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拜谒州侯,只言愿以己身为国前驱,去嘉州做这质子。
蓝雨侯默然良久,才道“孤日日自称孤家寡人,自然不可再期天伦之乐。”便算应了这事。
出行之前,喻文州才于蓝州宫中第一次见到名动天下的斗神一叶。那一日他身着宽大章服,五彩绣线织就象征诸侯之子的七章,玉珰琳琅以征君子之德,而重重叠叠的布料将少年尚未长成的身段衬得更为纤细。喻文州素来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为何,但其中究竟几分是真实几分是他刻意为之却难以说清。而叶修似又不同神领四境皆知他于战场中冲杀常以青铜面具覆于脸上,其上图腾交织,煞气森然,乃是古时大巫凭之祈武运之古物。二十州中,仅以“斗神一叶”四字便可止小儿夜啼。
也就因此,在喻文州第一次见到叶修容貌时,他竟因为对方的年轻而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离开了面具和战甲的遮掩他看起来只是和盛名完全不符的普通人,甚至让人怀疑其修长身体中竟然蕴藏着如此武力。尽管玄色章服端正,男人举手投足之间却总带着些许闲散味道,递过会盟国书之后,便在无人注意之时悄悄对喻文州眨了眨眼。
这样的人似乎不用让人太过担心接下来路程之中的相处。喻文州短暂掠过这样一抹念头。而后他上前一步,依礼而言
“既嘉世侯盛情邀之,吾国自然却之不恭。”
“公子奈何去宗庙也”蓝相依礼作问。
“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1
“父母在,而可远游他乡乎”
“社稷既重,一身何计”
如是询问者三,不过援引经典;偏偏空泛字句落在朝堂上似乎也有响声。庭上诸人皆寂静无声,看喻文州依礼对州侯三礼九拜,算是最终辞别却是垂下目光,并不再望一眼端坐正位之上的老人。
最终蓝州侯仍是怜惜幼子,为他送行的车驾足有百辆。从州城出发的时候,第一辆车已出城门,而末辆车驾尚未动身。喻文州端坐车中,听见城中响起踏歌之声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2
他手指短暂握住膝头深蓝色布料那颜色是女人们采回蓝州山上的菘蓝,三洗三染最终浸出太阳沉没之刻的远山颜色。然后他挺直了脊背闭上眼睛,想象地图在车轮下慢慢展开,蓝州三十四郡都各自寻到安稳位置,犹如书简插入恰切韦编所在,凑成一卷不可拆分的文字。
这是他自小生长的所在。而现在他要为了蓝州而离开它了。
那一日他们最终在驿站歇息。嘉州的上卿穿过蓝州从人,立于车辕之前轻施一礼“小公子,请。”
喻文州步下马车的时候仍然背脊笔直,笑容温文“叶上卿,请。”
许多年后喻文州想起两人纠葛许久的孽缘,总不免想起这一天久居宫中的少年毕竟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以至于在迈步之刻一个腿软栽进了嘉州上卿的怀中。他心中一紧,等待着随之而来的奚落嘲讽,但是等来的却不过是一句笑言
“车马劳顿,在所难免。小公子请随我来休息。”
喻文州借着他的手重新站直,面上颜色不变,唯道“多谢上卿。”
叶修微微一笑,并未松开他的手。这点似是而非的善意虽然单薄,却在寒冷的夜风中猝不及防沁入人心,在未及弱冠少年心中刻下不轻不重一笔。喻文州心里甚至朦朦胧胧升起一个念头这样的人,为何竟选择委身行伍
很久之后他才见到战阵之前的叶修。男人手中却邪闪着久饮血腥的森然白光,平日和善慵懒面貌全为狰狞青铜面具所掩,勒马于阵前之势如同渊渟岳峙。喻文州立于联军阵中,纵然知道己方兵力远胜嘉州一方,亦不免生起恍惚错觉无人可于叶修手中夺下这场胜利。
凛松之战胶着了七天七夜。蓝州微州霸州三处合一的兵力自然远胜嘉州一处,但事实上这般同盟绝不可能赤诚以待,初战之后便成了兵临城下的态势。三州自然想要打破对方死守不出的僵局,奈何喻文州同王杰希和韩文清会晤之时,总是表面平和而其下暗流汹涌,“捐弃成见”只是一句漂亮言语,事实上一城一地的得失都不仅仅是史官手中竹简上的几笔刻划,更是三人心中不可能疗愈之痼疾。所有人都需要打败嘉州,但自己的兵力也不可能贸然轻易抛掷在徒劳的攻城战之中。
这样的会谈往往令人精疲力竭,喻文州微笑一日觉得脸部发僵,回到自己营地之中看见开阔地上黄少天正手持长剑认真教习他的徒弟卢瀚文“手这般摆,腰要挺直”。这般远离金戈铁马和心机算计的景象让他轻松下来,似乎连本来凝固的笑意也因之可以掺上些许真实之感。
黄少天看见他便嘱咐卢瀚文几句,长剑入鞘走了过来
“进展如何”
“继续死守。”
黄少天叹一口气,知道这必然是战略选择最终结局,仍不免带了几分遗憾“我本来等着和叶修厮杀。”他这么说的时候日常面上几分跳脱随意均被一抹锐气所取代,眼中锐光跃动不定,如同按捺不住想要出鞘的长剑。
“不是前几日刚刚打过”
“不够啊。我宁可与他死战到底,不论胜败。”
喻文州没有回答什么。若可能他何尝不想与男人当面厮杀,将所有执着都化为切实可感的金铁交鸣。但他既然天生无法习武,二人战场也就只能是在帷幄之中宫廷之上,以无法敞开来摊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权谋隐私来回对弈。
偏偏这时候黄少天又漫不经心地问。
“文州,你原来在嘉州做质子时候,是不是也见过叶修”
“见过。”
“那你定然见过他摘去面具模样。有人说他太过文秀因此才戴面具以遮掩,是真的吗”
“并非如此。”喻文州摇头否定,“只不过是那张脸,看了教人提不起力气。”
“哈”
“你见到他就会知道了。”
数月奔波之后最终喻文州随蓝州礼官登殿,仅仅宣读三卷之长礼单便用去大半时辰。嘉世公 yin 鸷的眼光从座上扫视下来,如同 yin 雨之日令人不快的 chao 气一般。但寄身于旁人屋檐之下这种事情只多不少,喻文州知道一切不过刚刚开始,自从他辞别蓝州之日那一刻他的少年时代便已终结。
然而第一天嘉世公并未出什么难题,不过将他与礼品分别安置,犹如他也不过是随车送来一件货物。直到三日之后的饮宴下马威才姗姗来迟乐工在庭中排布阵势,为首歌者起身而诵,均是古奥词句这一般中原古乐绝非位于南地边缘的蓝州所能轻易听闻,若非足够博学多识便只能闻其声而不知其意。一曲终了,嘉世公轻描淡写丢出考题
“文州公子,这一曲奏得可还合拍”
喻文州挺直腰板、环顾四周,见座中嘉州诸臣皆带着些许讥笑模样也难怪,没人会相信这个来自南方蛮荒之地的弱冠少年能对此等雅乐说出个三二一来。
“此曲乃赞先祖勉劳,王风淳厚,”喻文州从容答道,“想来可是皇风故地之乐”
嘉世公的微笑似乎僵在唇角,片刻后才道“不想文州公子年纪虽轻,却有儒者之风。”
“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