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支舞结束之后, 迈克洛夫特如歇洛克预料的那样, 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堵住了他。
做为福尔摩斯家的大家长,年长歇洛克七岁的迈克洛夫特一直对于自己的弟弟, 怀着一种亦兄亦父的微妙情结, 他尽力为歇洛克安排他所能做的最好的生活,而他也认为全方位妥帖地照顾好歇洛克是他的分内之事, 他是他的兄弟, 亦是他的家人,更是他理所应当的责任。
而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式的照顾,往往从表面上看, 并不是那么讨人喜欢。
就像他本人的行事风格一样, 迈克洛夫特的一切安排带着绝对的理性和坦荡的骄傲,他的字典里似乎没有会被拒绝这个词儿, 因此在歇洛克的青春期时, 这一对兄弟的感情很有些别扭, 直到歇洛克进入大学、迈克洛夫特的官职持续升迁,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渐渐缓和下来。
“歇洛克。”迈克洛夫特道。
“我还以为你会称呼我为拉卡纳伯爵阁下呢。”歇洛克语气轻快,他抬手捋了捋唇边的八字胡,半眯着眼睛,“让我猜猜, 您特意在这里等我,恐怕要说的又是一件麻烦事。”
远离人声鼎沸的角落, 并没有舞厅中那么晃眼的灯光,可那么一些恰到好处的光线照在歇洛克棱角分明的脸上, 让他看起来真的是神采飞扬极了,即使他的八字胡和金丝框圆眼镜都有些滑稽,但是他眼神里那种无法忽视的光芒既轻盈又清澈,简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迈克洛夫特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面对这样的眼神,他竟然情不自禁地伸出一丝愧疚从心底最深处这几乎就要动摇他十分冷硬的内心了。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自己的弟弟,慢慢地走向故事的悲剧结局。
“玩得愉快吗”迈克洛夫特背负着双手,身姿是一如既往的挺拔。
“当然。陛下的舞姿是我见过最好的。”不知为何,迈克洛夫特从歇洛克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得意,令前者不由多看了其一眼。尽管穿着路上顺来的晚礼服,歇洛克身上依然有一种与迈克洛夫特如出一辙的优雅,这或许就是英伦绅士隽永的魅力所在,而相比起兄长的内敛,他的个人气质要更加富有激情和戏剧化一些。“我也很喜欢和陛下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尽管我暂时还没有考虑到你正烦恼的那些。”
他一上来就单刀直入地戳穿了迈克洛夫特隐含的试探,坦诚得叫人一时之间没办法继续开口。
对此迈克洛夫特只是微微一笑。
“但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无论是你,还是女王陛下。”做为兄长,迈克洛夫特总是能够体现他的包容和循循善诱,“如果她只是乔治娜,而不是乔治娜女王,无论是一个孤女还是一个寡妇,我都不会阻止你们然而,她是你的女王、也是我的女王、更是英国的女王,她所背负的是整个国家,从她带上那顶王冠开始,她就注定了要失去许多做为普通人的权利。”
“就在不久之前我告诉了她,女王的王夫是这个世界上最悲剧性终身职业,但我没有告诉她的是,看似无法无天、随心所欲的英国国王,这个让许多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亦是充满悲剧性。身为君主,国家和责任必须摆在自我之前,这很残忍,所以她必须足够坚定且坚强,可以承受无数的打击和磨难,还要面对那冰冷的王座上一辈子也挥之不去的孤独。”
王权必须胜利,且必须永远胜利。
王冠是荣耀,是权利,但也是责任,更是负担。
从大英的女王陛下戴上王冠的那一刻起,乔治娜就已经被另一个人所代替了那便是乔治娜女王。
就像迈克洛夫特说的那样,王座之上,是始终挥之不去的孤独。
怎么说呢,听起来这一切真是令人忧伤不是么
歇洛克微微叹息,唇边那种略带狡黠的笑意收敛了些,正色道“是的,我承认,我确实对女王陛下心存好感,但仰慕这样一位女性难道不是十分正常的事你该庆幸我不具备罗密欧式的叛逆和浪漫,否则这样的阻拦不过是往火堆里添一把干柴,只能促使我心中的火苗一下子燃烧成了熊熊烈火。”
迈克洛夫特近似淡漠地望着歇洛克,冷静地说“玩火的孩子只会引火烧身。”
歇洛克笑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奈,但还是好声好气地对迈克洛夫特说“我知道您的忧虑,我亲爱的哥哥,我相信陛下也知道,但我认为你应该了解,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们会有应有的分寸和自制。”
迈克洛夫特淡淡地扫了歇洛克一眼,后者抿着唇线,微微睁大了灰绿色的眼睛,看起来见鬼的纯洁无辜。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并不是很能信任歇洛克所谓的分寸和自制,毕竟像歇洛克这种缺少了有趣案件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兴奋,就转而追求可卡因溶液所带来的肉体上的刺激,怎么看在以上这两点上,并不具备足够强大的说服力。
想到这里,迈克洛夫特不禁皱了一下眉。
诚实地说,他不能理解女王陛下为什么偏偏看上了歇洛克,单论外貌的话,迈克洛夫特有意为女王陛下招来的书记官特平勋爵就是一位气质出众、风度翩翩的人物,之前他调查过的那位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先生更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典型美少年,而歇洛克怎么看都不是传统意义上年轻姑娘们有可能一见倾心的那种人尽管他生得也算端正,举止也算文雅,头脑也算聪明,但他的性情时而跳脱时而安静,有时自负到接近狂妄,有时又幼稚得不可思议,着实让人头疼。
不过再转念一想,他对歇洛克所使用的每一个形容词,套用在女王陛下身上,似乎也没有什么违和
迈克洛夫特抿了抿薄薄的嘴唇,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但我知道,歇洛克,情感总有理智无法控制的那一面。”
歇洛克痛快地回答“是的,我承认。”
“所以,让我们现实点。”迈克洛夫特停顿了两秒,公式化的面孔显得理性而冷漠,即使是面对他最亲近的家人,“你不是那块长袖善舞的好料,虽然我对你的才能还有几分信心,然而假设要你同那些数不清的官僚打交道,那确实有些勉强了。”
歇洛克一挑眉,没有直接反驳迈克洛夫特的假设,“你总喜欢给出最糟糕的那种设想,迈克洛夫特,这真是糟糕极了。”
“真抱歉,但这是我的职业习惯。”迈克洛夫特没有丝毫诚意地说,他看看歇洛克,语气相当微妙,“而目前为止,你的反应证明我是正确的,歇洛克,因为我从未想过你竟然会为了掩盖真相而刻意误导,这难道不正与你所谓的真实冷静的推理背道而驰么”
“我假设你指的是伦敦塔那一次,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影响到了我的判断力正义,不该接受审判,该被送上法庭的是那些藏污纳垢的罪犯。”
“可是你忘了,没有人能够审判国王。”迈克洛夫特意有所指,“没有人。”他用了一个“kg”,而不是“een”。
歇洛克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说“看来关于这一点总是我们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我认为正义和公理能战胜一切,而你总喜欢衡量太多得失,就好比你总希望世间万物尽在掌握之中,而我期待生命里随机出现的任何一种可能。危险也好,不幸也罢,即使苦痛,都是命运所赐予我们的宝藏。”
说着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带着青年人特有的朝气,以及一种对于未来的跃跃欲试。
这一瞬间,迈克洛夫特突然发觉自己或许已经苍老了。
并不是身体机能上的老化,而是进入这个死水般的泥沼之后,被渐渐同化的那种心态上的苍老。
尽管,他自认为自己并不缺乏什么雄心壮志。
迈克洛夫特深深看了歇洛克一眼,不辨喜怒地道“那么,宝藏先生,你或许愿意接受一项委托,来自大英政府。”
歇洛克摸了摸胡子,“说来听听”
另一边,与雷金纳德马斯格雷夫勋爵跳完一支舞的乔治娜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刚刚跟这位勋爵阁下谈到了年后将由首相墨尔本子爵提交的妇女财产法一案,就像她原本预料到的那样,土生土长的贵族子弟雷金纳德对于这个议案并不看好,因为根据此前的习惯法,在英国出身于任何阶级的女性只要结婚,苛刻地说,就好比是被投入监狱的重刑犯,几乎丧失所有人权,更没有权利支配劳动所得或者处置自己的财产。
一旦进入婚姻关系,就意味着法律上的死亡。
所以这个时代盛产所谓的“老处女”,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雷金纳德说“恕我直言,陛下,您的计划或许有些过于急躁了,这很有可能激怒一部分顽固的保守派。”
乔治娜又何尝不知道这样的步子迈得过大也过快,可事实是,妇女财产法与之前的离婚法、女子教育一样,不过都是她为了平权以及教育的全面改革所抛出的敲门砖。
更令这些贵族老爷们无法接受的还在后头呢
她叹息道“我知道,勋爵阁下,可是大英没有太多时间了。”
雷金纳德不解其意,唯有保持他的风度,将女王陛下妥帖地送回到她今晚的舞伴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