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圣旨下来的时候, 荣国府内正是一锅沸水般的状态,该在的人不该在的人都在。该在的, 如贾敏、湘云、宝钗、柳泽莞,不该在的, 如元春、水盈、水溶并孟氏。
其中,贾敏、泽莞都是得了信,马不停蹄立即赶来。贾敏自不用说, 除了林如海的官场人脉、关系, 她自己的手帕交都遍布京城,第一道旨意前脚传到柳府,后脚贾敏便得了信。
至于柳泽莞,从小便和迎春最亲, 闻听头道圣旨整个人如遭雷劈, 虽得了哥哥承诺,到底在家坐不住,不等柳湘莲从景宁公主府回去便急急赶到荣国府。
哪知, 柳泽莞到的时候,贾敏、水溶、孟氏、水盈等人已然到齐。柳泽莞半天插不上一句话, 又心有愧疚,一直痴痴望着迎春,眼里雾蒙蒙一片。水盈几次三番找他说话,他不仅不理,简直听如未闻,气得水盈小嘴撅起老高, 好生不高兴。
因着之前折磨,此刻,第二道赐婚旨意下来,柳泽莞比起荣国府众人甚至迎春还要高兴,不等宣旨内侍离开,手舞足蹈就要向迎春扑去,被惜春并湘云一左一右拦住。水盈抱臂气呼呼站他身后,已经打定主意,没个十天半月绝对不理他。
而迎春此时却是最忙的。
只因凤姐起的头。她天生爱操心,已有六七个月身孕,本来在屋子里躺着养胎,听见小丫鬟念叨公主看上柳湘莲还请圣上赐了婚,翻身下床,几乎一路小跑赶到贾母院中。得知事情属实后,迎春还不怎样,凤姐先气得倒仰,真真动了胎气。
贾母看人最准,本不信柳湘莲攀龙附凤,奈何贾敏、水溶并柳泽莞“三人成虎”也是暗自急火攻心。又见凤姐动了胎气,心疼重孙子,眼前一黑,歪倒在炕上。
这还了得迎春赶忙丢下凤姐去照顾贾母。邢夫人刚来帮手,奶娘火急火燎来报说五姑娘出痘了。邢夫人嘴上当场起了好大一个泡。李纨左支右绌,多亏有湘云、探春帮衬。王夫人和元春对视,眼神闪烁不明。
恰这时,圣旨来到。贾母昏倒,贾赦出门在外,贾政、贾琏都在衙里,贾宝玉在学堂读书。余下的人,王夫人听说要接旨,手抖脚抖顶不了事。邢夫人当即撂下沁春,和贾敏同时迎出去。
幸亏结局皆大欢喜。等贾敏并刑夫人送走内侍,返回身来,贾母已然醒转,湘云带头去跟迎春贺喜。凤姐身子骨还算结实,一副安胎药下去,这会儿肚子也不疼了。除了沁春真的出了痘,由李纨张罗下人熏屋子请豆神娘娘,贾母屋中总算恢复笑语。
真是忽喜忽悲人生无常,有高有低世间至理。
且不说荣国府如何鸡飞狗跳,单表其中最不该出现的两个人,水溶和孟氏。水溶本和孟氏在家中用饭,下人突然来报,说了圣上赐婚之事,水溶放下筷子就要出门。孟氏耳朵好使,全都听见了,起身服侍水溶穿衣,直言要与他同去。
水溶犹豫,孟氏提点道“若妾身不去,世子爷冒冒失失赶去,恐怕于二姑娘声誉有损。”
水溶恍然大悟,感激地看向孟氏,周全起见,水溶还拉上了水盈。
等到他三人赶到,荣国府已是一团乱麻状态。水溶几次要插话都被贾敏拦住。水盈一团孩气,虽然气愤柳湘莲负心,但更气柳泽莞无视她,更加帮不上水溶丁点忙。只有孟氏在水溶眼神示意下,陪在迎春身边,帮她照顾贾母。
等到尘埃落定,迎春特地来向孟氏道谢。想孟氏堂堂世子妃娘娘,纡尊降贵去伺候贾母,荣国府众人看在眼里,心中都十分感动。
孟氏握着迎春的手,含笑道“我们本就是好姐妹,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况且我伺候国公夫人,和伺候祖母、母亲都是一样的。”
贾母听着,脸都笑开了花。若非碍于身份,恐怕非得把孟氏拉到怀里,好生揉搓一番。
迎春看看孟氏,再扫了眼坐在一旁的水溶,心里跟明镜似的,忍不住暗叹口气。想着孟氏早前跟她隐约提起的娥皇女英故事,忽然计上心头,笑道“都是迎儿不好,惹得大家这一通忙活。祖母和二嫂子都劳了神,此刻正需好好休息。天光正好,不若我们去园子里逛逛”
湘云、惜春、水盈爱闹,探春也颇喜欢水盈,四人相继起身表示同意。王夫人、元春、宝钗别有心思,正有意离开。贾敏难得回家,又赶上贾母身体不适,自然留下照顾。刑夫人得闲,巴不得赶紧去照顾沁春。至于柳泽莞、水溶二人,必唯迎春马首是瞻。片刻工夫,贾母房中众人一下子走空了。
贾母看着这阵仗,一时不知该笑该哭。贾敏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迎儿如今大了,主意正着呢世子也算您看着长大,世子妃更是个难得的通情达理、心善仁慈的人儿,他二人自有缘法,母亲莫要忧心”
“希望如你所说。”贾母实在心悦孟氏,不免为她可惜。
另一边,荣国府花园里。
迎春挽着孟氏走在前面,湘云、惜春、探春并水盈拥成一团,围在后面,叽叽喳喳,闹个不休。泽莞还好,毕竟从小一处长大,水溶虽也是常客,如今却已然成婚,总要避忌些,二人便远远坠在后面。
孟氏面上言笑晏晏,心里却着实不是滋味。娥皇女英的事,不止迎春想起来了,她说过的话,她又如何能不记得
今日听闻柳湘莲负心,她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如此,水溶便有机会了吧上次,迎春一口回绝水溶侧妃之位,凭的不就是柳湘莲的人才品貌和二人间的真心吗想来,柳湘莲薄幸在前,又有水溶痴心依旧,任迎春冰做的心也能被捂化了。
可是,今日,她到了荣国府,并没有见到想象中哭泣、伤心甚至哀怨、绝望的迎春。从始至终,从被横刀夺爱到天降大喜,迎春一直淡定如初,眼神里更是没有一丝一毫对柳湘莲的怀疑。
孟氏很震惊,也很羡慕,或者说是前所未有的嫉妒。比起她初次知晓夫君钦慕迎春时更嫉妒。这样倾心相许、不怨不疑的感情,她什么时候能拥有呢
不知不觉间,迎春并孟氏二人已甩开湘云等,独自走到园中僻静假山处。
孟氏还在沉思,迎春拽拽她衣袖,娇笑着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哦,没、没什么。”孟氏以为她脸上露了形迹被迎春看破,慌忙回道。
“姐姐,难道不奇怪为什么我听说二郎要做驸马一点儿也不伤心”迎春突然道。
孟氏万没料到迎春会先提起此事,杏眼微睁,偷偷打量迎春神色,一副小心翼翼模样。
迎春见状,越发心疼,以孟氏身份,何需对她一个庶女如此不过爱乌之情过甚而
“姐姐不问,迎儿自己倒要说一说。论起来,迎儿长相在荣国府这群姐妹里只能居于末等,更不能与姐姐、唐氏双姝并其他京城闺秀相提并论。身份嘛,更不值一提。”
迎春说到此,害羞地低头抿了抿头发,“可是,便是这般各处均有不足的迎儿,和二郎彼此认定了。任凭泼天富贵在眼前,迎儿也绝不会抛弃二郎。同样的,迎儿也有信心,二郎也绝不会弃迎儿不顾,更不会生出什么娥皇女英的心思。”
孟氏越听心里越是吃惊、羡慕,直到最后那句“娥皇女英”。
“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之间哪里容得下第三个人所谓娥皇女英,不过粉饰负心薄幸的溢美之辞。”孟氏乍然想起,她待字闺中时,和密友偷看西厢记,里面张生对红娘许诺“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时,她便啐道“这张生果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念着小姐,眼里望着丫鬟,好一个齐人之福。怪道原作者是那元稹老儿”
如今,她竟成了那个主动提起“娥皇女英”的人
孟氏撇过脸去,拿脸对着假山,眼里隐泛泪光。
“姐姐为了世子爷可以自降身份,背着他主动来向迎儿提出娥皇女英之说,迎儿十分佩服。”迎春说着,向身前假山缝里瞟了一眼,果然看见水溶的一方月白色衣角。泽莞不愧是她的好弟弟,一个眼神便知她什么意思。
迎春并不是多事之人,今日这般多话,不过是感恩孟氏适才相助之情并水溶一番真心之意。也是可惜他二人分明一对璧人,奈何堪不破。
“只是,迎儿有句话想问姐姐,如此这般,你心里不难过吗”
孟氏闻言,呆立当场,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滚落。
迎春在背后看着孟氏兀自强撑的背影,小声道“我难过。”
你都难过,我又何尝不难过孟氏捂着胸口,恨不能哭天抢地。可是世子妃的教养不允许她这般做。
而且,决定是她做的,不管难过与否,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孟氏想着,拿手背抹去脸上珠泪,转回身,带着哭腔笑说“哎呦,瞧姐姐个没出息的,经风一吹竟迷了眼,流了好些眼泪。妹妹且替姐姐瞧瞧,可花了妆”
无论如何,这是她最后的体面。
迎春看着孟氏紧咬的唇,心疼得都揪起来了,顾不上被水溶发现,狠狠瞪了他一眼,永裕你这个榆木疙瘩迎春边拿帕子帮孟氏抹泪,边暗暗在心里默数。
哪知水溶真是个大呆瓜,半晌,一点动静也没有。迎春无奈,挽起孟氏的手,往向阳处走去。
假山背后,柳泽莞站在水溶身后三步开外,一直在偷瞄水溶面色。之前,迎春示意他反着转园子。他立时明白了。从小,柳泽莞日日腻在迎春身边,对水溶的心思,他也略知一二。今日又在府里碰上他们夫妻,泽莞更加分明,虽然不知迎春为何这么做,但是自然帮着她。
这会子,泽莞为了避嫌,站得稍远,听不见迎春与孟氏的对话。只是从水溶七情上面的神色看来,泽莞识相地站得更远。
而水溶,站在假山这面,孟氏看不见他,他却能将孟氏的表情尽收眼底。
原来她背着我来求过迎春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难不难过
水溶看着孟氏无声流泪的模样,看着她强颜欢笑,看着她故作坚强
第一次,他认真地注视孟氏的面庞,看她的眉,她的眼,她抽泣时皱起的鼻子,她紧抿的唇
原来她的眼神这样。
原来她亦如我一般。
水溶想着,双拳越攥越紧。
但是,直到孟氏身影去远,水溶仍傻傻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