪沫被扬得半天高,漫空散落,纷纷扬钻进马上将士的颈上、口中,刹那间便化作热气,飞散在随着震天动地的杀声而激荡不已的气流里。那震耳欲聋的呐喊,几乎已成无意义的狂呼,也听不出甚么语句,不过是自胸腔迸出,非复人声而是野兽咆哮的怒吼!吼声夹着成千上万支箭矢的撕裂呼哨,成千上万杆刀戈的全力击撞,平地卷成一道狂飙,逆风凌空,映着白雪上异样刺目的飞溅鲜血,覆盖了整片旷野大地。若这片土地下真有地狱来的阎罗鬼卒,也要被这惨烈无比的厮杀骇得目定口呆,动弹不得!

    这一战,正是了结征阻卜之役的最后一战,距皮被河之会已有月余。

    当日辽军在皮被河城中休整已毕,随即开拔。大军十万余众浩浩荡荡踏冰溅雪,直指镇州城下。镇州地处边陲,两城相距三千里外,辽军虽人马强健,也行军廿余日方至。举目但见雉堞高耸,城门紧闭,辽军众将心上一沉,都知必有场恶仗要打。

    要知这镇州建安军一城,自辽圣宗统和十九年起重建,数十年来都是北防第一重镇,城墙高厚,防务完备,兵器粮草无不齐全,此番阻卜兵若非故布疑阵,引西北招抚使出城遭陷,万拿不下这座城池。此时镇州城唯剩阻卜王所部一支亲军,见辽军势大,已方损兵折将,已无后援,早打定了个不出的主意,剑拔弩张,只待固守。对身在坚城的阻卜兵而言,只要能守到隆冬,辽军久攻不下,粮草不继,势非撤军不可;而坚守却实算不得难事。

    这等战况,双方皆心知肚明。辽军众将商议,都道除却硬攻,并无善策,我军数目远过于敌,以多胜之,攻城可为;计谋既定,遂攻镇州。

    然而慕容复心上,却早有了另一番计较,只并不出言,冷眼看着。这场攻城的硬仗果然是急切难下。那阻卜兵任辽军如何辱骂,只闭门不出。辽军猛攻数次,或叠土抢登,或竖立云梯,或抛钓索攀援,或拥巨木冲门,箭如飞蝗,杀声震天;但城中百计守御,辽军连几日折了数千人马,镇州城仍是屹立不动。

    萧峰见折损多了,心下烦闷,严令暂休。但这围困之计实是作茧自缚,进不得,退亦不得,何况辽军还有一件大难事出征至今,将近三月,粮草因严冬之至耗得愈发快了,眼见已撑不到五个月上,若困在这隆冬边陲,如何是个了局?

    却说城中阻卜王苦战数日,正十分戒备,忽然却见辽军偃旗息鼓,止兵不攻;且并非一日两日,而是连着半月上既无叫骂、也无先锋。他与辽军打了半辈子仗,这般静悄悄的围困从所未见,反有些疑惑起来,暗遣了数名精细斥候出城打探。这几人趁夜潜行,不防正遇上一小队辽兵去土兀刺河畔取冰作水,撞个正着,当头便给活捉了两个,其余人只得匆匆逃回城去。

    那小队长将俘虏押回辽营,已近二更,便暂将人押在营边偏帐,道“天明再交给大王审问!”便领队去了,只留下四名辽兵看守。

    这两名俘虏生性剽悍,哪肯乖乖束手待毙,伏在帐中,仍是伸着耳朵,细听动静。却听看押的那几名辽兵夜长无聊,低声谈起天来。一人道“好冷风!这样天气困在这旷野上,怎么了得!”又一人笑道“你急什么!冷也只是这几天工夫,眼看咱就可以回京去啦!”先一人道“仗没打完,如何回得去!你少要做梦!”后一人嘿嘿直笑,道“这个你自然不知……”先一人要他说个明白,那后一人却只是卖关子;先一人恼了,便要争吵,有个似是小头目之人喝道“你们闭嘴!”压低了声音,又道“莫叫那两个蛮子听了去!”

    两人都是多年来精通契丹语的,当下假作睡着,故意打鼾,果然听先头那辽兵道“那蛮子都睡死了,怕他怎地?快说!快说!”那小头目甚是得意,道“这可是上头的妙计,大军扎在这里,骗那阻卜王不敢出城,咱们却早绕路取他大王府去啦!”

    两人听得大惊。原来阻卜大王府便在镇州城西南,不过二三百里路程,快马一日便至,若当真被辽军袭了后路,那可如何是好?一时紧张,转侧了一下,那小头目立时喝道“噤声!”辽兵便不再言语了。

    俩俘虏终不死心,静静伏着,好容易挨了一个更次,只听辽兵声息沉沉,已忍不住瞌睡起来,便大了胆子,豁命挣扎。两人口咬脚蹬,总算互相把绑绳解了,侥幸未惊醒辽兵,也顾不得手腕磨的伤口,悄悄掀开后帐,就地匍匐,爬了出去。

    两人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在阴影里慢慢蹭到军营边缘,正要翻过木栏,忽然火光晃动,一支军向营门而来,急忙缩身躲到旁边帐幕影里,趴在地上,屏息凝气,生怕露出了半点,一面却瞪大眼睛,紧盯着这夜半出行的古怪队伍。

    只见这支军旌旗不举,马蹄皆包上了草荐,行动却极其迅速。领头一匹白马,坐着个汉装青年,身边一骑,认得正是那辽国南院大王萧峰。行至营门,只听萧峰道“贤弟千万小心!”那青年道“兄长放心,谅阻卜王也料不到此着!”两人相对一笑,那青年一招手,率了身后骑兵,在夜色中犹似一条黑龙逶迤而去。

    这里萧峰回头向身边将领道“大伙儿下去准备,明日天一放亮,便佯攻镇州!”众将齐声应是,都随了回营。眼看火光渐远,冷风吹来,这里两人却出了一头一身的大汗,暗道果然不错,这便是袭我大王府的人马了!见四下确已无人,不顾冻得周身麻木,翻栏出营,舍命狂奔,所幸辽军营围在城下,相距不远,终于在天亮前连滚带爬地奔进了王帐。

    阻卜王闻报大惊,在帐中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却自镇静下来,冷笑道“这些契丹狗,又想学胪驹河耍轻骑奔袭那套老把戏么!本王这次叫他们聪明要被聪明误!”这时天已渐明,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城上飞报而入道“大汗!辽军攻城!”

    阻卜王笑道“来得好!”下令道“遣弓弩手上城抵御。不必管他辽兵如何虚张声势,只照平日一般射箭就好!”属下领命去了,他这里一声号令,召集三军,三言两语,讲明了那二人夜来所见,道“契丹人想老调重弹,可笑偏偏选错了地方!这一带咱族人可是再熟不过。欲取我王府,土兀刺河南岸有个必经之处。我等抄小路先行埋伏,待辽军一到,正好杀他个措手不及!”

    众将大声叫好,都道“大汗英明!契丹狗这一次必败无疑了!”当下全军整肃,只听东门辽军攻得正紧,悄无声息地暗自启了西门,城中精兵倾力而出,循着阻卜人熟识的小路,直奔土兀刺河弯,在一片积雪沙丘后伏下了阵势。

    阻卜军来的正是时候,不到半个时辰,只听踏雪之声低沉,辽军黑压压一支骑兵果然开拔过来。阻卜王大喜,觑着他兵到沙丘之下,猛一挥手,阻卜兵箭如雨下,跟着一跃而起,狂呼乱喊,纵马冲下,扑进辽军队中放手大杀。

    辽军显然是措手不及,更兼这支轻骑不过万余众,较阻卜全城精兵少了几有三倍之多,众寡悬殊,如何抵挡得住?一场鏖战,阵形渐散,不住价后退,眼见退到了土兀刺河岸,向后无路,这荒凉河岸,遂成了个血腥暴烈的大修罗场。

    这辽兵逼得作困兽之斗,当真狠勇无比。无论兵卒将领,舍命拼杀。多有负伤的、箭矢耗尽的、刀刃砍得缺口的,却都理也不理;抬手擦一把血迹、在倒地伤者身上夺过刀箭,嘶声高呼,一般狠斗。阻卜王心中焦急,不住下令猛扑,无奈辽军虽则人少,但一来都是军中上选的勇士,二来不知是什么阵势,杀了一个来时辰,竟虽散不乱。阻卜大军虽似巨石压顶,但辽军乘暇抵隙,恰似石下流水,巨石虽重,一时却也阻断不得。

    这阵势自出于慕容复之手。此时他手握长刀,喝令辽军,脸上、衣上、刀刃上已溅满了鲜血,汗水一混,几成冰凌;然四野杀声,却遮不住他的清厉喝叱。阻卜王看得明白,急命一支精兵围攻此人;然在那一把霜雪冷冽的长刀面前,枉自以众凌寡,却难抵难当。

    慕容复这时身周围了数十名阻卜骑兵,正自激战。猛然间,这鏖战场上声息混杂、难以听清,也不闻风声,却倏有一股沉重至极的极大压力向后心直压下来。力未沾身,灼如火割,气为之窒,分明是发自武功高手的掌力!

    慕容复心中大惊,但觉后心丈许方圆全被罩定,万难闪避,面前十几把明晃晃钢刀当头直剁下来。便在这当儿,那白马却早有所觉,一声嘶叫,后蹄蹬地,也未助跑,竟平地纵起了一人余高!慕容复刹那间身形一伏,同时长刀劈出,面前钢刃应声而断;这时人借马势,马仗人威,合做了一支雪光也似利箭,刹那冲出,已自迎面阻卜兵马头上硬生生跳了过去!

    马蹄沾地,慕容复瞬时出了一层冷汗,心中雪亮,自知不是这白马神骏快捷,自己必已伤在了那一掌之下。急勒马缰,猛转回身,果见身后一人一骑,穿的是阻卜兵的皮袍;大帽之下,却一块黑布蒙住了脸面,只露出双眼,炯炯然逼视着自己。慕容复和那眼光一接,骤然心底打了个冷颤,只见这蒙面人的眼光尖利如电,流露出无穷无尽的凶狠怨毒,竟如身带重伤、要择人而噬的猛兽一般!

    两人眼光一触,不过是瞬间之事,那蒙面人已自马上巨鹫般跃起,以上视下,双掌排山倒海直击过来。掌力之猛,竟是相隔犹三丈开外,慕容复便觉胸口为风所迫,呼吸维艰,不及思索,长刀一招“龙卷暴伸”,疾向敌人手臂削去。这一招毒极险极,耳边似乎听那蒙面人低低咦了一声,右臂急缩,嗤的一声,半幅袖子已被刀割下。然那人左手丝毫不为所阻,依然当头直落,慕容复左袖拂出,斗转星移奋力外拨,然觉掌力沉重如山,自己单手几乎便拨他不动。他心思转得极快,立即双足脱蹬,猛地一蹬,白马受惊,举步前蹿;这骏马起步便是疾速,慕容复借的正是这一蹿之力,人向后跃,长袖翻出,一声清叱,终是将那人掌力卸在了一边,砰地一声大响,地下白雪迸溅,触面生疼,已击出了二尺来深一个大坑!

    一瞬间兔起鹘落,迅速之极,身旁无数兵将没一人看清,空中展眼已是三招交过。两人落下地来,不由各自捏了把冷汗那蒙面人只要避得慢了一瞬,手臂已被利刃切断;而慕容复若非应变如电,也早伤在了对方掌下。慕容复心中尤其一惊非小,自知若非那人忌惮自己宝刀锋利,自己必接不下他双掌,此时左臂兀自震得隐隐酸麻;见那蒙面人重行扑上,已知单手万万应付不来,当下长刀入鞘,双掌飞舞,凝运功力,堪堪挡住。

    这一交上手,以快打快,转眼便交了二十余招。那白马给隔在战圈之外,急地不住嘶鸣,有想乘机擒下它的阻卜兵卒,被它一阵乱踢乱咬,险些受伤,只得退了开去;而那蒙面人掌力沉雄已极,呼呼风发,激得两人身周风沙狂卷,亦无一兵一将插得进手。这小小一段河岸边的战局,竟出现了个奇异的暂时停顿,众兵围成十几丈的圈子,目定口呆,都直望着雪雾里激战不休,几乎辨认不清的两个人。

    慕容复愈打愈是心惊这蒙面人掌力之雄,他平生所见,除萧峰外更无第二人;犹可怖者,这人似乎对自家斗转星移之技甚是熟悉,自己数次欲转他之力,竟险险反为所趁!背心衣衫,登时冷汗透了,只见那人一双凶厉眼神如蛆附骨,心中被盯得一阵阵发冷,只道这人究竟是谁?!

    然而枉自慕容复聪明过人,这当儿拼命之际,哪里有半分空隙容他思考!那蒙面人一招紧似一招,一招快似一招,果然便似有甚深仇大恨,定要取他性命一般。慕容复尽施平生之技,奋力相抵,然对方内力实在霸道,一掌之出,飞沙走石,全然硬接不下;只可仗着身法精妙,紧紧守住了要害,待敌之隙。

    只是那蒙面人掌力固猛,招数亦是变幻无方,任慕容复饱览天下武学,这般毫无喘息之机的恶斗中也识他不出;不过一柱香工夫,步步后退,只觉颈中已合的旧伤阵阵作痛,胸口发紧,已拼上了全身的精力。

    猛然间,慕容复足下一虚,竟是踏了个空!

    原来两人相斗,不住退后,已退到了河岸边缘,再跨一步,便是冰封雪压的土兀刺河。这岸边都是沙土地质,冻结不严,慕容复一脚踏处,正是个无冰有雪的所在,一步便陷进了沙土,身形登时一晃。那蒙面人岂肯放过,掌风呼啸,卷起半天雪沙,当胸便到。慕容复心中雪亮,自知无论如何也接不下这一掌,如今进一步,是夺命之力;退一步,是冰冻之河,这当儿两害相权取其轻,更不犹疑,非但不接不架,足下运劲,竟借了对方一掌之力,猛地向后直跌下去!

    喀拉拉一声大响,慕容复整个人跌在了河面上。虽他早便运气挺身,但那蒙面人掌力何等强猛,他竭力而出,哪里便轻易消得?岸边冰层冻得甚薄,人一摔上,立时尽裂;这严冬塞北,人道是五花连钱旋作冰,皆曾见幕中草檄砚水凝,冰下河水,何等凛冽,刹那间侵肌透骨,已淹过了慕容复全身。

    所幸者岸边水浅,慕容复急反身跃起,踏上了实地。却不知人离水面,方是极险之始——

    他平日有内力护体,自至北国,直到此刻,方真真正正领教了何谓一个“冷”字!才一立起,眨眼间发上、衣上早冻得硬梆梆地,遍体竟起了一层白茫茫冰霜。衣衫被冰水浸透,初时尚不觉冷,反而是灼烧一般感觉,仿似千万支烧红的小针直刺进肌肤,跟着火烧猛地里变作冰冻,四肢百骸,几近僵硬,只有挥之不去的刺痛直入骨髓,才知那还是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也是慕容复生长江南,不知北地天气的厉害,若换了任何一个辽兵,都宁愿强接那双掌,说什么也不肯摔进这要人性命的严冬冰水里去!

    那白马长嘶一声,猛地踢翻拦路几个阻卜兵,跳下了河岸。慕容复扣住马缰,奋力跃上,只这么一用劲,便觉周身万点冰针直刺,几乎转动不能;且饶是他方才见机得快,但那蒙面人掌力实在太重,所受震荡仍自不轻,虽不至受伤,但只觉胸臆发闷,坐在马上,竟是摇摇欲坠。

    那蒙面人也想不到他会如此行险脱身,先是一愣。但随即见他满身冰霜,脸色惨白,不由阴森森地冷笑了一声。周围阻卜兵看出有便宜可占,连声呼哨,也纷纷纵马跳下河岸去,冰水雪渣踢踏乱溅,团团围住,举刀便砍。

    第五回 寒光照铁衣 3

    就在慕容复摔下河面这一刻,岸上辽军已愈发应付维艰。阻卜王立马一望,暗暗点头,心道用不到一时三刻,必能大获全胜。正在得意,猛然东南方一声炮响,只听得杀声惊天动地,狂潮直卷,阵前阵后,也不知是辽兵还是阻卜兵,一片发喊道

    “苏鲁定!苏鲁定!”

    但见一彪军直冲进战场,己方阵势瞬间大乱,当头大旗迎风飘摆,大书着一个“萧”字。

    阻卜王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那辽军主力明明佯攻镇州,如何会在此地出现?但听身边亲兵护卫一起疾呼“大汗!你看!”猛转头看去,平野上镇州城头隐约可见,虽看不到狼烟尘雾中人影晃动,却辨识得出,那城上旗帜,已换作了辽军的青白二色

    阻卜王一眼看清,全身冰冷,几乎栽下马去。这才明白,什么细作被擒,寻机逃脱,夜半出兵,晨起佯攻,甚至到河岸中伏死战不退种种深信不疑、眼见之实,原来都是辽军演得来的一场好戏!全为骗自己大军出城。一离了坚城所护,辽军大队立即变虚为实,全力猛攻,城中所留区区残部如何守得住?自己这边,却被这支诱敌轻骑死死缠住,犹自未觉。这时城池一失,大队一至,众寡之势立时倒转,作困兽之斗的,反成了阻卜兵自身。还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原来那自误的不是辽人,却正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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