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要问你,你究竟还要躲着我到何时”
茨木大笑几声,按着自己的心口说道“不管何时何处,吾都心念你啊。”
“既然如此,你说的那个喜欢,是怎么喜欢”
“悲你所痛,悦你所乐,依你生,为你死,却又无谓你的无谓。”他终于将这答案一字一句地给出。
酒吞也笑起来,笑完却又正色说“从此以后你要换个法子喜欢,我说过我对你有求,所以你也不能再无谓,听到了没有”
白发妖怪终于露出了很久以前的笑容,叫出一句,吾友。
他将他揽进怀里,突然觉得 xiong 口像是被填满了一样,心一下子沉下来,坠得他只想流泪。他一手箍着他,另一只手探上他的头顶,找了一会儿觉得哪里不对,便问道“你的妖角呢”
茨木答“丢了。”
“什么叫丢了”他正问着,突然觉得怀里一空,再一晃眼,只看见身前一个寂寞的坛子陪着他。
他将手按在 xiong 口上,眼睛一闭便有水痕从脸上划过,他终于是找到最后一片了。
一只艳红的鬼角正被拿在武士手里把玩。这是一只大妖怪的角,顶端圆润,枝杈光滑,有半臂之长,颇具分量。
他盯着手里的角,双眼出神,似乎深陷在回忆里。
这时门上突然哐当一声,他身上一颤,思绪仿佛被震乱的静水,他正要恼,却看见门被一脚踢开,一个男人狭着府中家仆的脖子走了进来,他将手里的人往地上一扔,眼睛往屋里扫上一圈,钉在武士手中的鬼角上。
他面露凶相,向武士伸出手,“把它给我。”
武士手无寸铁,却仍然将妖角紧紧抱在怀里,崩溃一般向他大嚷“凭什么茨木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我却连一点念想都不能留”
“茨木死了。”酒吞说,“形神俱灭,我要用妖角引他的精魄融聚。”
渡边纲死不放手,眼睛充血,好像疯癫了一般,“我凭什么要去成全你要不然你把茨木给我,要不然我就将这妖角折断,碾碎,吃下去,就不让你得到”说罢他便将两手横着擒起妖角,作势要往膝盖上顶去。
“你想要,那就给你。”
他冷笑一声,竟真的将贴身的布包扔过去。渡边纲一时愣住,低头看看布包,又看看酒吞。良久,他弯腰下去拉开那东西的束绳,沉甸甸的碎片滑落一地。
那些曜石般的碎片泛着黑光铺散在地上,受着鬼角引诱,竟像活物般滚动起来,到最后,每一块碎片应着一个节点,俯看成一副完整的骨骼,手臂缺一只,心口少一块。
“缺一块,缺一块”渡边纲嘴里喃着,似乎是现在才明白过来茨木是真的变成了这些冷冰冰的石头,双眼都聚了水汽。
酒吞将手覆上那一块空处,那副残缺的骨骼突然连出黑线,线上有黑气翻腾,节点上的碎片透出光来,他心口上缺的那一块,却在酒吞的心口发着光。
渡边纲怔怔地看着,突然流着泪大笑起来,拼死攥在手里的妖角因身体的战栗滚落在地,他也不去捡,只是笑,一口长气吐完以后,又吸起一口大气埋头嚎哭。
他仰着脸,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妖角上,嘴里呜咽不清“该死的该死的你这该死的”你这该死的偷心贼呀这句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转,但他就是说不囫囵。因为这心像是那只妖怪偷的,又更像是他自己送出去的,谁欠了谁的,翻起旧账一塌糊涂,谁都说不清了。
酒吞拿起鬼角,在衣服上擦了好几遍,地上的武士还在哭哭笑笑, 他却噗呲一声笑了,忍都忍不住。
他带着东西一路奔回大江山。这一路上,他觉得路边的花好看,山上的树好看,天上的云也好看,连溪中的水都是他这几百年看过最清澈的。他行到当时茨木神形消散的地方,破旧的车厢已被黄土埋了大半,他停在那里良久,突然也跟渡边纲一样哭着笑了起来。
以后若是能年年一起看这丰年瑞雪,该有多好。
旭日东升,嫩叶结露,和煦的日光透窗而来。他听到林声飒飒,嗅到竹草之香。一双湿润的手贴上他的脸,又放开,谁在说着什么,声音脆嫩的像刚刚破土的竹笋。伴着玲玲声,那个声音逐渐远了。
若是能睁开眼看一看就好了,他在黑暗中想着。
东风拂面,正是暖春,小刀一手拎着木刀,一手牵着风筝,边跑边高兴地吱哇乱叫。姑获鸟在后面跟着,叫她“你不要跑得那么快呀摔倒了要疼的”
她跑累了就去找酒吞,想找她父亲要一筷子酒唆着。
她找到后面的寝宫,看见酒吞正跟床上睡着的妖怪聊天,一时奇怪,也不想着找酒了,只是问道“父亲,他在睡,怎么能听见你说话呢”
酒吞答“他听得见。”
小家伙又问“那你不会把他吵醒吗”
他怔了怔,回头看看床上的白发妖怪,牵着女儿的手走出门去。他边走边告诉小刀“床上的那个也是你的父亲,他醒过来以后你就要叫他。他要抱你也要让他抱,绝对不能哭,听到了没有”
她听得似懂非懂,这个是父亲,那个也是父亲,而那个父亲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姑获鸟整天陪着她,她却不能叫姑获鸟父亲。她就问“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为什么要叫他父亲”
酒吞停了一会儿,说道“那你也可以叫他母亲。”
姑获鸟差点没忍住自己拔剑的手,她夺过小刀,蹲下身子对她说道“你应该叫他父亲,他虽然以前没有回来过,但陪着你的那些玩物,你的拨浪鼓,娃娃,风筝,你的铃铛,你眼睛的颜色,还有你的血脉,无一不是他留给你的。”
小家伙还是有些沮丧,低声说“那他为什么不陪着我呀”
酒吞接腔,“他抱过你的,他一看到你,眉头就皱成了一团,说你怎么能生得这么难看。”
她一听这话,以为是自己长得难看那个父亲才不陪着她,她对着门口的牌匾照照,发现自己真的是歪七八扭的一团,还黄澄澄的,嘴一撇就哭了起来。
姑获鸟连忙手忙脚乱地安她,腾出空子就瞪上酒吞几眼,他低低笑上几声,心想这小家伙真的跟他父亲一样傻,忍不住就接着想逗她。
于是他接着说“他回来的时候问我你长得好看些了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气得不愿意醒过来了。”
“你可闭嘴吧”眼看她哭声越来越大,姑获鸟终于忍不住炸了羽毛。
小家伙正抹着鼻涕,突然直着眼睛往前面看起来,酒吞跟她脸对着脸,也看不见背后,只觉得心里像擂鼓一样咚咚响,有什么东西要急不可耐地破土而出,身体各部分都不受控制地蠢蠢动。
白发妖怪从他身旁略过,单手圈起满脸涕泪的小刀,问道“哭什么呀”他的声音发嘶,简简单单几个字,听起来就像在锯朽木上的松弦,处处断音,难听极了,但他接着说“吾陪着你,以后什么都不怕了。”
酒吞虽然告诉过她不准哭,可她此时却抓着茨木的衣服,哭得浑身颤抖,连手里的木刀都丢下了。
多年以后,妖刀总能记得她当时哭得多么伤心绝,但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流泪了。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