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星罗密布的夜空里周小公子到底是看见那颗特别的星辰。是牛郎,又许是织女,或许是一颗紫微星。周夫人说哎呀这可说不清楚,明天叫你爹给你找个夫子,读书识字,你懂得看书,就自己知道了。
周小公子点点头,这下又一句话不说了。
周夫人说到做到,于是真请来先生开蒙。周小公子这下用起大名按着家谱一辈行泽,周老爷取端方之意,名之为楷。先生教周泽楷拜过圣人,上了香,又行了师徒之理,于是便坐下来,拉长声,摇头晃脑道天地玄黄。本意是要周泽楷跟读,不想周泽楷直接续了下句宇宙洪荒。先生以为家里人早教过他,便问下一句日月盈仄。小公子道山川润泽。
如是数十,皆能答对。这先生当日便去找周老爷,说贵公子已然开蒙,何故又请我来
周老爷说,绝无此事。
先生大叹惊奇,将周小公子如何如何一讲,又道,这般神童,可是少见,以后必成大器
周老爷一哂,顶多是小儿有些内慧,何至如此夸赞。他从别处听来,也未必不可能。
周老爷这般豁达,先生不免有些拍到马脚的感觉,讪讪不言。归来之后,无论周泽楷会与不会,只是一径教下去。周泽楷亦不管会不会,总是态度端正,有时拄着脑袋望天发呆,被先生叫起来戒尺打手板,也恭谨认错。
本来周泽楷的人生大抵像这些年代的富家公子一样,若足够好学勤勉的,一路考学上去,得个进士及第,走那为官之途;又或者中人之才,捐了功名免了徭役,做名田舍翁;至于那最下等浪荡纨绔败家者,估计也和他沾不上边。按理说应当如此的故事,传奇中则往往不然。周泽楷神童之名刚刚传遍十里八乡,府上来了个疯疯癫癫的怪道人,赖在门口不走,家人出来给他饭食也是不走,一口咬定要见周家小公子。家人好气又好笑,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么可能把小少爷给你个疯道士看。这道士也不知是疯是癫,横竖道此子气运,合该入我道门,凡人承受不起,空自折寿。
家人怒了,抄起扫帚就想将人赶出去。却不料道士大笑三声,道罢罢罢即说不通,我来接汝便是说罢起身,迤逦斜行而去。家人觉得奇怪,追了几步,忽起一阵狂风遮眼,再望去,那疯道人竟似凭空消失了。
这家人一合计,心里反而疑惑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倒也传到周老爷耳中。周老爷自幼秉持圣人庭训,不语怪力乱神,自然不信,反将人训斥一顿。坐下来想想,好歹是在自家儿子院中多派几个护院。
周泽楷却不知外面纷纷扰扰。他每日读书之外,总是呆呆遥望天空,似是能从云卷云舒里看出什么似的。窗边绣花的娘看他这般,不由好奇,问他到底在看什么。
周泽楷短短说了两个字星辰。
嗐,这大白天哪有星星
娘以为周泽楷在说笑话,也未曾深究。
星移斗转,冬去春来,周家的小公子日日长大,昔年癫道人的狂言也早被置之脑后。转过年来,杨花初起,草长莺飞,周夫人带小公子去河边修禊。河边满岔岔挤得是人,皆伸张颈子看巫女舞蹈。周家自然占得高地上一片好位置,打了步幛,周夫人走得累了,坐下来任侍女打扇,几个族里孩子围着蹴鞠。那球上密密缠了一层花线,又结了络子,高高飞起来的时候五色的丝线散开,像只色彩斑斓的鸟儿不断张开翅膀,咻咻地,似是要飞上高高天空,再不回来。
忽然不知哪个一脚使过了气力,球飞出步幛,咕噜噜滚远了。周泽楷本来站在边上,不等人叫,一路追了出去。
河岸向下斜,球越滚越快。周泽楷人小腿短,眼看离球越来越远,忽然横地里伸出一只脚,一挑一勾,那球像黏在他身上一般,飞上脚尖,站上肩头,在头顶上打个螺旋,又轻轻巧巧落回他手里,往周泽楷眼前一递。
喏。
周泽楷目光上挪,看见年纪略大两三岁的少年,古怪精灵,眼角眉梢神气,像极了娘亲养的那只懒洋洋晒足太阳的大狸奴。他眨一眨眼,道,你蹴鞠玩得真好。
少年摇摇头,道,这并不算什么。
你还会什么呢
少年一脸得意的样子我会得可多了。
河岸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追过来的家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周小公子的名字。但是这一切都像流云一样远去了。那颗别人所看不见的星辰忽然发出明亮的光,它灼痛周泽楷的眼睛,他忽然了悟这眼下一切原是早已注定好的一场相逢。
而少年牵起他的手,道一声随我来,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两条鱼消失在海里一样不见了。
这一去,周家人再见到周小公子,就过了十年。
二
“有人要杀我。”
夕阳西下,映得临湖轩前湖面上一片金红闪耀。轩中一案,一椅,一坐,一立。
坐的那人身被锦缎,面白无须,眼角眉梢带着一段慈和,唯独瞳孔里分明透出 yin 狠决断,原是国中炙手可热的新贵,皇上须臾不离的宠臣,人人皆议论他以佞幸进身。后来许是色衰爱弛,左迁至这般江南之地,做了个不大不小的节度使,没有什么令名,也没有什么劣迹,唯独旧怨新仇割舍不尽,身后一屁股债,是不是风流债不知道,但件件只怕都要命。
“杀君者,甚多。”
立在一旁那人简简单单着一件黑色短打,浑身上下收拾停当,立在那里,像振翅飞的鸟,像崖边独立的松,像封在鞘中沉默的剑。他的面容如此美好,就连跟在那位身边见惯了天下美人的权臣也不由得击节赞赏,偏偏寡言少语,低眉垂目,竟未染上一丝半点风流韵味,只能教人感叹美玉微瑕。
但若是这般面貌,便算千金求一字,也算值得。
节度使转着这样的念头,面上不显,微微一笑
“我昔日于你父母有恩,请你保我一命,未算过分罢。”
“不算。”黑衣的青年道,顿一刻,又问,“何人”
这般权高位重者,等闲刺客,无法近身。究竟是得到什么风声,竟能让官府中人这般挟恩求报
“我不知那人姓甚名谁,只知道剑侠之间皆有逸号,这一个人称君莫笑,据说他想杀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回来的。”
黑衣青年抬起了眼睛,表情分毫未动。
“既如此,我护你。仅此一回。”
夕阳慢慢落下去,这黑衣的青年随着节度使用过了晚餐他不肯吃,一个人坐在庭院中又被恭恭敬敬请到了节度使的书房。这数日间风声鹤唳,他连后宅亦不敢去,整日于书房里休憩。案上点了一盏鲸油灯,小几上瑞兽型的香炉袅袅透出沉香的烟气,周回盘转,如一点昼夜之间将散未散的梦。
夜渐渐深下去,节度使似也起了谈兴“说起来,我与你家里算是远亲。早些年亦听过周氏族中出了名早慧的神童,名曰泽楷,只想说不定过些年或许将在曲江宴上得见,却不想后来却被人带去,入山修道,成了剑侠。”
周泽楷立在半明半昧的灯晕里,听到这些面上亦无表情,仿佛节度使说起的并不是他,只是个同名同姓之人;又或者这些遥远的浮世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