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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廿五史·俱摩罗天 第10节

作者:太史婆 字数:11924 更新:2022-01-09 00:55:19

    辽军有数百匹军马也散在营外吃草,与那野马群隔着数十丈距离,本自相安无事。突然之间,一道雪练也似白光忽自野马群跃出,却是匹周身纯白的白马,这数十丈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然那白马当真快得出奇,只一晃眼间,白光掠过,已然跳进了军马群中,一阵乱踢乱咬。平日训练有素的军马猝不及防,惊得连声长嘶,纷纷跑开;那白马却低下头,津津有味地大扯了几口草料,瞧见受惊的军马聚拢回来,后腿一抬,轻轻巧巧又跳出了圈子,跑回自己的马群,瞧着这一边振鬣长嘶,似乎对自己的恶作剧十分得意。

    众辽兵只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料想军马们若能说话,这时定是在一起破口大骂。当下便有两名辽兵抄起套马杆迎上去。不一会,那白马果然故伎重施,又倏地跳进军马群来乱抢,两兵更不打话,一左一右,手中长绳嗖地看定便甩。

    辽人生长马背,套马之技自小便练得熟极而流,尤其这两兵是个中好手,日常赛会上套杆擒马,百不失一,纵草原大狼也见绳色变。这时两人配合,一取马颈,一取后腿,料那白马万难躲过。谁知那马一味前冲,竟然并不止步减速,瞧着长绳套来,只头一低,后腿一扬,身如白练,竟平平从上下两绳套之间那数尺空隙跳了过去!跟着前蹄在地下一沾,猛地里平地腾空,跳起丈许,如腾云驾雾一般,从两名辽兵头上跃过。两兵不防,急忙缩颈,其中一人的皮帽还是给白马后蹄带中,咕噜噜掉到了地上,露出一个髡发的头顶,日头一照,晶光发亮。

    这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身法之快,连武功高强之人也未必及得上。众辽兵指着那给踢落皮帽的倒霉蛋哈哈大笑,不由都对那白马眼红身热。只是想这两个军中马术最强的也抓它不住,自己只好流流口水罢啦。

    野马群见有人来,也骚动起来,领头的大儿马子连声怒嘶,把妻子儿女都叫到了身边。那白马似乎甚是悻悻然,冲着军马群用力喷了喷鼻息,才慢步跑回群中。野马群立即掉头,尘烟飞扬,齐向远方奔去。

    萧峰望着那白马,嘴角不由现出了笑意,转过头,正和慕容复的眼光迎在一起。两人相视一笑,心意早合,便在野马群起步的那一刻,萧峰清啸一声,已跃上了自己那匹乌骓马背。

    他这乌骓自那日战事最烈时候被主人从战场上遣走,早已满心满意地不忿,这天瞧着野马在自己眼前奔驰,更是低嘶不住,前蹄在地上足刨出了尺来深的沟壑。此时主人一到,兴奋至极地仰天一声长嘶,哪里还用催动,一道裂空劲矢便激射而出。

    一人一骑狂风般卷过军马群,萧峰单手控缰,右臂一探,已从那惊在当场的辽兵手中带过了套马杆,毫不停留,直向野马群衔尾急追。那乌骓望见前方群马奔腾,愈发急躁得嘶鸣不已,连着几个腾跃,迎风狂奔,片刻之间,鼻息已喷到了野马群末尾几匹的马尾之上!

    萧峰觑着那白马奔在马群左侧,人只一偏,左足挂蹬,右足离鞍,半个身子吊在马颈之侧,乌骓立时随着主人偏斜过了身子,一人一马犹似利刃贴地,画了一条大大弧线,直冲进野马群中心,顿时将马群划作了两半。

    野马群被这么一冲,登时大乱,儿马子和母马都急得不住长嘶,四下奔驰,去叫回小马。混乱之中,包括那白马在内给划开的一小群被萧峰马势所逼,无法合群,四散跑了开去。萧峰看定那白马,掌中运力,呼地一声响,一根三丈来长的套马杆自白马右颈擦着鬃毛疾飞而过,直飞出十余丈外,嚓地一响,入地二丈,颤动不休。那白马虽则胆大,猛吃了这一吓,也不敢再去合群,狂奔中并不人立,突然便收足止步,掉回头向来路奔去。

    萧峰一声长笑,自鞍上坐直了身子,悠然勒住了乌骓,漫步踱回军营去,竟然不再费神瞧上一眼那白马究竟如何。

    那白马只奔出一段,正听身后并无人追,眼前一花,数尺之外不知何来,竟又站着了一个人。那白马一惊,斜身侧步,迅即转了方向,要自旁绕过。岂料那人仿佛早知它退路所经,身形一动,斜刺里插了过来,长衣振处,忽地跃起,那白马正奔到他身下,时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那人往下一坠,稳稳当当便落在了马背之上。

    众辽兵早都停下了手中活计,围拢上来不错眼地瞧着,不少人手里握着半截缰绳,攥得格格作响,全身都绷足了劲,瞧着那白马猛嘶一声,狂奔乱跃,一忽儿前足人立,一忽儿后腿猛踢,几千双眼珠子随着上上下下,真比众人自己上场还要用劲。

    但任凭白马折腾得中邪着魔一般,背上那人却犹似给什么捆仙索儿牢牢缚住了、绑实了,任凭高起低伏,前奔后突,急停侧转,人立尥蹄,只是个甩他不脱。背上分量倒也不重,但不知怎地,一份力量甩将上去,立时便有两分力道压将下来,它甩得愈狠,那压力便愈重,绵绵而来,如山在背,如浪激身,竟是永无休止。

    那白马奔腾良久,无论如何腾跃,背上压力非但甩不掉一丝半毫,反而呼吸却愈来愈是艰涩,窒息难当,已知是遇了真主,猛地里一声短促嘶鸣,腰间一挺,忽地立定不动。众辽兵不防来得如此之快,好些人正看得咬牙凸目,这一停险些儿咬住了自己舌头。好容易喘上气来,忍不住齐声大叫“成啦!成啦!”

    萧峰一直悠悠闲闲地倚着自己那匹乌骓,含笑看着,这时才站直了身子,扬声笑道“好马!”

    慕容复马上拱手,微笑道“多谢!”一阵风过,他白苎长衫的下摆和白马披垂膝下的长长鬃毛随风飘拂,许多人已大声喝起彩来。

    萧峰那匹乌骓性情暴烈,军中从无战马敢近它一丈之内。慕容复将白马牵过来洗刷加鞍,它便看得好生不顺眼,喉中呜呜作响,示威似地不住低鸣。白马却野性正浓,哪里服它。不消片刻,两匹骏马头对着头,喷鼻吐气,将缰绳扯得绷直,八只蹄子在地下答答乱响,尘土溅得数尺来高,地面登时现出了两圈深深的蹄印。

    萧峰和慕容复对视一眼,一齐大笑,笑声未绝,已双双落在马背之上,只闻同声喝道“请!”众辽兵耳畔生风,割面生疼,睁眼再看时,已只能望得到尘烟滚滚,一乌一白两道狂飙早向天际疾卷而去。

    两匹马迎风狂奔,竟是齐头并进,分毫不让。秋阳烈烈,照见皮毛上晶莹闪烁的汗珠,似乎每一分筋肉都在随着亢声呼啸,足下扬起遮天蔽日的碎草、尘土都远远抛在了身后。马儿虽不能言,却一面急奔,一面双双仰天长嘶,随风四散,仿佛亦在昭告草原天地,自己一生之中,从不曾奔得这样痛快!马上二人,更是谁也不想约束座骑,信马乘风,竟分毫也不控缰。长风扑面,两人的头发、衣袍、披风都高高地飘扬起来,放眼无边无际,只是茫茫碧空,人仿佛亦要随风而上,直到那九万里外、星河云间!

    这一奔,直奔到暮云四合,红日低垂,两匹马都鼻息咻咻,这才渐渐地放慢了脚步,自狂奔变作小跑,自小跑变作漫步,终在一座小山上停下了步子。两人跳下马背,只见对方身上、脸上,都被天边火烧云映得金晖一片,一时谁也不想说话,只是并肩走上了几步,齐望着那轮血也似的红日在云海中缓缓坠下,天边一线金光渐沉渐暗,终至杳然,头顶已是满天星斗,争相闪烁了。

    萧峰吐了一口长气,冷风拂面,只觉心中从所未有的澄净平和;见那两匹马儿似乎也耗尽了戾气,正挨在一起低头吃草,不再撕咬,不禁微微一笑。转头看慕容复时,却见他极目天际,胸膛微微起伏,双目犹似天上星子,竟是出奇的明亮。

    慕容复似乎也觉到了萧峰看着自己,目光仍望向天边,忽地沉声道“兄长可知此处是什么地方?”

    萧峰微微一愣,游目四顾,自己两人立足的便是座平平无奇的小山顶,实不知有何特别,便摇了摇头。

    慕容复转脸凝视着他道“兄长听过,古有封狼居胥之事么?”

    萧峰当日随汪剑通学艺,汉胡史事自也听得多了,这时想起,不由一震,大声道“便是此地?!”

    慕容复道“正是!”迎风踏上了几步,眼中光芒愈盛,道“想当日汉武之朝,那霍去病至此山之下,强敌远遁,放眼四顾,悲风扬沙,乃南面设坛而祭天地,方有封狼居胥之语。生为男儿,得此功业,真不枉了来世上为人一场!”

    他说来慷慨激昂,萧峰默然听着,却并不回应,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散入风中,竟是说不出地苍茫之意。

    慕容复转头望着他,缓缓地道“兄长,似你这般功绩,正不在古人之下。他日大辽史书之上写到兄长,一般地也是个霍去病。大英雄精忠报国,莫此为上,兄长却何故叹息?”

    萧峰涩然一笑,道“英雄么?……” 慕容复屏息凝神,双目直视着他,却见他探手马背,自鞍中取出从不离身的酒袋,仰头猛灌了几口,抬手一掷,扔给了自己,跟着长啸一声,道“以贤弟看来,我今日征战可算得英雄?”

    慕容复不觉抓紧手中酒袋,亢声道“兄长,大丈夫处世当轰轰烈烈,男儿神州,自在沙场!正是黄金台上意,凌烟阁中书,得建一番不世出之奇功,英雄二字,又岂有他哉!我慕容复一生从不服人,自见兄长,方信有这等人物,正应千载之下,青史垂名,兄长难道信不得我?”

    他自到辽境,百计筹谋,酝酿日久,便是为了要说这一番话。原是要徐徐劝诱、以坚其心的意思,一开口时却不知如何,竟然激动起来。说到后半,自己尚未觉察,却是真情流露,连声音也已哑了。

    萧峰心中感动,双手握着他肩头,向他凝视片刻,沉声道“贤弟……谢了!”

    慕容复看着他的神色,却有一丝冷意慢慢钻入心内,低声唤道“兄长?”

    萧峰仰首向天,沉默许久,一字一字地念道“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哈哈,不错,我原也以为英雄功业,理应如此……”

    慕容复自然不知道,这两句诗,原是汪剑通书于折扇赠萧峰之物,当日杏子林惊变,这把折扇还曾惹出了莫大事端。但虽然不知,一颗心却愈发沉了下去,只听萧峰缓缓地道“三十年来,我所思所想只是这般。若今生未出雁门,只怕再也不会知道,功业……不过是杀得人多罢了!”说到此处,雁门关所见宋辽两国互打草谷的惨状浮上心来,双拳不由得一紧,又道“鲜血白骨写下来的青史之名,要他何用!”

    慕容复只觉一口冷气堵在了喉头,做声不得,好一阵,方低声道“然则兄长身居王位……”

    萧峰淡淡一笑,接口道“我这个南院大王,虚名而已!若非遭遇国难,合当效力,我早就想挂冠而去,在草原上过些逍遥日子,岂不……畅快!”思及旧事,不禁叹了一声。

    慕容复自知萧峰说出这话,已是对己全心信之,当日河董城头那句“岂在多杀伤”何尝不是如此;遂也跟着一笑,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停了一停,又道“只是兄长这般豪气,若半生俗务消磨,却未见得有什么意思。”

    萧峰哈哈一笑,道“血雨腥风见惯了,换作牧马放羊、油盐柴米,却也有趣。”抬头望着星空,又道“想那天上神仙,不也一样喜欢的是俗务么!”

    慕容复一愣,顺他目光看去,只见天河西斜,左右两颗星斗微微闪烁,正是牛女双星。这时已交十月,双星将垂至天际线下,不若夏日明朗,但仍遥遥可见;却仍不明白萧峰言中之意,问道“……什么?”

    萧峰笑道“那织女跟了牛郎,岂不为的是凡俗倒比天上好。”却见慕容复眼色仍是不解,甚觉奇怪,道“慕容,这故事你不晓得?”

    慕容复一呆,他自幼儿起,便是在“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云云中入睡;那牛女双星,至多只是书上念过的一句“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哪里知晓什么故事?便缓缓摇了摇头。

    萧峰想起儿时义母拉着自己的手,摇蒲扇说故事的情形,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随便在地上盘腿一坐,仰望着星空道“我也是小时候听来。说那牵牛星是个男人,叫做牛郎,有一天,他牵了自家老牛去放牧……”

    慕容复望着两颗闪闪烁烁的星子,一阵迷惘,竟也不觉坐倒在了萧峰身边,听他讲道“……于是织女嫁与了牛郎,不久,有了两个孩儿……”

    萧峰并不是个会说故事的人,这个普普通通的村野老话,讲来其实单调;说了一阵,自己也觉有些无味,住了口,转头笑道“我这乡下故事,说来很无趣罢!”却见慕容复双手抱膝,长发低垂,双眼定定看着自己,这时突然一停,脱口便道“那……后来呢?”竟是听得入神了。

    这一问,两人同时一呆,少顷,萧峰忍不住笑出了声。慕容复却如冷水当头,脸色骤然一沉,猛又觉太着痕迹,拔开手中酒袋塞子,喝了一大口,热辣辣的酒液流下咽喉,刺入肺腑,立时甚么茅舍、老牛,都在眼前化作了飞灰。一整长衫,立起身来,道“天已晚了,我们且回营去罢。”

    萧峰起身接过酒袋,仰头一饮而尽,将袋子一抛,道“好!”大步过去,牵过了乌骓。

    慕容复拉住白马,却并不上鞍,仍静静站在当地,思如潮涌;忽地看向萧峰,道“兄长,你……当真不想再回中原了么?”语调之中,竟有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

    萧峰不防他问出这样一句,顿了一顿,转头向南望去,夜幕低垂,大地如墨,却又能望见什么?喟然道“中原……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望向慕容复,缓缓又道“若能和贤弟如今日一般,一世纵马饮酒,终老草原,岂不快活!”

    慕容复迎着萧峰深邃温和的目光,猛地一震。忽觉面上沾了几点沁凉,抬起头来,只见方才澄澈的夜空不知何时已彤云四合,云间月光一线,苍冷如水,照出点点莹白风中飞舞,飘旋不止,却是这一年的初雪,已无声无息地落下来了。

    正是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

    ——第四回终

    注狼居胥山,一说为今内蒙古五原黄河北岸之狼山;一说在今蒙古境内;本篇姑取后者,令萧峰二人于胪驹河纵马当日可至。汉史达人,切莫考证。

    第五回 寒光照铁衣 1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唐·戴叔伦《调啸令》

    这一场初雪来得晚,却落得急。不过次日清晨,放眼平野俱是茫茫皓白一片。长草未及枯萎,都被压在了雪下,只露出数寸仍然金黄的草尖,随风摇曳。那风也在一夜间便倏然冷冽,隐隐已有砭人肌肤之意。

    本是清寂的冬晨,忽被断断续续的蹄声打破。有一骑马放开四蹄,雪沫翻飞,留下长长一道逶迤的蹄印,直扑辽营中军大帐而去。不过多久,帐中猛然轰地一响,齐声大笑;那笑声好生痛快,夹着阵阵欢呼,只震得帐上新雪簌簌直落,道是“赢了!赢了!”

    这骑马,正是远自皮被河城赶来的报捷使。

    大帐中众将团团围着那使者,高声大嗓地你一言我一语,都叫他快把战况好生说说。那使者咕嘟嘟喝了一碗酒,抹抹嘴巴,向萧峰施了个礼,便也不客气,眉飞色舞、口讲手比地说了起来。

    原来耶律莫哥颇会用兵,率大军径发皮被河城下,联营团团围定,只是围而不战。城中守卫见大军围城不去,甚是焦急,却碍着已方兵寡,不敢轻率出战。对耗到廿余天上,萧峰一路胜讯飞马传至;耶律莫哥当即命大军佯装撤退,却遣细作四下传言,道胪驹河一役是阻卜军大胜了。那守军闻报大喜,又见辽军匆匆撤离,信以为真,当即开城,自后掩杀。不料辽军早在归路设下伏兵,前锋又回头杀来,这一下前后夹击,杀得阻卜军大败而逃,皮被河城稳稳便收回了手中。

    众将听得哈哈大笑,想阻卜前无胜兵,后无险凭,膀臂尽失,辎重大丧,这番败象,不过只花了一月工夫,果然和慕容复战前所言丝毫不差;望向他的眼光,不禁都满是十二分的佩服之意。那使者喘了口气,又禀道“大王,枢密使请上,望大王速发皮被河城。率我大军,再取镇州!”

    众将一齐唱喏,呼道“大王请发兵!”

    萧峰亦热血沸腾,微微一笑,起身道“好!明晨整军出发,直赴皮被河!”

    众将轰然应是。一片欢声中,萧峰忽瞥见身侧人脸色阴郁,似乎满怀心事,然只一转头去看时,那忧色却刹那消隐,扬眉一笑,仍是个意气飞扬的慕容复。萧峰只道自己一时错看,笑了一笑,便不在意;却并未留神慕容复眼底深处,瞬间划过了一道极复杂的光芒。

    次晨三军整饬,一声令下,大军径发。这次并非轻骑奇袭,况有原胪驹河军押俘虏在后,自不需匆匆赶路。行军日长无聊,萧峰与慕容复尽日谈讲,天南地北,无不投机。只是慕容复却绝口不再提什么建功立业、留名后世的言语,倒似那晚之事他从未说过一般。

    不一日兵至皮被河,萧峰下令于城中休整三日,养精蓄锐,且待再战。辽军军纪虽明,仍未脱游牧儿的习惯,领命休整,各营却闲不住人,不是走马射箭,便是摔角相搏。北国入冬冷得奇快,此时离初雪不足一月,已是四野冰封,呵气成霜的天气。但众兵营到处马嘶弓响、大笑高呼、招朋引伴、鼓掌喧嚷,平白搅得城内城外连气流也暖了三分,满目勃勃之气。

    萧峰在城中上下巡视了一回,见这般好景,他原是爱酒爱闹的汉子,直看得身上发热,若不是披着这件王袍,真便想去和众兵将坐在一处,好好痛饮一番。耶律莫哥早看在眼中,上前两步道“大王,弟兄们得此大胜,也该庆祝一番。大王若准,今晚便在城中开宴,大伙儿同乐一夜何如?”

    萧峰笑着点了点头,耶律莫哥大喜,自下去安排。萧峰从城头漫步而下,只见不远处正是皮被河岸,此时河水已结了数寸厚的冰层,一群辽兵正聚在冰上喧哗笑嚷;转头见他来了,齐声欢呼,都跑过来行礼,几个胆大热络的抢着道“大王,咱兄弟正在这里打髀石耍子。大王若无事,请过来散散如何?”

    《柳边记略》述辽史有云“……剔獐、麋、狍、鹿前腿腕骨,以锡灌窍,名噶什哈,或三或五堆地上击之。中者尽取所堆,不中者与堆者一枚。多者千,少者十百,各盛于囊。岁时闲暇,虽壮亦为之。”这便是击髀石之戏。昔辽穆宗以帝王之尊,亦好此道,可见其时之盛。

    萧峰虽到辽已久,却未玩过此物,一时兴味大增,随了众兵过去;只见五十步开外一排放了十几堆髀石,几个辽兵又拿过一只革囊来,沉甸甸地装了几百枚,笑道“规矩是要越打越远,现下移出五十步外,大伙儿已没几个打得中啦,这些俱是输了的,大王请看。”

    萧峰伸手入袋,取了一枚出来,只见摩挲得油光锃亮,果然分量不轻,手中一掂,正想试试,忽见慕容复立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众兵,不由一笑,扬声唤道“慕容?”

    慕容复似乎顿了顿,才缓步走过来,微笑道“兄长好兴致!”

    那众兵凑趣,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怂恿道“慕容公子,这玩艺一个也无趣,你和大王两人何不比上一比?”

    萧峰瞧向慕容复,见他微微含笑,不置可否,却转身便站到了自己身边,不禁哈哈一笑,向众兵道“这么几堆如何够?多拿些来!”

    四下辽兵一听大王在此打髀石,呼啦啦一下便围拢来上千号人,添上的髀石登时堆成了一座小山。十几个辽兵忙忙碌碌,跑去安放,在冰面上前后左右繁星般排开了百余堆。这时围观的辽兵已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个个屏息凝气,拔着脖子、踮着脚尖,只生怕自己看少了一眼。

    萧峰注目看去,见那髀石堆自中而分,恰是自己二人一边一半,笑道“这莫不是看谁先打得完么?慕容,请吧!”慕容复笑道“兄长先请!”萧峰一笑,掌中一把五颗,抬手挥处,对面五堆应声而中。劲力所至,石堆一声脆响,哗啦啦地给打散开来,十几颗髀石在冰上四处滴溜乱滑。那击石之声未停,慕容复也是一把五颗掷出,一般齐齐地打散了五堆。围观辽兵都大声喝起彩来。

    风声起处,两人又同时一手五颗掷出,不料这次慕容复的髀石不知使了甚么力道,竟不直飞,空中倏地方向一转,斜进侧掠,颗颗正撞上萧峰的髀石,只听叮叮叮一阵响,萧峰那石都落下地来,慕容复的五颗一碰之下却划了半个圈子,如鸟回翔,自行飞转,照样打中在己方的石堆上。

    众辽兵都是一愣,有嘴快的道“慕容公子,你这可不是……”一言未毕,慕容复淡淡笑道“这打髀石,可有不许打下别个的规矩么?”那人一窒,摸摸鼻子,道“这……这个倒没有!”只是众辽兵日常游戏,这等距离能打中石堆已属不易,哪个有本事打下飞行的髀石来?缩缩脖子,都看向了萧峰。

    萧峰自是不以为意,笑看慕容复时,见他眉梢轻扬,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不由豪兴大发,道“慕容,你敢是考较我来着?”慕容复浅笑道“不敢,兄长请!”萧峰一声长笑,喝声“好!”探手囊中,风声呼啸,那髀石接二连三便掷了出去。

    萧峰虽内力雄浑,打这髀石毫不费力,只吃亏在一件他自幼学艺,都是大开大合堂堂正正的功夫,暗器却与他性子不合,虽有涉猎,从未钻研。虽说一法通、万法通,当真要打自难他不住,却比慕容复不得。但见慕容氏那斗转星移之技施将出来,真个是花雨乱落,星斗激飞,前后、左右,顺逆、斜正,满天飞舞,无隙可循,无处不发,直如凭空织成了一面天罗地网,任萧峰那石劲道猛烈、锐不可当,却是龙入浅水,怎也脱不出对方的围进合击,只两下一碰,以彼之力、还施彼身,便只落得个一边儿征尘远去,一边儿逝水东流。

    众辽兵不错眼地瞧着,开始尚在喝彩,不多时越飞越多,越打越急,人人恨不能多生出十几双眼珠子来,才能看得真切,不教漏了一处;一个个都张大了口,攥拳绷劲,谁人还发得出一声!

    萧峰一向少逢对手,这当儿愈打愈是高兴,血气上涌,大喝一声,呼地一掌尽掷而出,竟不觉用上了降龙十八掌“战龙在野”一式。一道掌力劈空直吐,只听半天犹似起了个霹雳,众辽兵齐声惊呼,乱纷纷后退,但觉面上碎刺如针,点点迸得生疼。好一阵尘散风住,再定睛细看时,方才那满天乱飞、还有好好放着数十堆的髀石,哪里还有影在?唯见满河骨片,遍地锡渣,上千枚髀石早都给这一掌劈了个粉碎!

    众人大眼瞪小眼,瞧着这幕残景,呆了片刻,忽然一齐哄堂大笑。

    慕容复含笑尚不言语,众兵却耐不得,都抢着笑道“大王!你把弟兄们的家什都打碎啦,可叫咱使什么来?”萧峰仰天大笑,道“果然我的不是!今晚不醉不归,算我给大伙儿赔礼了!”说着拉了慕容复手臂,众兵纵声欢呼,簇拥着两人,齐奔校场而去。

    这夜正值月半,一轮满月清光满溢;校场四处,席地幕天。火苗毕毕剥剥,烤肉香混着烈酒辛辣气直扑鼻端,若吸一口,血液也觉登时热了几分。鼓囊囊的牛皮酒袋在一双双粗糙大手里传递,还不过四五个人的手,就成了空袋一只。场边千百火把熊熊燃烧,不知是火映月色,还是月增火威,只照出辽军将士的脸膛通红发亮。更有场边皮鼓蓬蓬大作,众兵随了鼓点,或敲刀鞘,或击长矛。倏然一阵风起,许多人禁不住都扯开了皮裘,迎风痛饮,北风吹在灼热的面庞胸膛上,朔烈之气,更增十分。

    慕容复坐在萧峰身侧,眼见将士们流水也似地上来敬酒,唇上含笑,却只注意着敬酒众人与萧峰的说话。只听果有数人说到了大王这样功绩,史上少有云云的言语,萧峰只哈哈一笑,道“喝酒,喝酒!”并不放在意下。慕容复眼光一冷,心底这才略舒了口气,暗道“看来我那晚之言,他确未当真……”

    猛听有人叫道“慕容公子,咱兄弟这里喝得痛快,你怎地倒在发呆?”慕容复一凛,急摄心神看时,不是别个,却是耶律葛。只见他喝得满脸通红,晃悠悠举着酒袋道“俺说过庆功宴上定要敬你三大碗,好汉子说话……算话,呃,干了!”身旁一群辽将同声凑趣,都道“不错,不错,这碗咱一齐敬你!”

    慕容复瞥见萧峰也笑望着自己,举手道“失礼了!我这里先干为敬!”吸了口气,提起酒袋便一饮而尽,反手一抖,果然涓滴不剩。众辽将哈哈大笑,都叫道“好!好酒量!”耶律葛更叫得格外大声。

    慕容复一笑,习惯性地待要客套,言未出口,忽觉腕上温热,一只大手握住了他;转头望去,正对上萧峰异样深远的目光,波澜涌动,似有万千感慨,然吐出口来,只得一句沉声道“慕容,我也敬你!”

    慕容复不由微微一颤,知这一句,实已胜过了千言万语。自己那套文雅言辞便在唇边,便是说不出来,默默举起了酒,就口便喝。

    他初时脑中尚想“今夜我不可不饮,叫他生疑。”然而满满两袋烈酒入喉,仿佛一股火苗从脏腑间直烧起来,暖洋洋的气息在身体里弥漫,竟连胸膛中向来冷然那一个所在,也灼灼然给烧得热了。只听见萧峰笑道“今夜说了不醉无归,岂有假的!”声在耳畔,心头忽地一阵迷蒙,那想法仍自念念不去,却成了个最合适说服自己的理由,也不问是何人敬酒,酒到杯干,再不多虑。

    草原上一路酒便一路歌,这时候酒酣耳热,有人放开喉咙,醺醺然高声唱道“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 一人起头,无数人应声相和,悠长连绵的长调飘入萧萧北风,风作琴弦,歌亦如酒。众辽兵手持长矛,便在火光月色下铿然起舞,歌声、掌声、顿足声、呐喊声高亢入云,真个中人欲醉。

    慕容复听得兴起,脱口叫道“好歌!”

    耶律葛曳斜醉眼,嘿嘿笑道“那是当然!慕容公子,虽然大伙儿都服你的本事,但说到歌舞,还要看我们辽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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