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既定位子,一人守着边关,一人镇于朝中,永远是相隔千里动如参商。这念头让他酒意更重些,他索 xing 将杯子撂在桌上“不能再喝了。”
“如此便回去吧。”叶修说着便起身,“你这几日在家,我再上门去讨教就是。”
韩文清回家之后自然先去见过韩老爹。钦国公先是嘉许一番他在边关功绩,又道“看来你这帽子,是无论如何摘不掉了。”
韩文清刚想说什么,韩老爹摇了摇头“也好。如今朝中事体你也知道,陶轩那一派之人,尚空谈轻实务,远非长久之策。更何况,三年前一战,我们韩家早和太子站在一条船上了,也没什么可说。要不是太子,我今天也未必见得到我家儿子。”
韩文清一时说不出什么,只叫了一声“爹”。
“好好休息,明日还要进宫面圣。”钦国公拍拍自己儿子肩膀,便叫他走了。
于是次日韩文清便依礼觐见,皇帝面上对他十分嘉许,赏赐他与霸图诸人许多东西,倒是不见疏远打压。韩文清心里松了口气,自回家陪着父母,晚上亦不忘在院里多点两盏灯笼。
只是直到他再度离京,叶修一次也没有来。
九
霸图一军,在韩文清治下,从来是铁板一块、行如雷霆。韩张二人第二日与众将商议过后,诸将都同意杀上京师陶轩这几年没少给边关诸将穿小鞋,众人一听目前状况竟是要他上位,都按捺不住;更别提当年叶修与众将同进同出,一同上阵厮杀的,情谊自是不同,众人心里亦多少存了报仇心思。叶修倒不敢出面,基本便躲在韩文清屋里,只用信鸽联络诸家供给粮草。
一日韩文清问他“你便再不想回朝中”
正写信的叶修滞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也并非全未想过。只是真做起来,恐怕杀伐太重。”
韩文清道“你当年同我上阵,将胡人杀得听了一叶之秋名字便要退避三里,我原来不知你这般心软。”
“我若真心软,便不会来此找你。”叶修摇头,“只能说,我对朝中之事,从未特别眷恋。”
“那之后你想做什么”韩文清问。
“在你军中做个小兵,”叶修挑一下眉,“不知道韩大将军收不收”
韩文清忽然就听见自己心跳声,极响亮地,在耳边一声一声。
只是最后他也没回答叶修。
是年立秋,霸图一军打“清君侧”旗号,率三万精锐挥师南下。京中禁军不堪用,更有人以为内应,围城三日即降。
韩文清这一次见到老皇帝,却是和当初完全不同状况。他一身盔甲,未去武器,刀刃上甚至还沾着未擦去血液。然而他依然是恭敬跪倒行了礼,却被上面老人挥了挥手,叫他起来。
“韩将军,你这一次,却将朕逼得够呛。”
韩文清站起来,按礼低着头,并不直视,只道“丞相陶轩残害忠良,这件事便我一个人忍得,天下早晚忍之不得。”
皇帝靠在宽大龙椅上,年老枯瘦身体反而被衬得更小。他似乎是没在听韩文清说什么,半晌才道“他去找你了罢。”
韩文清猛地抬起头,身上甲胄都一响。
皇帝并未责怪他失礼,只道“其实他没做错什么。只是人一旦坐上这个位子,原来觉得自己能放下的东西,就放不下了照这么说,仍是我对不起他多些。韩将军,你让他进来罢。”
韩文清无声退下了。出来看见叶修正在那边和张佳乐一唱一和地斗闷子南疆弩师还真按叶修给的条子找过去了,结果里应外合,攻城时候立了大功只不过张佳乐不服气地恨,硬说叶修隐瞒身份,叫他千里迢迢跑来京师,心太黑。叶修说我教你来是帮你正说着时候,韩文清便出来,道“今上叫你进去。”
一时诸人都安静下来。叶修倒施施然,理了衣襟就进去了。张新杰看韩文清脸色,道“可还按计划”
韩文清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叶修出来,面上也说不出悲喜,正要对韩文清说什么,便看韩文清带头拜了下去,道
“参见吾皇。”
叶修一时僵在原地。张新杰亦跟着拜倒,又道“当年圣上留有两子,长子叶秋留于京中,次子叶修由方外之人带走,如今太子既被 jian 人所害,霸图多方寻访,找到另一位先帝之子,迎回京城,乃是使正统重归一脉。”
叶修目光来回看着韩文清和张新杰“这话也能有人信”
“我们早传出去做了话本,”张佳乐道,“又找了钦天监王杰希背书,最近京中传得正热闹呢。”
叶修还想再说什么,韩文清却抬头看他“边关不能没有我韩文清,朝中亦不能没有你叶修。在你那么多废话中,就这句还真有道理。”
叶修定定看他一晌,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之后便连着一个月都是忙乱。老皇帝下了一通诏书就自己闭居去享太上皇清福了;陶轩一众下了大理寺问罪,各自去职外放不等;叶修总算用回自己名字,朝中诸人虽有察觉,但在满街传开故事里亦不好说什么。韩文清立于武官班中,看着大殿上男人一身黄袍,冕旒晖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边关上,叶修对他说便在你军里做个小兵的事。
但终究还是不行。
将军百战于边关,帝王运筹于龙庭,人生分位早便定好。他望着男人面孔,一时觉得陌生,但细看下去,又在那张皇帝面具后,辨出他所熟悉叶修的轮廓来。
此时叶修也看过来。两人默然凝视一刻,听通赞唱一声“跪,搢笏”韩文清便低了头,随众人拜下去。
这样便好。
在韩文清预备离京之前,他那总在夜里点着灯笼的院子终于是又来了访客。叶修一身短衣,背了却邪,从墙头上跳下来倒还和当年一般轻盈“老韩。”
韩文清正坐在院里,石桌上已经摆了酒菜“我觉得你今天会来。”倒也不加尊称。
叶修一笑,坐在他对面“还是老规矩,你喝,我看。”
这似乎已成了惯例。韩文清自己斟了酒,又有点头疼“你这个酒量,祭天时候怎么办”
“换白水呗,不然又怎么办饮一杯酒,然后倒了,岂不是要命。”叶修拿筷子单捡素什锦里面笋尖吃,“反倒是老韩你,酒量见长啊。”
“在边关哪有不喝酒的。”韩文清道,“你若练着些,如何练不出来”
叶修想了想,道“不成。咱俩这都是十年的老规矩了,不能坏了。”
韩文清瞪他,但叶修只笑,也不怕他这张享誉边关的黑脸。气氛一时轻松起来,就仿佛还是十年前,他不过是“大漠孤烟”,男人不过是“一叶之秋”两人似是都默契着,不想坏了这错觉,只捡无关紧要的事情说,边关上有什么趣闻,京里出了什么奇人,张新杰一到子时必定睡觉,张佳乐照例倒霉得找不到客栈最后壶里酒亦尽了,两人看着最后一杯酒,竟然都沉默袭来。
“明天便走”
叶修问。
“明日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