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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芳年 字数:22441 更新:2022-01-08 19:19:55

    贾母房中, 一灯如豆。

    贾母端坐炕上,贾赦躬身站在下手, 贾政板着脸坐在凳子上,手中热茶早已凉透却还在兀自撩盖吹气。

    “母亲, 儿子想过了,如今琏儿西南大捷,年少有为, 颇得圣上赏识。迎丫头和二郎的婚事也已议定, 不日便将过门。儿子不才,碌碌无为,草包肚浪子心,能得子如此实是福分。荣国府门楣重责大任早该交给琏儿。至于儿子, 年岁大了, 倒思起老家金陵风物来了。赶巧王夫子来信,约儿子江南看花。若得母亲允准,儿子欲待迎儿大婚毕, 也学古人下扬州。”贾赦本甚郑重,说到后来, 目现神往,尤其提到王晟王夫子更是双目放光。

    贾母凝视着他,脸上神情复杂。知子莫若母,贾赦什么脾性、能为,没有人比她这个当母亲的更清楚。这些年他能规行矩步,不贪花不惹草, 给贾琏、迎春留下个好名声,已大出她意料之外。如今,大儿子连一等将军的爵位也心甘情愿让贤,着实让她刮目相看。

    “老二,这事你怎么看”贾母转而问贾政道。

    贾政微阖双目,手持茶盏,正神思不属,忽被问及,半晌回不过神。

    贾赦轻咳一声,提醒道“二弟,莫不是有旁的意见”

    贾政这才回神。此刻谈及的可是荣国府的爵位啊他这大半辈子都只是区区一个五品员外郎,若是他能袭爵贾政摇摇头,大哥尚在,贾琏尚在,母亲还一心偏帮大房,哪里轮得到他那珠哥呢宝玉呢贾政眸光闪烁,嘴里嗯嗯啊啊,连不成句子。

    贾赦眉头微皱。贾母干脆出声呵斥道“都是自家人,说话干甚吞吞吐吐。你好歹也是一房老爷,怎地这般没有担当”

    自打三年前,贾琏文武双榜题名,得意冠绝京城后,二房愈发萎靡小气起来。王夫人整日死气沉沉不说,就连贾政也藏头露尾,说话颠三倒四,举止乖张,动辄打骂姨娘小厮,豢养的那些宾客今日辞一双明日走两对,不到一年工夫,便成了孤家寡人。要不是贾珠争气,日日带着宝玉读书识字,骑射练武,二房的人,贾母怕是半个都不想见。

    贾政平白挨了训斥,心思更加不敢宣之于口,只得闷声闷气回答“这等大事,全凭母亲、兄长决定。”话虽出口,想到王夫人得知后,又不知要怎生与他歪缠,贾政顿觉一个头两个大,满嘴苦涩,再说不出半个字。

    贾母见他这样,忍不住心下叹息,再看贾赦神采飞扬,虽已不惑,眸正神清,面如冠玉,两缕微须,一袭长衫,玉立于前,何异浊世佳公子更兼数分乃父遗风

    到底从何时起,这兄弟二人掉了个个

    “母亲、母亲”贾赦低唤道。

    贾母回神,含笑望向他道“果然是老了,动不动便走神。你有此心,甚好。近来我看着东府的样子,越发不像了。朝廷时局,我们这些人如今反比不上琏儿、二郎他们看得清。你既然有意无官一身轻,母亲也不拦你,只是,不妨给琏儿去信商议商议。”

    贾政闻言笑道“儿子也有此意。既得母亲允准,今夜儿子便铺纸磨墨,给琏儿去信。”

    “你倒性急。”贾母打趣道。母子二人,相视而笑。

    贾政呆呆看着,突然有点恍惚,“母亲,多久不曾这般看过自己了”

    西南入京官道上,一队人马绝尘而去。

    当先一人,玄衣黑马,卷起一阵黑旋风呼啸而过。

    身后一匹枣红马上,倪二扬鞭如雨,仍难望其项背,只得高呼道“都司,您慢点,倪二的马不如您,追不上啊”

    玄衣人回头笑道“倪二哥,如今不在军中,不必拘礼。那冷二郎趁我不在,想娶我妹子,哪能那般容易三年前比武较技,琏二逊他一筹,如今,哼”

    原来马上人便是贾琏。那匹追风快马便是贾琏的宝贝坐骑黑旋风。贾琏自巧姐降生后,上书恳请西南军中历练,正和今上心意,获封从六品千总。三年风霜,沙场征战,如今贾琏已升为正四品都司,深得岳将军器重,军中威望不亚于柳湘莲。

    当初南下前,柳湘莲恐贾琏孤掌难鸣,战场险恶,请托倪二随侍其左右。为此,迎春还忐忑万分,去见秋霜。

    哪知秋霜比她还深明大义,当晚就给倪二收拾好行囊,嘱他男儿应以身家性命事主事君,当立不世功、千秋业,反惹得迎春羞惭无地。

    “哈哈,我那冷二弟家传一手好剑法,听说,如今在西北更是闯出柳家枪的威名,实在快意”倪二常年跟在贾琏身边,也跟着读书识字,说话总算脱去些许江湖草莽气。

    “想做荣国公府东床快婿没点真功夫哪里行”贾琏撮唇轻呼,黑旋风闻声而动,四蹄翻飞,箭矢般前冲。

    倪二脸色骤变,一口气没喘匀,接着挥鞭。

    “冷二郎已请下御旨,皇上亲赐府邸,钦天监选好日子,十五便是吉辰。亏他三年等得,三天等不得。倒叫我这大舅哥好一通赶”贾琏左手执缰绳,右手抄起马鞍边酒葫芦,弹开壶嘴,仰脖痛饮。

    倪二加鞭追上。贾琏手一抬,酒葫芦便飞到倪二手中。

    “好酒与诸君共饮兄弟们,十五吉日,荣国府咱们不醉不归”贾琏高声道。

    “是”其后,十余骑山呼而应。

    “阿嚏阿嚏阿嚏”连打三个喷嚏的柳湘莲无奈揉着鼻子,西北三年冰天雪地,大伤小伤无算,他也不曾伤风受寒,这才回京城安乐窝,怎地竟病了

    迎春隔着院墙,听见柳湘莲喷嚏声,忍不住埋怨道“你瞧你,当箭伤是好相与的泽莞都跟我说了,只离心脉不过三寸,若非、若非师父”

    “咳咳”柳湘莲赶忙咳嗽掩饰。

    迎春自知失言,接着道“要不是老天保佑,你此刻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吗说好三年也罢,十年也可,哪怕、哪怕一辈子,我都等定你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柳湘莲为了不违三年之约,兵行险招,单人独骑夜闯敌军大营,强取敌将首级,乱军中,身中数矢,几乎丧命。若非将军偏爱多智,深夜突袭,怕是死无全尸。迎春得知实情后,泪落如雨,赌气再不理他慌得柳湘莲不顾新婚前,新郎新娘不得相见风俗,径“闯”荣国府,负荆请罪。

    凤姐居中调停,加之迎春也是心疼他冲动受伤,更不忍见他风中独立,这才学旧样隔着梨香院墙私话。

    “我知你心。”柳湘莲听见迎春真情流露,喜形于色,以手撑墙,柔声道。

    迎春立时红了脸。她一时情急,吐露心声,却没想到冷二郎年岁长了,为人却越荡,飞快地啐他一口。

    “你如今伤可痊愈”迎春冷静良久才问道。

    “已可打虎,”柳湘莲说着,口气一变,“只待娶妻。”

    “你你不正经”迎春被吓一跳,猛地跺脚,一溜烟儿跑远。

    “哎哎哎,迎儿,你别走呀”厚脸皮“热二郎”连声呼唤,奈何佳人仙踪已杳。

    柳泽莞负手走近柳湘莲,靠着墙摇头晃脑长叹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我欺也”

    柳湘莲一个眼刀飞过去,尽显将军煞气,冷风扑面而来。柳泽莞激灵灵打个寒战,掉头就跑,“哥哥饶命”

    柳湘莲桃花眼微眯,三两步追上。

    院墙那头,迎春小跑回凤姐房中,此刻屋里热闹已极。

    唐氏双姝并陈家姐妹、宛平郡主小女、水盈,探春、惜春、沁春、湘云、李纨小小一间抱厦,衣香鬓影燕瘦环肥巧笑倩兮乱花迷眼,胜过世外桃源天上仙境。

    迎春刚一进屋,就被暖风香气熏醉了。

    “哎呦,正主终于回来了,叫我们好等”凤姐率先开口。

    水盈从柳泽莞那里听得信,眨着眼笑道“迎姐姐佳人有约,怕是顾不上咱们这些讨嫌的人。”说着眼神有意无意瞟向屋外。

    迎春被人戳中心思,不由粉面又红,凤目斜睨水盈一眼,反击道“你个小丫头怎知道我佳人有约,肯定又是泽莞那小子浑说的我不才,好歹应他一声姐姐,水丫头要是看上了倒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柳泽莞打小在荣国府长大,近水楼台先得月,和水盈可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些年感情越发好了,背人时,少不得耳鬓厮磨,有无私定终身也难说。

    这会儿迎春公然提起,不异于当众提亲,任凭水盈不拘小节、泼辣任性,也腾地红了脸,“你迎姐姐也忒不正经”

    “怎么水大姑娘看不上泽莞声名不显,门第没落”迎春好人做到底,胳膊肘往内拐,追问道。

    水盈急道“当然不是。泽莞他乃人中龙凤,早晚”

    “哦,人中龙凤”湘云带头,众人一齐起哄出声。

    水盈顿悟失言,扑过去和迎春扭打做一处,再不肯依。余人见水盈还是一团孩气,受不得激将,笑得几乎岔了气。

    还是李纨持重,放下手中盐津杨梅,轻按唇角劝止道“好啦好啦,你们不是来添妆贺喜的吗莫忘了正经事。”

    唐珏抚摸肚子笑道“那急什么不过是个聚会由头。迎儿大婚那日,才是添妆正经时候。且看贾二公子十里红妆如何惊艳了京城冠盖之眼。”

    迎春好容易从水盈玉手下逃脱,喘着气道“我才不图什么十里红妆。”

    湘云不待她说完,插嘴道“那是二姐姐家底丰厚,迎香坊御品香的大名江南塞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桂花夏家都不可匹敌,这份家业哪是十里红妆可比”

    一直无言的探春听到这话,美眸乍亮,榛首轻抬,欲言又止,柔肠百转,可惜无人看见。

    迎春心情大好,顽皮劲头上来,转而对湘云道“别说,云丫头你日日吃着俺们府上的茶,何时正经进门呀”

    湘云和宝玉已经议过亲,只是各自还小,总要三四年后才行婚嫁。湘云被调笑,还要嘴硬,被凤姐一把按住。

    “得了,咱们这位二公子正逢人生大乐事,嘴儿啊,刁着呢咱们可别跟她比,吃杨梅,吃杨梅。”凤姐说着纤指伸出,却拈了个空。低头一看,身前青瓷盘里的盐津杨梅已一颗不剩,全进了美人肚中。

    “咦怪了,这梅子颇酸,吃两颗便要倒牙,谁吃了这般多”凤姐疑惑道。

    李纨手里还拈着一颗杨梅正要送入口中,闻言羞涩一笑,“不知怎地,我近来颇喜食酸,这梅子我吃着味道正好,不由多用了几颗。”

    凤姐看看空荡荡的瓷盘,这可不止几颗,抬头,见迎春也正望着李纨若有所思,忽然福至心灵,莫非

    迎春看着李纨比往日圆润许多的面庞,想起近来贾珠习武有成,身子早已不复当初孱弱,李纨更是严格按照她给的方子调养身体,怕是有喜了。

    迎春走到李纨身边,暗暗给她把脉,湘云、水盈等人还小,不知事,凤姐、唐家双姝、陈家姐妹等纷纷侧目。

    良久,迎春起身,冲李纨躬身行礼,口称“给大奶奶道喜。”

    李纨见迎春举动,心中又惊又喜,结结巴巴道“妹妹莫逗我,何,何喜之有”

    迎春凑近她低声问“嫂嫂,月事可晚了”

    李纨忙忙点头,再难按住窃喜,抓紧迎春手腕问道“妹妹可能确定”

    迎春笑弯了眼,“外人可都唤我送子观音,嫂嫂哪怕不信,我的医术可是传自圆清大师,喜脉我还是把得准的。”

    “喜脉”湘云尖声叫道。

    探春忽站起身,目光灼灼盯住李纨。一时,屋内众人视线全聚在李纨肚子上。

    李纨情不自禁捂住肚子,“这这这”说着珠泪盈盈而落。

    凤姐挨过来,揽住她,轻轻给她擦泪。凤姐最是理解李纨的苦楚。多年无出,王夫人又是那种脾性,明里暗里没少磋磨李纨,往贾珠房里塞人更是不在话下,就连老太太也颇有微词,这些年,李纨日子苦啊

    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大喜

    惜春心疼李纨,也不招呼丫鬟,撒腿跑出去,“我去给老太太报喜”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纷纷起身给李纨道喜,屋子里欢笑声欲直上九重天。

    果然,不多时,贾母在簇拥下走来,李纨被众人捧着迎回房去。就连身在校场的贾珠得了信也是快马急还。

    这一喜,便闹到掌灯时分,迎春在绣橘伺候下,梳洗更衣毕,刚想上床安息,探春独自掀帘走入。

    “三妹妹来了,怎地就你一个人”迎春还没起身,探春忽地双膝跪下,拜倒在她床前。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迎春被唬一跳,慌忙来扶。

    探春却梗着头,不肯起。

    迎春披衣而起,挥退下人,强拉探春,她这才起身。

    “不瞒二姐,原先,原先妹妹也做过些对不起姐姐的事,只是”探春艰难开口。

    迎春摇手打断。不过挣扎求生,王夫人和赵姨娘夹棍之下,探春日子有多难,她前世便知晓,又怎会与她计较。

    “说来咱们姐妹之间还不如姐姐与唐家姐妹亲厚,原由在我。妹妹也有心补救,只是往事难追。”探春道。

    “三妹妹也知往事难追,还提它作甚。姐姐出嫁在即,姐妹相聚时刻如今是过一刻少一刻,再不要提劳什子伤心事。”迎春道。

    探春美目含泪,咬牙道“姐姐是爽快人,妹妹有话也直说。我那不争气的娘要将我五百两银子许给她娘家表侄,换、换钱给环哥花用。主意已经递到了父亲耳里,听说,听说,”探春说着泪珠滚落,一把揩去,冷笑道“二老爷已经允了,只看哪天和二太太、老太太提一提,妹妹,便要嫁了”

    迎春大惊,难不成探春要走她老路

    “竟有这等事你放心,纵然二叔、二婶都准了,祖母也断不会允。”迎春失色道。

    探春冷冷道“或许。只是女子身如浮萍,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我有这样的父母又能得什么样的好终身怕是早晚也如宝姐姐一般一乘小轿夜半入府,从此姐妹缘尽,颜面尽失。”

    王夫人为了帮助元春固宠,将宝钗送进了东平王府,从此姐妹陌路,再不得见。

    探春心高气傲,怕是受不得辱。迎春心道。

    “姐姐想的正是。若要我也那般不明不白屈身事人,探春愿从此青灯古佛,常伴佛前。”探春面露死志,掷地有声道。

    “不可”前世惜春红粉娇娃枯灯独坐熬号一生的记忆纷至沓来,迎春不由悲从中来,大呼出声。

    “三妹妹放心不说珠大哥的前程,就是为了顾全宝玉的声名,祖母也不会让二婶这般做而且,而且,姐姐夸口,妹妹日后婚事,我必出手相帮。”迎春道。

    探春怔怔看着迎春,深深一礼。世人皆笑她乃庶出,然,生身不可改,后事全由我。嫡出小姐宝钗却落得与人做小,无名无份,今生,她探春宁死不从。

    “大恩不言谢。”探春说罢转身,飞步离去。

    留下迎春一个人呆坐原地,痴痴看着她落在窗上的剪影感慨,此生她何其有幸重活一世,得遇柳湘莲,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十月十三,贾琏归府。

    鲜衣怒马少年郎,醉里问道,醒时折花。贾琏回府,直入贾母房中,撩袍下跪,恭恭敬敬三拜,方道“祖母,琏儿回来了。”

    贾母喜不自胜,一把抓住贾琏双臂,眼珠子将宝贝孙儿上下打量一遍,只见贾琏眉如刀裁鬓如墨画,眸若朗星,声若清泉,站如松坐如钟,容貌不减当年清丽,更添三分嗜血煞气,已脱少年稚气,俨然国公在世

    “好好好”贾母连说三个好字,旁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那边厢,贾赦、邢夫人等得了信,纷纷赶来,看见贾琏英姿,贾赦得意长笑,邢夫人却濡湿了眼眶。

    贾琏过去,一一行礼。轮到凤姐时,小夫妻二人,阔别多年,眉目相对,千言万语,柔肠百转,笔墨难描。

    一家人正你侬我侬时,观言进来回报,宫里传出了话,要贾都司拜过贾母后速速进宫回话。

    贾母忙催贾琏起身。

    贾琏躬身回道“回祖母的话,父亲欲让孙儿袭爵的信,孙儿已经收到了。然而,孙儿不孝,有旁的主意,不知祖母可愿闻否”

    “哦”贾母让贾赦去信和贾琏商量便是要听他的意见,自然不会拦着他。

    邢夫人听贾琏要说袭爵的事,看看王夫人和凤姐,示意回避。王夫人却两眼放光,假作不见,不肯挪窝。

    贾琏阻止道“母亲不用回避,原是府中大事,母亲主掌中馈,合该共参。想我贾氏,蒙恩深重,一门获封双国公,孙儿辈更是坐享其成,从小蒙祖荫,穿锦衣,享玉食,却不曾为国为君稍许分忧,不仅愧对君上,更无颜面对先祖。”

    “如今,孙儿腆颜,虽略有微功,但实担不是国公府名号。况且,男子汉大丈夫,爵位当由己出。承荫之下,何时可得再见国公府封号孙儿斗胆,愿请辞爵位。”贾琏一字一句道。

    “好”贾珠和贾宝玉从外赶回,恰巧听见贾琏这番话,忍不住异口同声抚掌叫好。

    王夫人见贾珠、贾宝玉这般说,气得站起身,戟指痛骂道“混账东西,说得什么胡话祖宗家业,岂容尔等败坏”

    指桑骂槐之意,路人皆知。

    贾琏傲然而立,默然不语,只静静看着贾母。

    贾母乍闻此言,也是脸色几变,待听得贾珠、贾宝玉兄弟等交口称赞,想起古人云花无百日红,这爵位世代相袭,也留不住许久。就连他们窃居国公府邸,也是逾制之举。如今贾琏有了出息,何苦还死抓住这旧日风光虚假架子不放,平白给孙儿添堵,让他尾大不掉呢

    荣国府已是空架子的话,凤姐和迎春私底下没少在贾母面前提。要不是凤姐和迎春经营有道,量入为出,再时常贴补些,荣国府煊赫的架子早撑不住了。贾母岂会不知只不过拉不下脸面,不愿让人看轻了。

    可如今贾琏的出息,别说四王八公后代中无出其右者,就是圣上的龙子皇孙,贾琏也不遑多让。得孙如此,妇复何求

    贾母思量再三,点头道“祖母老了,你父亲也已生了华发。这贾府,已是你们的天下。是荣是辱,是封妻荫子还是泼天大祸,全在尔等一念之间。琏儿有雄心壮志,效仿乃祖,再挣个国公封号回来,祖母便是,便是此刻闭眼,也瞑目了”

    贾政带头,众人跪下道“母亲祖母言重了”

    贾母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旁的话我也不说了。圣上召见,琏儿速速进宫。一切应对,但凭你心。”

    这便是允了

    贾琏郑重磕头,大声道“孙儿定不负祖母重望。”

    金銮殿上,皇帝听罢贾琏奏对,知他代父辞爵,愿效仿乃祖沙场立功,再挣功勋后,放声大笑。

    前有西南捷报频传,后有勋贵自请夺爵,腾位让权,怎能让皇帝不乐今上万没想到,贾琏一介弱冠少年,却能深体圣心,处处讨好。却不知,这一切都是怡亲王授意,指点。

    世间事,便是如此。蝇营狗苟,勾心斗角,千方百计,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相反,顺其自然,问心无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却能遇难成祥,柳暗花明。

    贾琏辞爵消息传出,朝野轰动。效仿者,却无。

    然而,两日后,迎春大婚当日,圣旨亲临,封贾琏忠勇伯,赐第皇城大街,紧邻其妹婿柳湘莲府邸。此乃后话。

    十月十四是荣国府送嫁妆的日子。

    说起迎春的嫁妆,打她十岁起,邢夫人就张罗给她准备嫁妆了。这些年下来,母女感情越发深厚,邢夫人眼界也高了,再看自己早年给继女准备的嫁妆单子实在入不得眼。不用贾赦开口,自动自觉全部换成了最好最佳的。

    更不用提贾母,恨不得将她当年嫁妆的一半都搬给迎春。上到雕花床鸳鸯帐良田美第,下到挖耳勺竹夫人金樽玉筷寿材锡箔,贾母都给迎春备齐了。

    不是说贾母有多偏疼迎春,只是这些年贾母已经看出来,迎春是福星,大房的转变都从迎丫头起。送子观音菩萨心肠,这等名声,岂是一般人应得起的

    迎春的嫁妆早已商定不能出一百二十抬之数,然而皇后钦赐凤冠霞帔不说,添妆那日,怡亲王妃、世子妃,宛平郡主,史王薛三家,唐侍郎府,定安侯府,北静王府,东平王府,南安王府等四王八公诸家同僚并柳湘莲和贾琏军中袍泽都来凑趣,添妆太多,无奈只能将邢夫人备下的绫罗绸缎等统统替换,又是好一通忙。

    贾敏见状,干脆大笔一挥,将备好的添妆换做江南两处园林的地契,全给迎春压箱底。最后,迎春嫁妆之厚,简直可与贾敏当年比肩。

    十四日寅时,贾母早早便起,细细审过迎春的嫁妆单子,确定再无遗漏,方递给凤姐。

    凤姐看过,笑道“我好歹应迎丫头一声嫂嫂,今日怎地也要再添些妆。”

    贾母笑指她道“不愧是凤辣子,添妆不早说,此刻再讲,哪里有空余可见不诚心。”

    李纨附和道“就是。”

    凤姐却面不改色,“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太太不知道今日除了我,要现给迎丫头添妆的人海了去呢赶巧,我哥哥在京郊新买下一处温泉宅子,昨儿才把地契给我送来,正巧便宜我腆着脸给迎丫头压压箱。”

    王夫人闻言脸色都变了,王家在京郊的温泉宅子,她觊觎多时,别说要来了就是轻易想去住住也不成。哥哥竟然这般大方,说添妆就给添妆她当初出嫁可都没这排场

    贾母扫了王夫人一眼,推辞道“你这份礼太重,迎丫头小孩子怕是受不起。”

    “老太太哪里话二小姐御赐的凤冠霞帔都穿的,宫里的添妆都收的,我这点筛剩下的小米粒哪会担不起何况,地契我早放进去了,这会儿子怕是已经抬进柳将军府啦”凤姐恭维道。

    “你呀”贾母含笑默认。

    荣国府门外,锣鼓喧天,贾珠带头,宝玉坠后,贾府下人红衣红裤一抬抬嫁妆流水般往外走,珠玉宝钏、田庄地契,自少不得,尤为稀奇的是一匹胭脂红马扬脖奋蹄跑前跑后,颇似代主人巡查一般,实所罕见。

    为了庆祝迎春大婚,迎香坊从半个月前就在酬宾赠客,今日更是摆出九九八十一样不同的香粉分赠路人。而贾氏善堂,本就是积德行善、施粥赠药的所在,就只能口口相传,请来人为贾二公子新婚道个喜,讨个彩头。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贾府送妆队伍一面走,路边行人一边追着贺喜,更有受过贾府恩惠的全福妇人们自发带来红尺、瓷碗、竹筷、利是等等,说要添妆。

    贾珠本不愿收,奈何意头太好,只能临时召来管家,现场登记,再添嫁妆单子。积跬步至千里,贾府积年行善终得回报。

    另一边,柳府管家读嫁妆单子从寅时直念到午时,直读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再也读不下去,只得换人接上。偌大的庭院被嫁妆箱子摆满,几无立锥之地。满院珠光宝气,耀目生光。

    柳夫人听着那似乎没有尽头的唱单,忍不住露出焦急神态,拉住柳三老爷道“这可如何是好荣国府嫁妆这般丰厚,咱们给二郎备的聘礼可不是太寒酸了吗”

    柳三老爷一时也不知如何答好。

    柳湘莲在旁听见,解劝道“婶娘不知,迎儿做生意可是一把好手,光凭她贾家商队西行运来的奇珍异宝就够她几辈子吃喝花用不愁了。这点嫁妆不过小意思。何况,单子也是咱们自己人知道,外人看来,聘礼一百二十抬,嫁妆也是一百二十抬,不多不少,哪来厚薄之分”

    贾母考虑到柳湘莲新贵,刻意定准了明面上嫁妆的数量便是为此。柳夫人思及此,不由展眉笑道“二郎好福气”

    “那是。”柳湘莲一本正经点头应道。

    多年后,迎春送妆这日的喜庆热闹还为众人津津乐道。十里红妆不稀罕,百姓添妆才是奇。

    十月十五,大吉日,诸事皆宜,尤宜婚嫁。

    迎春大半夜便被叫起,梳妆更衣,宛平郡主作为全福之人来给迎春梳头。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宛平郡主边梳边唱,如珠落玉盘,悦耳动听。不仅是探春、惜春、沁春、湘云、黛玉,就连水盈、唐氏双姝、陈家姐妹、孟琬并诸多旁人都围在迎春左右,注目合掌,同心祝愿。

    迎春看着自己镜中面庞,恍若隔世的感觉再次袭来。前世种种,今生件件,似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浮现

    不觉间,她已珠泪满腮。

    “新嫁娘不兴哭。”邢夫人弯腰凑到迎春面前,凝视着她面庞道“我的迎儿今日真美,天仙下凡也不可匹配。倒是便宜那”

    “呦呦,都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怎么那柳将军那般好品貌却得不了嫂嫂欢心呢”迎春和柳湘莲乃圣旨赐婚,贾敏怕邢夫人动情失言,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赶忙插科打诨道。

    邢夫人又哪里是不满意柳湘莲,不过舍不得迎春,拿帕子帮迎春拭干泪珠,轻声嘱咐道“莫花了妆。”

    迎春抬头,环顾四周,身边尽是关切欣喜面庞,和前世她出嫁情景可谓天差地别,她更是已非吴下阿蒙。迎春看着探春,想起自己对她说得前事不可追之语,将最后一丝迷惘彻底抛去。

    今生一切,皆为她力争而来。往后种种,更要由她夫妻二人共同绸缪。

    对的,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吉时到,新娘上轿。”

    外间来催,宛平郡主亲自给迎春盖上红盖头,贾琏背起妹子,伴着喜乐送往花轿。

    花轿前,柳湘莲红衣红带,骑着燕赵等候于前,就连燕赵也换了红鞍。乍看去,冷二郎除了面色红三分,眼眸亮三分,还是那般眉眼形容,干练沉稳,不动如山,颇得了在场王公大臣的赞誉。

    只是柳泽莞站在他身侧,清楚看见哥哥耳后汗珠密如牛毛,握着缰绳的指节也已泛白。想起昨夜哥哥房中长明的烛火,柳泽莞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眼见着快到花轿边,忽而云动风起,送着喜乐声卷起迎春的盖头。迎春慌忙抬手去压,举手间,瞥见旁观人群中有一白眉老僧颇为眼熟。定睛一看,竟乃诈死出京暗助柳湘莲的恩师圆清大师。

    迎春喜出望外,开口欲呼。圆清大师遥遥冲迎春摆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再双掌合十,口宣佛号。

    风息。

    迎春的盖头落下。她急忙掀开,旁边喜婆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迎春在贾琏背上大张着眸子四下张望。

    宾客一阵骚乱,全没想到贾二小姐这般大胆。

    倒是柳湘莲心有所感,向着迎春目注方向看去。只看见圆清大师潇洒离去的背影,想起恩师承诺,待他二人大婚之日,必亲来相见。恩师果不食言。柳湘莲双掌合十,向着恩师离开方向恭敬行礼。

    恰和迎春此时举动相合。

    如今迎春万事顺心,唯一遗憾便是不得再见恩师。她现下一切,全是恩师所赐,大恩大德不啻再生父母,叫她如何能不想念虽有柳湘莲承诺恩师未逝,一日不亲见,她一日不放心。

    此番夙愿已了,迎春放下盖头,合十而拜。

    有那个别眼尖的人,瞧见新郎新娘举动,又遥见一赤脚僧人,猜测新人笃信佛法,心志虔诚,故有此举,便不以为异,反褒奖起来。

    风波既过,贾琏将迎春送入花轿。“起轿。”随着喜婆的吆喝,喜乐之声大做,一时,彩纸喜糖纷落如雨。

    花轿起行,一路上,道旁贺喜之声不绝于耳。柳湘莲不停拱手回礼,一张冷面此时却笑开了花。走在两旁的家丁下人大把大把地往外散喜糖,热闹情状,不可言表。

    不知行了多久,花轿停住。迎春坐在其内,听见喜婆高唱,“落轿,请新郎射轿门。”

    接着便是“笃”的一声,迎春只觉得轿身微晃,似有余波传来。

    紧跟着便是喧天的叫好声。

    原来柳湘莲竟手持重弓,一箭三矢,右手微抬,三支绑了红绸的羽箭便齐根没入轿门一端,只余箭尾并弓弦兀自颤动不已。

    “好不愧是武状元”

    “不愧是右将军”

    “可为贾二公子良配”

    周遭喝彩声顿时盖过喜乐之声。

    水溶站在人群中,看着神采飞扬抱得美人归的柳湘莲,脸上神色几经变幻。身旁一袭鹅黄衣裙,淡妆天成的孟琬不着痕迹地触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水溶低头看向她,眼里似有若无的怅惘散去,只余下伊人倩影。

    花轿内的迎春听见众人赞誉,与有荣焉,掩唇偷笑。轿门前的柳湘莲也默契地牵起唇角。

    “牵巾。”迎春在喜婆和秋霜搀扶下走出花轿,默默拿起红绸一角,眼角余光瞥见对面人的红色袍角,眸中笑意更深。

    柳湘莲牵起红绸另一端,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比吃了蜜还甜。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跨火盆。”

    “过马鞍。”

    柳湘莲在前带着迎春一步步行去,转眼便至正堂。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喜婆喊声刚落,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再次袭来。正堂门外,人头攒动,嬉闹声恭贺声响成一片。

    “一拜天地。”傧相唱道。

    刹那间,迎春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木立当场。

    红绸那头,柳湘莲也不比迎春镇定多少,只是百战将军,到底沉稳些。柳湘莲扯扯红绸,力道三重一轻,是他二人旧时约定暗语。

    迎春正自懵懂间,只觉得指间传来三重一轻的拉力,和她与柳湘莲约定暗语相同,漂浮不定的心忽然沉下来,仿佛有了着落,耳边声音再起。

    “姑娘,拜堂了。”秋霜焦急地提醒。

    迎春赶忙纳头便拜,动作太急,柳湘莲好险没跟上。

    “二拜高堂。”傧相再唱。

    柳湘莲和迎春一齐转身冲贾赦、邢夫人并柳三老爷、柳夫人行拜礼。

    “夫妻交拜。”傧相三唱。

    柳湘莲和迎春面对面,躬下身去。

    愿自此与卿举案齐眉,相携白首。

    “礼成。送入洞房。”

    柳湘莲和迎春被簇拥着送入洞房。杂乱间,柳湘莲偷偷握住了迎春的手。

    洞房内,一片喜气洋洋。柳湘莲和迎春坐在喜床上,柳湘莲向右,迎春向左。

    妇人入内拿起五谷唱道“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妲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琼珠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

    撒帐下,且说黄金光照祉。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快,文箫金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还有谷子等纷纷随着唱声撒到床上,有些跑进两人衣领内,还颇有些痒。可是围观人多,两人正襟危坐,都不敢稍动。

    撒帐毕,绣橘端着托盘上前,冲柳湘莲盈盈一礼道“新郎执秤挑喜帕,夫妻恩爱称心意。”

    柳湘莲深吸口气,抬手接过喜秤,轻轻挑起迎春的红盖头。

    盖头越挑越高,迎春的樱唇、玉鼻慢慢显露,终于等到那双勾魂夺魄的美眸却只见到扑闪如蝶翼的眼睫。

    迎春羞赧,美目紧闭,只有粉面映着红帐红被,越发鲜艳欲滴。

    就这样,柳湘莲心肝儿也如被重击。心如擂鼓,轰隆之声,连迎春都听见了。

    “嫂嫂真美”柳泽莞在门外,远远看见,脱口而出。屋内满堂哄笑。

    柳湘莲认同地点头。迎春却臊得不行,榛首低垂,就快要埋进胸口去。

    “请新郎新娘喝合卺酒。”

    蓦地,迎春面前,便被递上两盏美酒。她抬手,端起,眼前柳湘莲稍显粗糙的手伸来,从她腕间绕过去。两人手腕扣着手腕,成一个同心结。

    迎春感受着柳湘莲手腕间的温度,终于大着胆子抬头,目光正对上柳湘莲期待的眼神。

    二人对望着,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那个满怀感恩期待忐忑与狂喜的自己,同时一仰头,酒到杯干,将终身相许。

    等候多时的邢夫人和柳夫人快步上前,将龙凤双烛点亮。至此,礼成。

    许是合卺酒太过醉人,素来酒量不错的迎春,杯酒下肚已然晕生双颊,粉面酡红,眸中波光潋滟,神采慑人。

    柳湘莲顿时看醉了。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可惜宾客不依,一群大老爷们涌进来,扯住柳湘莲出外喝酒应酬去了。

    呼啦啦众人去空,新房内只剩下迎春并绣橘、司棋两个丫鬟。

    司棋上前来与迎春说话,迎春应答有声,可是神思却已不知飘到何处。迷糊间,柳泽莞奉命来给迎春送她最爱吃的点心填肚子。

    迎春茫然接下,愣愣看着绣橘一块块喂入她口中,心里只觉得甜丝丝的,神魂却似离体而出,飘飘荡荡地,无所依凭。

    好不容易宴席散了,柳湘莲在众人搀扶下歪歪扭扭走入新房。

    宾客见新郎酒醉便不再多扰,纷纷告辞。待人去尽,刚刚还脚步虚浮东倒西歪的柳湘莲立时直起身,轻手轻脚掩上门,反身箭步窜到迎春身边。

    迎春闻见柳湘莲身上淡淡香味混着酒气,飘荡的神思瞬间归位,五感七情全上了面,哆嗦着道“二、二、二郎,你醉了,我、我”

    柳湘莲被她娇俏模样逗乐,一把握住她的小手,举到唇边,轻吻着道“还唤我二郎吗娘子”

    迎春如遭雷击,身子抖如筛糠,结结巴巴道“二、二郎,莫要轻、轻薄。”

    话甫出口,迎春便后悔了。昨夜凤姐拿给她看的那些图册并喜婆暗暗的教诲,在在都说明今夜柳湘莲就是要轻薄她,非轻薄她不可的。她却还说出这种话,岂非欲盖弥彰,欲迎还拒

    果不其然,柳湘莲闻言只觉下腹一阵邪火燎原而上,身子登地绷紧,握着迎春小手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嘶”柳湘莲忍不住抽气。

    “疼”迎春的手被柳湘莲握得生疼,又抽不回来,只能低声叫痛。

    哪知这更是火上浇油,柳湘莲本来还算清明的双眸此刻已是深红一片。从来冷静自持的人,一旦动了情,便是豺狼虎豹,洪水猛兽。

    司棋、绣橘对视一眼,悄没声息地退到房外。

    柳湘莲放开迎春小手,右手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拧了一把,总算找回些许理智。

    “迎儿,我很欢喜,我平生今日最欢喜,你呢”柳湘莲目光灼灼盯着迎春问道。

    迎春被他突然而来的问题弄的一头雾水,且他唤她迎儿并非娘子,略微让她不喜。

    “我也欢喜,我比你还要欢喜。”迎春虽不知其意,还是老实回答。

    “不,我比你更欢喜。”柳湘莲争辩道。

    迎春刚想反驳,忽然想到自己二人洞房花烛夜良辰美景在前却空自在这里争论谁更欢喜,当真可笑。

    “好好,你更欢喜。二郎,不,夫君到底想说什么”迎春歪头道。

    “夫君”二字哧溜一下钻入柳湘莲耳中,舒坦地他通体舒泰,比晨起舞剑罢还要舒爽。

    “娘子低嫁于我,冷二感激不尽。今夜我柳湘莲特请天地为证,日月为媒,立誓与贾迎春比翼白屋,双飞紫阁。从此风雨不离,盛衰不弃。千秋百炼,永世缠绵。”

    “如违此誓”柳湘莲话未说完,已被迎春玉手捂住嘴唇。

    “我信你”迎春扑到他怀中,抽噎着道。

    不知是这一扑之力太大,还是冷二郎存心使坏,竟然整个人被扑倒进喜床深处。两人滚作一处,连带着红帐垂下,帘幕重重荡起。

    窗外月上柳梢,屋内红烛高烧。摇曳的烛光映着帐下锦被翻腾,剪影时而如惊涛拍岸,时而转细水长流。更有那嘤嘤低泣,莺莺娇啼,婉转悠扬,若有若无。门外静立的司棋、绣橘并前来听壁脚的嬷嬷们,各个捂嘴低笑,心满意足散去。

    自此芙蓉帐暖,春宵苦短。

    三日后,柳湘莲带着迎春回门。圣旨已下,贾琏辞了旧爵,反升为忠勇伯,更贵在忠勇二字。御赐府邸,自然不能闲置。贾府众人一面忙着迎接姑太太和新姑爷,一面紧着帮贾琏张罗搬家。

    贾母见到迎春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又早得信知道迎春乃当家主母,柳湘莲身边别说通房姨娘,连个伺候丫头都没有,柳府人口简单,夫妻二人恩爱异于常人,她没有半点可操心处。只拉住迎春双手问道“夫君,可好”

    语带双关,羞得迎春脖颈都红透了。

    却也不能不答,只得蚊蚋般哼道“很好。”

    贾母立时笑开。到底是个实诚丫头,不仅好,还加了个“很”字。

    家常叙完,贾母便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出了分家的决定。

    迎春诧异万分,扭头四顾,不仅探春姐妹不为所动,就连王夫人都面色如常,便知此事众人早已商量妥当,只是趁此时机告知她夫妻而已。

    “不知祖母怎地突然作此打算”这事实在突然,迎春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问道。

    “也不突然。如今圣上已除去你父亲爵位,咱们再住在这荣国府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若要你二叔一家跟着搬进忠勇伯府邸也不适宜。”贾母慢悠悠道。

    迎春偷觑贾政和王夫人,见他二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一时倒摸不清了。

    “而且你父亲老来倒学会了享受,打算带着你母亲、幼妹南下游玩一番。祖母老了,走不动了,就搬去和你哥哥、嫂嫂挤挤。”

    “虽说荣国府是祖宅,但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和你父亲、二叔都商量好了,这宅子圣上虽不愿收回,咱还是得上交。府里银钱、物件三七分,你父亲得三,你二叔得七,交割清楚,再由我出面,帮你二叔在城南置办一处宅院。至于探春、惜春丫头,归我教养,婚事自有我来做主,自然嫁妆也由我来出。”

    “诸事都已请过族老见证,再无易理。”贾母目光扫过贾赦、贾政等人,郑重道。

    “是。”贾赦、贾政起身,答道。

    迎春瞠目结舌,前世想都不敢想之事竟这般轻易便达成了

    还是用饭前,探春偷偷找到迎春,告知了她端详。

    原来东平王府见贾琏、柳湘莲两门显贵,有意攀结大房,三天两头嘱咐元春和宝钗往贾母耳中吹风。

    更有王夫人不长眼,听说柳府没有女眷,不等迎春回门便冒冒失失跑去找贾母,要卖好把探春送给柳湘莲,以做娥皇女英。

    这可把贾母气坏了,指着王夫人鼻子把王家都骂进去了。要不是贾政跪求,凤姐死劝,怕是要立逼着贾政休妻不可。

    半夜里,贾母便请了族老,商议分家析产,第二天便开了祠堂。

    迎春听罢,又喜又悲。喜的是,大祸消弭;悲的是,风流云散。大观园,怕是此生再难见到。

    自那日回门宴归家后,迎春常独坐叹气,每每被柳湘莲逮个正着。

    柳湘莲爱妻心切,别说顾影自怜,独坐叹气,就是迎春皱一皱眉头,他都要心疼半天,哪里忍得。奈何百计千方探问不出。

    是夜欢好时,柳湘莲便使了坏,拿出十二分水磨工夫来和迎春厮磨,逼得她樱唇咬破,实在受不住,这才把想要建个大观园,接了姐姐妹妹同住的想法说出。

    柳湘莲哑然失笑,他当是何事呢这等小事何足挂齿。柳湘莲疑团既解,遂放开手脚,大闯大弄,直闹到旭日东升雄鸡报晓才放迎春睡去。

    转眼冬去春来,这日迎春正在园中赏花。柳湘莲忽然走进来,二话不说蒙住她的双眸,带她迤逦走向花园深处。

    “二郎,你不去衙门闹我作甚”迎春边走边问。

    无人时,她还是习惯唤他二郎。

    “我有礼物要送与娘子,娘子且等着瞧。”柳湘莲难掩雀跃道。

    “是吗我倒要”迎春话没说完,柳湘莲便放开了手。

    春光耀目,迎春美眸乍复光明,眨了几眨才看清眼前景象。

    只见她身处一处园门之下,入目皆是桃红柳绿仙草奇葩飞禽走兽琳琅满目假山楼台琼楼玉宇鳞次栉比,其清雅其异趣更在昔年大观园之上。

    “这是何处我怎生来得”迎春惊得笑眼瞪得溜圆,樱唇张得鹅蛋大。

    “哈哈,”柳湘莲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答道,“这便是为父送你的大观园,如何”

    自打柳湘莲探听清楚迎春心意,便和贾琏商量,将两家宅子间几座私宅通通买下。又询问过秋霜意见,联合贾家,不,如今唤作柳家商行的人,偷偷建了这座大观园。

    银子嘛,贾母、贾敏并史鼎史鼐兄弟听闻建园子都出了些,就连怡亲王府并北静王府都凑了趣。只因柳泽莞快嘴,让水盈听了去,好险便由北静王府出了大头。

    真正出大头的,其实还是迎春。柳湘莲向她支了她名下产业全年的利钱,迎春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加之有能之士精打细算,只花了三十万两白银,园子便建成了。

    迎春却不知就里,以为柳湘莲花了上百万巨资只为她一句“戏言”,先是眼泪夺眶而出,后是将他好一通捶打,直骂他败家子

    多亏黛玉、探春并贾母、贾敏等人出来解围,柳湘莲才得脱魔爪。

    迎春看着身边环绕的亲人,再仰头望望园门巨匾上金漆的三个大字“大观园”,破涕为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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