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罗伯特皮尔爵士耷拉着眼皮子, 目光越过巴麦尊勋爵,轻飘飘地瞄了墨尔本子爵一眼。
墨尔本子爵等人到来之前, 罗伯特皮尔爵士已经单独和威灵顿公爵谈过一次。
尽管克拉伦斯公爵在初次中风之后, 向威灵顿公爵传达的信息是,乔治娜公主有心窃取大权,因此皇室希望断绝乔治娜公主摄政的可能,继而稳定目前格奥尔格五世的统治, 但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 无论如何, 都不能让这样一位国王的统治继续下去了。
就个人来说, 罗伯特皮尔爵士显然对于那位年轻的公主殿下更有好感, 毕竟只要是不打算做个佞臣的话,一名明白事理的君主怎么看都要比一名疯狂固执的君主, 有利于臣民和国家。
但这些想法只能埋在肚子里, 不能明晃晃地说出来。
于是罗伯特皮尔爵士只说道“闲话少说吧,公爵阁下, 您特意将我们聚集在这里, 无非是要商量如何处理目前局势以及乔治娜公主处境的事宜, 尽管我个人始终认为,后者从源头就不是道德和正确的事, 可既然人已到齐,不如继续投票表决吧。”
威灵顿公爵被其一哽, 却只略一颔首, 沉声道“那么, 同意暂请陛下幽居白金汉宫,由坎伯兰公爵摄政的,请举起左手”
他停顿了一下,两道灰白色的往下撇着的眉毛,似是在做着困难选择那样紧拧在一起。
众人暗自交换了眼神,摸不清威灵顿公爵的深意,只有罗伯特皮尔爵士若有所思,睿智的双眸透露出两分了然。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
大约过了一分半钟,威灵顿公爵阖了阖双目,再睁开时已然没有了犹豫。
他继续说道“以及,同意恳请陛下尽快退位的,由乔治娜公主继位的,请举起右手。”
一个人所处的位置,很大程度上决定他的思想。
这群手握帝国最重要权力的内阁成员们,确实有几分忠心,可谁都无法肯定,他们究竟是忠心于国家、皇室、子民还是真正的利益。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今晚的选择,将会决定大英帝国的巨舰,究竟驶向何方。
灯光雪亮,各色的神情在这些原本修养极好的先生们脸上一一闪过,党派之争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每个人的心脏都在紧张跳动着。
终于,有人率先举起了自己的手。
白色的伦敦塔在夜色中十分安详。
肃杀的秋风在高大的悬铃木间叹息,通体玄黑的渡鸦在这片埋藏着无数罪恶与鲜血的土地上空盘旋,亨利八世那两位不幸的王后皆曾葬身于此。
晚上十点差一刻,一名看守长在一名中士和三名卫兵的护送下,正要将最外边的大门上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辆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一名身披斗篷的神秘人跳下马,手里拿着英王陛下亲自签署的文件,要在此时提审要犯乔治娜公主。
上了年纪的看守长不免犹豫了一下,盖因每晚十点是伦敦塔多年以来的锁门仪式时间,在钟声报时之后,内外堡悉数不许任何人进出。
但马车内的人却等得不耐烦了,他用手杖敲了敲车门,一把扯下斗篷的兜帽,朝车窗外露出一张金发碧眼的、极具辨识度的面孔。
“她在哪”格奥尔格五世问。
“陛陛下”看守长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格奥尔格五世竟然在深夜造访伦敦塔,“您是指”
格奥尔格五世睨了对方一眼,没有作答。
跟随他前来的护卫替他说道“自然是乔治娜公主,陛下有些事需要向她单独询问。”
看守长狐疑地打量了一遍黑漆漆的马车和全都罩着斗篷的来人,心想若真有什么要紧的问题,为什么白天不过来
而且最近城里被这位国王闹得人仰马翻的,报纸上都说格奥尔格五世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反动派、者,比起他的祖父乔治三世还要疯狂,可乔治三世的疯狂是因为得了病,眼前这位却是被撒旦附身了吧。
看守长不敢做主,迟疑道“是这样的,陛下,入夜后进入内堡,按照惯例是要获得总管的允许。”
负责伦敦塔一应事务的是威灵顿公爵,很显然如果汇报到那位正直的公爵阁下处,是绝不会允许格奥尔格五世接近乔治娜公主的,天知道英王陛下会不会突然就制造了一起事故,令他的亲妹妹病逝。
“你是担心,我可能会对乔治娜不利”
“并不”
“还是说,你的意思是,国王的御准不如威灵顿公爵的同意”
“当然不是,陛下”
“那么,还不赶紧让开”
在格奥尔格五世的呵斥中,原本快要关上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马车连同护卫在侧的三名骑士,依次进入了内堡。
年老的看守人在点头哈腰地目送一行人离去后,第一时间叫来了最机灵的卫兵,要其蹬上两轮车争分夺秒赶往阿普斯莱府,向威灵顿公爵禀报此事,自己则急忙忙把这里除当值外的寥寥几个小兵都聚集在一起,跟在英王陛下的屁股后头急急去了圣约翰的小教堂。
月亮躲进了云层,星星也停止了闪烁。
一只渡鸦停驻在白塔圆形的塔楼上,发出低沉的嘎嘎声,在这样的夜里格外渗人。
白塔之内,诺曼底式的小教堂中透着昏黄的烛光。
做为传言中被幽禁的公主,乔治娜看起来过得不错,她双膝跪倒在摆放着苦像的祭台下,穿着纯白色的棉质长裙,温柔的开司米披肩包裹在纤细的肩头,祭台上点燃的六支蜡烛照耀在这张被上帝所宠爱的侧脸上,反射着令人着迷的辉光,而一头长长的金发只用一根丝带系着,随意披散在身后,如同河面上波光粼粼的液体黄金。
站在祭台边的老神父手捧着圣经,正在俯身向背对着大门方向的金发少女述说着什么,穹顶、石壁、烛台以及身后的十字架,使得眼前的一切如此静谧,几乎下一秒就将定格成一幅巴洛克时期的古典油画。
鱼贯而入的不速之客们看见这样的场景,纷纷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
只除了被护卫在中央的格奥尔格五世。
“为什么停下来”他皱起眉。
“公主殿下正在祷告,陛下。”回答的是来自圣殿骑士的费加,是一名擅长使用械斗的中年男人。
“祷告又如何”格奥尔格五世冷哼,手杖在前方开路,抬脚就往里走。
石造的教堂足有两层楼高,没有恢弘的穹顶画,更没有栩栩如生的圣人雕塑,只有寥寥四排木制长椅,与剥落的石壁一样很有些年头了。
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挑高空间内,祭台前的两人自然被这声音所吸引,循声望了过来。
站在这些入侵者的角度,年轻的公主轻轻回眸,泛着金色辉光的睫毛长而卷曲,浓密地覆盖在她湛蓝色的大眼睛上,那张精致如同圣殇像的面容犹如大理石的白皙光滑,带着一种童话般纯真且无垢的美好,和一缕缱绻在眉宇间的淡淡忧伤。
金发飘扬,她几乎不需要任何武器,就已经摧毁了这些男人们一瞬间的防线。
空气中仿佛也弥漫着属于这位美人的香气,祭台上燃烧的蜡烛像是她身后的圣光,令整个教堂仿佛陷入一种极其梦幻的氛围,最后也不知是谁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抽气声,这才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除了走在最前头的格奥尔格以及费加之外,剩下的三人俱都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按在武器上的手。
受惊小鹿似的目光不过持续了一刹那,台阶上的公主已强自恢复了镇定,从原地站了起来,以一种柔弱却坚毅的姿态转过身来。
乔治娜勾起了唇角,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出声道“怀着最高的敬意,陛下,我真没有想到到了这种时候,您还能来见我。”
据她所知,白金汉宫外聚集的人群数量相当可观,在那里值守的卫兵已经是非常艰难地控制着局面,然而住在里头的格奥尔格五世,竟然敢冒着巨大的风险出门。
她该感到荣幸吗
乔治娜清澈的目光一一扫过另外四人,尤其在费加的身上停留了几秒。
格奥尔格五世发出一声轻笑,片刻前那种无处发泄的急切和焦躁,在真正面对着他血脉相连的妹妹乔治娜时,转变为一种诡异的兴奋。
而他那张年轻且英俊的面孔,正是因这种兴奋而渐渐扭曲。
一抹病态的殷红浮现在他的双颊之上。
“跪下吧,我的妹妹”格奥尔格五世用一种夸张的咏叹调说,“与其对着天父做些无谓的祈祷,不如转向你的兄长、你的国王,若你能表现得足够虔诚,说不定一条小命就可以保住了。”
闻言,乔治娜笑了起来。
那张过于精致完美的漂亮脸蛋,因这个笑容从神坛走下,那些梦幻般的忧伤仿佛眨眼之间的幻觉,被一把火焰给燃烧得干干净净,她那浓厚的长睫在湛蓝色的眼睛下方投掷两片幽深的阴影,可眼神却是极为明亮的。
她勾起嘴角,甜笑着说“见鬼去吧,蠢货。”
伛偻在乔治娜身后的老神父抖了抖肩膀,忍着笑在一旁小声补充道“殿下,或许在这里使用你这个该死的一脸蠢相的卑鄙小人,更符合一位淑女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