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经无法成为他脚步的牵扯,他不过是因缘际会飘回了家,又因缘际会来到这里,牵系着他和这一切的缘分并不比一缕春日游丝更强健。节度使也不指望他说什么,自己续下话题去
“说起来,你可曾见过那名为君莫笑之人”
周泽楷慢慢地想了很久。他容颜俊美,颜色如玉,腰间剑上缠了玉白丝绦,修长手指搭在剑柄上,几乎分不出来。节度使觉得自己这问题,估计是白问了;可是灯下看美人,他竟生不起被怠慢的嗔怒,好像周泽楷就该如此这般,慢慢的,淡淡的,像画中人,巫山梦,藐姑 she 山上遥远的神人一般。
而终于周泽楷回答了他。
“识得。”
节度使这才发现原来周泽楷不过是在思索“那你们两个,谁更厉害一些”
这次周泽楷沉默得更久。节度使也不急,就慢慢看这被他暂时拉拢过来的剑侠,看他漆黑的发,乌浓的眉,紧抿的薄唇显得有些红,两排密密的睫毛投下两片细细的 yin 影。他整个人显得这么好看,却又一点烟火气没有,便算节度使这般风月老手端详来回,竟也只有静而远观之心,浑然想不到这样的人如何还能有动情之态。这样的人必然是不沾尘俗才能养出来的。在山林中,他是不是和神仙方志中那些异人一样,只食松子和晨露,才能轻身飞举,运剑如光
节度使在这一侧浮想联翩,而周泽楷也同样在想着。
他在想那个被人称为“君莫笑”的人。
他在想叶修,和他的剑。
没有第二个人会有叶修那样的剑。它像风,像云,像雾,像雨,像春花,像秋叶。你捉不到,辨不清,瞻之在前,忽而在后,似乎只有两刃相交的那一刻,这个人这柄剑才是切实的,那锋锐的战意几乎从那一个细小交点上迸发出来,将人吞没也似的烈。而一旦收了剑,叶修又显得那么和蔼那么平常,兴致起来便挑一担杏花走街串巷去卖,卖得的钱全用来吃酒,又可以懒洋洋躺在人家屋檐上从正午睡到太阳西斜,任东邻西舍狸花猫在他身边团成一个个毛球儿。
周泽楷想着这些,想得入了神,忽地回过神来,见节度使视线还在自己脸上打转,,心里就不由起了些微的愠,就好像本来密密藏好的宝物被人窥了去。
于是他按下对于平日里叶修的回忆,重新去想叶修的剑。
旁人不知道,而他知道,叶修的剑前前后后有过两柄。
第一柄是学剑之初,叶修出门游离,得一古剑,名曰却邪,至明至锐,无物不破,无坚不摧。他观想剑意而得法,行阳刚辟易之路,行走江湖,好与人争胜。他们师父看了他剑法,批下四个字,“亢龙有悔”。有悔者,在于过刚,过刚亦折,兵家大忌。
而后一日,叶修乘舟行于河。波浪滔滔,泥沙俱下,一视无别;而青天邈邈,白云悠悠,叶修乘舟于浪中观云,忽然有悟,乃封剑重入山林,历三年,铸剑“千机”,无锋无刃,柔而不尽,空明朗朗。师父与叶修战,凡三合皆败,乃许以大成。
那时周泽楷远游世中,至今日止,未曾与叶修一战。这些事情,自然不是叶修和周泽楷说的,但周泽楷只需看看叶修的剑,就皆尽知道。
“如何”
节度使耐心终有尽头,禁不住出言提醒。
周泽楷终于从自己思绪中跋涉而出,慢慢地说了三个字“很厉害。”
顿一下,又道,
“打过才知。”
节度使细细端详这貌如好女的青年,见他眼睛是亮的,没有一点畏缩不安;他的手是稳的,没有一点颤抖游移。
大约是可有一战罢。
节度使想。
其实他并不是很在意周泽楷与叶修的输赢。这些远远游于世外,并不屈服于世俗权柄的游侠并不在节度使的理解范畴之中。他没有告诉青年的是屋外布着三重的铁网弩手和无数的刀斧手,只怕连只麻雀也休想飞进来。周泽楷只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护身符而已。
“那便托赖了。”
节度使表面上自然礼数周全,甚至还要礼下于人地拱一拱手,才起身进了里间。
周泽楷并没有还礼。他手按着剑柄,目光投向院中深邃不可测知的黑暗。今夜无月,便连星芒也黯淡,一豆盈盈的灯像是将被窒死的蛾,在屋中无力地跳跃几下,“噼啪”一声炸开灯花。
他缓缓步入院内黑暗之中。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是想今夜的危险,屋中的不惹人喜欢的被保护者,还是那莫测的敌手
是了,周泽楷确实是在想叶修。
却不是在想他的剑。
三
叶修在钓鱼。
他钓鱼于旁人不同,一多半是在发呆,用来看天上的云,水中的影,风吹树叶簌簌作声,鸟落到枝上啁啾不定,某处有只小兽冒了头,又三两下跳走了。
他坐在那里,拿着鱼竿,一动不动地,比河边被着青苔的大石还要安静。
然后雨落了。
细细的雨丝密密披下来,不是盛夏那骤然来去的暴雨,而是这初春时分才有的雨,轻轻薄薄,润物无声,像一件雾的衣衫。
叶修坐在雨中,并不躲闪,仿佛正等着这一场雨。无数的涟漪在河上绽开,河里游鱼轻轻拨了拨尾巴,向着上游窜出些许,又停住不动一般。而叶修也像那条逆水而行的游鱼一样,看似毫无动作,实则气机早已吐纳周转那雨丝密密落下来,竟是未能沾湿他身上的青衫。
然后他听见,远远地,有人踏着雨来了。
周泽楷缓缓地在林中走着。他知道叶修可能在溪边,如果不在,他也知道去何处找他。他披着蒙蒙的雨,就像裹一件轻灰的外衫那样自在,他走着,步伐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律,穿过被雨洗涤得更为青翠的林木,却不动摇一根树枝一片叶子。
叶修闭上眼,听见周泽楷的脚步声。他能够感到青年如何在简单的步伐中运转 yin 阳相济的气机,看似极是平和,但若与之交锋,才能感到那隐而不发的锋锐。
他张开眼,盘桓身周的气机一瞬向外铺展开来,正正撞上周泽楷迎面而来的气机。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错的那一刻,溪中水流为两股气机所激,扑棱棱一声,那条鱼纵了起来。
叶修鱼竿一拨一挑,已是将鱼串在竿头。他微微一笑,对踏雨而来的周泽楷道我们有鱼汤喝了。
雨渐渐停了。一滴两滴,不过是从叶上落下的水珠。小溪里水仍淙淙地奔流着,似乎比之前高了那么一些。
溪边的老柳树下升了一炉火。红泥炉子是叶修带来的,上面坐着一只小砂锅,小砂锅里烧着溪水,溪水里滚着刚刚那条鱼略去了鳞,不除内脏,不加佐料,偏一会儿就有极鲜的味道散出来。两个人对坐着,像等一朵花开,一盏茶熟,像他们小时候无数次所做的那样。
那时候叶修刚刚拐了周泽楷做师弟。当然,这种事情并不能叫拐,按照他们的师父的说法,不过是命中注定有此缘分。老人说这话的时候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则投向茫茫然的天际,仿佛日光之下所消隐的星辰仍然映 she 在他的目中一样。
可惜他们到了山林之中,并不能真的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