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耳,这张纸太烫,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信纸跟着颤抖,像是在黑夜里跳动的火焰。
他将信拆开,迫不及待地看向纸上的字。
吾之茨木
相别至此,山头繁盛,家里太平,你尽心远行,无须挂念。
崽子年幼,哭闹数天,幸而渐明事理,如今学会等待,常伴我在树下饮酒。我手里执一只大碗,她抱一只小碗。我饮一碗酒,她嘬半碗酒。我看一轮明月,她在我怀里睡去。我坐一夜,她睡一夜。来日身上都有花瓣,我将花瓣放进酒里,她将花瓣吃下肚里。
明月,花瓣,皆如你的颜色,我愿常看,她愿常看。
信上没有落款,只是一串用妖力存在上面的洋槐,纸上有一两滴酒渍,一个已经风干的小小的手印,茨木将那纸张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定只有这么一点内容。欣喜中感到有些失落,怎么就这么几句话呢
内容太少,他一看便看了几十遍,夜叉从林子里玩耍回来,又跑出去摘了几个果子,甚至百无聊赖地在地下坐了一些时候,他还在看。
夜叉探过头去,“这张纸那么好看吗”
茨木笑道“上面的字好看。”
夜叉不认识字,也觉不出怎么好看,找棵树掏鸟蛋去了。
那天夜里茨木翻来覆去,看见月亮便忍不住笑一笑,看见头顶的树叶也忍不住笑一笑,他头顶的花是红色的,长成了也是如酒吞头发般的艳红,他愿意常看。
他不能入睡,又看见那只黑鸟在树枝上乖巧地立着,便找来纸笔给挚友回信,这也是一封家信,他执着笔,郑重其事地想。
他在信头写了个吾友,又觉得在称呼上应该严谨一点,便又扯一张纸,写了个酒吞童子,写完后他又后悔,认为生分的人才这样整个名字叫,便又换了一张纸,这次他下笔便很谨慎了,左思右想后,他决定剽窃挚友的信头,端正地写下吾之酒吞四字。
最后他还是又浪费了一张纸,将信头改成酒吞吾友。
信头只是第一道坎,他先控制住自己不夸赞挚友,不然的话这一沓纸是不够用的,即便够用,大鸟飞回去也要累死了。他冥思苦想,起头道,吾头顶的树开着和吾友一样的花。他横竖觉得不对劲,又紧接着补充道,这花和吾友一样好看,吾十分喜欢。
他想了想,将挚友比做花还是有些别扭,便又加上,赤红的太阳也和吾友一样好看,吾也十分喜欢。月亮酒吞写过,他便不写了,他开始写自己经过了几座城,几条河,几座山,哪里的山高,山险,每说一个,都要加上一句,这山虽然高一点,但不如大江山好看,或是,这山虽然好看一点,但不如大江山繁荣,实在见了什么都比大江山好的,他便写道,这山头虽然都比大江山要好,坐镇的妖怪也力量强大,但吾私心认为他不及吾友分毫,都不值一提。
他抬头看看已经入睡的小妖怪,又写道,外面的小妖怪虽然也好看,但眼睛没有崽子大,天庭没有崽子饱满,连头发都没有崽子长,吾更愿意陪着崽子去掏鸟蛋。
洋洋洒洒两三页,他将大鸟召过来,喂它滴了血的水和肉,大鸟双目赤红,吃饱以后雄姿英发,仰起脖子要对天鸣叫,茨木将它的头压下去“你不能叫,吵醒了那个坏崽子就不好了。”
大鸟委屈地打个喷嚏,振翅飞走。
茨木看着大鸟远去,心里安稳一些,一回头却又想起忘了写他想念酒吞了吾想念你,吾想念你,吾想念你,这句话他每天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说几百遍,重要时刻却又忘得一干二净,大鸟还能看得见影子,他抓紧喊道“吾友吾想念你吾友”
他只囫囵喊出一声,因为他看见树下的夜叉不耐地翻滚起来。
酒吞拿了信,先捡出要紧的看了,再慢慢地逐字逐句地看,看完以后又在大鸟身上翻找一通,边饮酒边再看一遍。他站在太阳下看了一遍,坐在石桌上看了一遍,躺在树下披着月光看了一遍。
他同茨木一样将信看了几十遍,皱着眉头道“这个蠢货,怎么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说完将信叠好贴身放着。
小刀攀着他的腿问道“父亲讲了什么讲了什么”
酒吞看着小刀金色的眼睛,坏心眼蠢蠢动,他道“你父亲说在外面见到了一个比你好看的小崽子,他更愿意陪着那个崽子去掏鸟蛋。”
姑获鸟听了这话有些紧张,使劲拿眼锥子刺酒吞,小刀往地下一坐,平静地说“父王,把戏玩过两次,连二太郎都不会相信了。”
酒吞问“二太郎是谁”
小刀答道“是三太郎的哥哥,一太郎的弟弟。”
姑获鸟解释道“是晴明大人的三只鼬鼠。”
酒吞第一次在崽子身上体会到挫败感,他有些郁闷,心想小崽子还是小一些比较好玩。
他给茨木的第二封信里写下这件事,茨木乐呵呵地看完,对夜叉道“家里的小崽子已经很懂人情世故了。”
夜叉张牙舞爪地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那我呢”
茨木道“你比她小一些,要晚点才会知道。”
茨木认为认为夜叉很符合挚友的标准,便在信中和酒吞谈起这只小妖怪,并想要到家之后为他铸一只和小刀一样的铃铛。
几天之后他们收到了回信,茨木如往常一样展开信笺,看到信头一行大字“扔掉他。”
茨木心头一紧,忐忑地往下看去。
瓢泼大雨,雨水顺着瓦楞流淌如注,天边却挂着苍白的太阳。
简直就是一个竭力不肯咽气的垂危之人一样,茨木心想。他身边的小妖怪安静地坐着,雨水压弯了树叶,又凝成一颗颗滴下来,啪嚓啪嚓,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他们周围没有别的声响,只是清脆的啪嚓啪嚓,流到地上汇成一首安静的曲子。
树上掉下一朵花来,正砸在小妖怪头上,他看看那朵花,突然忧心忡忡。
他问茨木“所有的花都会这样突然掉下来吗”
茨木点点头,“是的,花有花期,花期过了,不下雨也要自己落下来的。”
夜叉又安静下来,缩起身子抱着自己,那花被他攥成黏糊糊的一团,他一伸手,漏下来的水滴就把颜色给冲散了。他怔怔地看着那一小股带有颜色的水渗入地下,汇入河中,小声嘟囔道“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一场盛夏的雨,他们在往北走,走过了正处在夏天的地方,天空越来越高,风越来越冷。夜叉自诩是天下最刚硬的三股叉,也开始畏寒,整天把衣服裹得紧紧的,远看只有一个头,一个球一样的身体,两只脚。
雨渐渐小下来,苍白的太阳得以苟活,奄奄一息地照着大地。茨木去牵小妖怪的手,夜叉不动,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倦。
“我要睡觉,我累死了。”
茨木抿唇,将他拎起来托在手上,雨浸湿了他的衣服,小妖怪缩成一团微微颤抖,唇色苍白。茨木的手指轻轻在他额头上碰一下,透骨的冰凉。他轻轻叫道“夜叉,夜叉。”
小妖怪抬头看他一眼,又眯着眼睛将头垂下去。他往两只手里呼一口热气,搓一搓放在脸上,两颊红润一些,似乎是精神起来,扑通一声跳到地上,咧开嘴对茨木说“往前走吧,老妖怪,天黑了才能睡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