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肩膀上的手又紧了一紧。我听见叶先生说“她什么也不知道,是被我叫来的。你带我走就行。”
周泽楷看了看我但是很快又转过眼去看叶先生。然后他回过身,将门紧紧地关上,才提了油灯走近来。
叶先生什么也没说。
周泽楷将油灯放在一边桌子上,然后说“你受伤了。”
警哨声越去越远。我打个激灵,恰好此时周泽楷伸出手扶住叶先生,将他搀到一边凳子上,然后也不知怎地一抖,那肩上衣服就划开了。
“好一把袖刀。”叶先生说。
周泽楷又将灯凑近些照亮伤处,然后对我说“药。”
我木然点点头,下意识按之前叶先生说的朝外面走去。直到推开书房门的那一刻,两条腿忽然一下子就软了下去如果不是扶着门,我可能就真要站不住了。
八
最后叶修只问了周泽楷一个问题
“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暗淡的提灯光线里青年点了点头,拧开怀中扁酒瓶的口子,毫不犹豫将烈酒浇了下去。叶修疼得面孔都扭曲起来,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威士忌浪费了。”
周泽楷没有看他,仔细看那伤口好在只是被打歪的捎了过去,也不知是躲得够快还是打得太歪;唯独还是被几颗铁砂嵌进肉里。他扯过一边毛巾递给叶修。叶修咬住,对他点点头。周泽楷将手中袖刀在一边提灯上烤过,然后尽量迅速地将伤口里铁砂挑了出来,又将最后的酒也浇落过去。叶修整个人都在抖,豆大汗珠直滚下来。恰好这时妍琦端着药箱匆匆跑过来,进门看见不由滞了半声惊呼。
周泽楷转身翻检一番,拿过一瓶磺胺粉撒下去,又取了绷带包扎。叶修直到青年以熟练手法打着绷带的时候才将毛巾扯下来,脸便算在昏黄灯光里也透着一种不自然惨白,偏偏还作出一副无事人般表情“手法利落多了。”
周泽楷手下动作微微一顿,最后又利落地将手中绷带打上一个结子。
“去休息。”
“你到这边来没关系吗”叶修整个人靠在椅中,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贴在额上。
“没关系。”
叶修点点头。面前之人并无敌意的事实让他紧绷的神经轻松了下来,而之前那些被肾上腺素所屏蔽的疲惫就百倍地反扑上来。他坐在那把藤椅里,觉得全身骨头都被拆散重装了一遍似的,怎么也不听使唤。
偏偏屋里剩下的两个人还在说些什么。声音忽远忽近地漂浮,被屋中逐渐温暖起来的空气糅合成一团团云絮休息床铺药物诸如此类的词汇,毫无意义地飘散过去。
他努力张着眼睛,但很快就有人搀起了他,给他裹上厚厚毯子一直扶他到床上。他想着说点什么,可那个人只是走过来,又将煤油灯调暗了些。
“好好休息。”
叶修侧过脸去,在最后一点清明里看着坐在床边的青年。那点光本来照不清人的轮廓,可是他却比哪一次都清晰地认了出来
“你长大了。”
周泽楷仿佛是挑了挑眉,又低下了头但终于是没说什么。叶修也没想等到什么回答,而是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其实一早就该知道,这个人不会害他。
就像许多年前那样。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昏昏沉沉睡过去后,周泽楷终于慢慢舒一口气,重新抬起眼来看着他。
你最后还是记得了。
他想。
“小兄弟,可别大声叫唤。”
那陌生的青年说着,脸上带着一抹尽力显得真诚的微笑。这微笑其实和他这个人并不搭调但周泽楷却意外生不起什么警戒的心思。
“你是谁”
“没有钱住旅馆的穷人。”
周泽楷皱起眉头。
“哎哎哎,别这表情。我不过就是借你家这儿躲一躲你看这不是之前下雨了嘛。”那人一边说,一边还呲牙咧嘴。
周泽楷上下端详他片刻亦不放过他腹部那一块惹人疑窦的暗红,最终点了点头“你等一下。”
青年是革命党。
在拉开五斗橱翻找药物的时候周泽楷明确地认识到这一点。城里最近所谓追缉“匪党”事体甚嚣尘上,他怎么可能没听过,又怎么可能猜不到这时候躲进家里来的陌生人的身份。
若按他父亲行事,此时恐怕已经要叫警察过来。但周泽楷心里却从来不认同那些。他匆匆抓了一瓶人家从云南带回来的白药并上绷带,又匆匆地跑回后院。
那青年仍然在。他靠在那堆杂物里,身上的衣衫湿漉漉的,整个人看起来极狼狈,可是睁开眼睛的那一瞬便像从锈蚀的鞘里拔出刀来,晃得人眼睛发疼但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青年又挂回懒散笑容,和善得像是刚才锐利都只是错觉。
“还给我找了药真是”
周泽楷心中忽然觉得有点闷闷的,也不过说什么,直接走过去,去帮他处理伤口。他在这方面全然不懂,笨手笨脚,最后一大半工作反而是青年自己来的。到了最后那人伸手按按他脑袋“谢啦。”
“之后要去哪里”
“你不用担心这个。”
“你要走”
“不会连累你们家里。”
“不能走。”周泽楷伸手按住他肩膀青年的那点伤虽然并不严重,可现在满街都是军警,他怎么走“留在这里。”
青年的表情松动一瞬,回答却是斩钉截铁“不行。你去睡觉,不要再管我。若有人问起你,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周泽楷摇了摇头,固执地说“你留在这儿。我给你带吃的。”
他出门的时候顺手将房门从外面反锁上了,抱着毯子和一袋儿酥饼回来时候才看见青年一脸无奈。
“你就不怕被家里人知道”
我怕。周泽楷想,但是你如果从这里走出去,会死的。
“你太固执了。”
青年叹了口气,但好歹是接过了毯子。他费力解下湿透的外褂,好歹在一旁两个大箱子上寻了块平地躺上去又拉上毯子。
“我听你的话。”
青年似乎是一半儿无奈地说着。周泽楷没说什么,伸手帮他拉了拉毯子,看他睡着了才轻手轻脚走出去,不忘记反锁上门。
那天他最终也辗转了许久才睡着。他想着得怎么偷偷把吃的东西给青年送去,又不能叫家里帮工往后院去,还有父母大概三四天内就要回来了即使他暂时藏起青年又能帮他几天这件事情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但终究也不能敌过越来越浓的困意。
第二天他醒来,翻身时候险些直落到床下去。恰好家里人叫他来吃早饭,他一顿早饭吃得心不在焉,胡乱塞了些,偷偷在袖口里踹了个鸡蛋后最终寻了个借口溜到后院。
他以为青年定然还在等待着他但实际上却没有。
留在箱子上的只有叠好的毛毯。
青年消失了,甚至连一张便条都没有留下。没有道谢没有招呼,甚至也没有一个哪怕是假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