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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芳年 字数:7768 更新:2022-01-08 19:19:51

    是日, 皇宫大内西南角一侧门中转出一队三两个着内侍服的太监。头前一位看去三四十岁,面泛油光者, 双手捧一托盘,昂首挺胸走在前面, 倒有几分气度。

    只是,这行人静悄悄出宫,穿街过巷, 竟是停在新科武状元、御前带刀侍卫柳湘莲府门前。

    油光内侍傲然进府, 自称传旨内监之时,柳府上下还如坠五里雾中。别说柳三老爷、柳夫人并柳泽莞,就连柳湘莲也正告病在家,左脸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柳三老爷和柳夫人、柳泽莞等人, 因都非官身, 只能跪埋首在柳湘莲身后。

    油光内侍尖细的嗓音打着圈在众人头顶盘旋,刺得众人耳朵眼生疼。柳泽莞尤其觉得浑身起疙瘩,难受极了, 忍不住暗暗吐舌,忽然“指为驸马”, 四字哧溜一下钻入他耳中。柳泽莞立时抬起头来,桃花眼瞪得老大,满面不可置信,腾地起身,几乎就要冲上前去抓住宣旨内侍问个分明,被柳夫人一把拉住。

    所幸这油光内侍作威作福惯了, 今日难得捞到这等好差事,一味得意,高昂着头眯缝着眼特意掐着嗓子宣旨,对柳府众人反应全没看进眼里。

    柳湘莲毕竟已在宫廷行走数月,规矩自然懂得,手背在身后,连连示意柳泽莞等人稍安勿躁。柳三老爷也是经过世面的,挽住泽莞另一半胳膊,勉强稳住局面。

    这边厢,油光内侍传旨毕,终于收拾起傲慢神色,含笑冲柳湘莲恭喜,半晌方道“圣上天恩,说柳侍卫既然染病便当好生歇息,无需着急进宫谢恩。”

    对比,柳湘莲倒是巴不得,面上神色自若,淡定行礼,礼节丝毫不差,还不着痕迹地给油光内侍塞了一锭银元宝,接旨谢恩后恭送内侍出府。

    柳湘莲刚送客罢,才转回身,柳泽莞便从后窜出,一把拉住柳湘莲手腕,声色俱厉地质问道“哥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柳泽莞自小受迎春恩惠,与迎春感情最为深厚,明为姐弟,不异母子,实是见不得柳湘莲做出半点对不起迎春的事情。何况他二人此时名分已定,柳湘莲却突然变心,蒙圣旨赐婚指为当朝驸马,这让迎春如何自处柳泽莞护姐心切,言辞、神色中都不由带上了几分狠厉。

    柳夫人可比柳泽莞心思转的快,自觉其中必有蹊跷,见泽莞举止逾越,面露不敬,虽心底惊疑不定,却立时开口训斥道“泽莞不许无礼,事出突然,且听你哥哥如何说。”

    柳湘莲闻言感激地望了柳夫人一眼,掰开泽莞紧握着他的手,又冲柳三老爷躬身一礼道“二郎无能,让叔叔婶婶操心了。事虽至此,但请叔叔婶婶并泽莞弟弟相信二郎绝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更不是负心薄幸的浪荡子,我与这景宁公主实在无半点关系。圣上赐婚这件事情且请叔叔婶婶全权交由二郎自行处置。”

    柳湘莲虽知景宁公主绝不是轻易放弃认输服软的主儿,却也没想到她这般大胆,说到做到,当真能请圣上颁下旨意,一时也有些慌张。只是,景宁越是受宠张扬,得势不饶人,柳湘莲越有把握能釜底抽薪,让景宁哑巴出黄连,有苦说不出。

    柳三老爷与柳夫人对视一眼,所谓三岁看老,他们自然不相信柳湘莲是那攀龙附凤、贪慕虚荣之徒。何况,柳夫人眼光十分老辣,她早看出柳湘莲与迎春情根深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再没有比他二人更般配的。

    “只是皇命难违,赐婚旨意已下,你又能有什么法子”柳夫人担忧问道。

    “她景宁公主目中无人,又何尝真的得识我柳湘莲是谁不过看中这副皮囊。我若没了这张皮,她又哪里还会巴巴地咬定我呢”柳湘莲冷笑道。

    柳三老爷听着柳湘莲这话不像,赶忙问道“二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湘莲知道叔叔想多了,忙道“叔叔莫多想,此事二郎已有应对法子。您且等着,不出三日,二郎便能让这赐婚的旨意再收回去。这会儿,二郎先行告退。”说罢,柳湘莲转身离去,临了,回头叮嘱柳泽莞道“你若实在不放心,且去荣国府陪着你二姐姐去。”

    此刻,柳泽莞一左一右被父母架住,早憋得俊脸通红,额头淌汗,急得不行,却见柳湘莲这般举重若轻模样,又怀疑是否自己疑心生暗鬼、小题大做。有心立刻赶去荣国府,把这消息告诉迎春,又怕自己莽撞行事,倘若哥哥能妥善处理此事却因自己所为让哥哥嫂嫂日后生了间隙,岂不罪孽深重,顿时左右为难起来。

    柳湘莲看着柳泽莞神色,忍不住嘴角上扬,被景宁公主这出幺蛾子带来的烦闷,总算稍微纾解了一点。幸好他这个弟弟倒是心思纯净。

    柳湘莲摆摆手出了正堂,转回自己的小院,换上一身官服,解开左脸上所缠层层纱布,用净水洗去伤处所敷药膏,换上事先备好的另一种药膏往左脸上浓浓抹了好几层。又从博物架上的锦盒里拿出一个玉瓶从中倒出几滴丹朱色药水,滴到左眼里,闭眼歇息片刻,再对着铜镜,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检视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以后,柳湘莲才走出房间,打声口哨,唤来正在后房马厩里打盹的燕赵,直奔景宁公主府而去。

    且说景宁公主府中。

    景宁自然知道今日是她父皇圣旨传到柳湘莲府里的时候,她正高坐内堂玉座之上,好整以暇地等着柳湘莲前来,且要看看柳湘莲还有什么话好说。公主府的门子、侍卫等人自然早得了景宁吩咐,柳湘莲一来便径入内堂。

    柳湘莲一路低头走入内堂,不等景宁公主开口,先单膝跪地行礼,双手高举圣旨过顶道“卑职柳湘莲拜见景宁公主。蒙景宁公主厚爱,屈尊下嫁,又蒙圣上天恩,谕旨赐婚,卑职实在受宠若惊,今日特来谢恩。”

    “哦”景宁公主万没料到柳湘莲态度有这般大转变,闻言一挑眉,语带玩味接道“柳侍卫不是早有意中人更是已立下了婚盟吗怎么这番又受宠若惊起来”

    柳湘莲头垂得越发低了,委委屈屈地,半晌方语带哽咽道“实在、实在世事难料。早前是卑职混账、不知事,辜负公主一片真心,徒惹公主不快,万望公主大人大量,高抬贵手,不要介怀。”

    景宁听说,心里实在痛快极了她身为皇上嫡女,打小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模样又生得好,裙下之臣可排到两夷之地去。何时遭受过拒绝和蔑视此刻见柳湘莲低头服软,竟隐隐有了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你既已知错,本公主也不是那斤斤计较之人。本公主若不是看中了你,也断不会去求父皇赐婚。你我既已有圣旨为凭,早晚便是夫妻,自然也不必这般客套,你且起来,坐到我身边说话。”景宁公主故意淡淡道。此刻她已当柳湘莲是手中玩物,手拿把攥,如猫戏老鼠一般,只想将柳湘莲叫到身边,再细细品一品他面上神情。

    柳湘莲也似认命了般,敛眉垂首束手束脚地走到景宁公主身边,半欠着身子坐下,形容举止倒十成十像极了秦楼楚馆的小倌公子。此刻这一幕让任何一个识得冷二郎的人瞧见,怕是都要惊掉眼珠子。

    景宁公主却不以为意,只当柳湘莲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心中大畅,饶有兴致一歪头,想去细瞅柳湘莲的脸。谁知这一瞅了不得,好险把景宁公主三魂七魄吓跑一多半。

    “啊呀”景宁公主大叫一声,从太师椅上滕地窜起老高,蹬蹬蹬连退三步,粉面煞白,双目怒睁,嘴巴张得老大,两手紧紧按住心口,呼呼喘气,若非身后丫鬟婆子围了一大堆,几乎跌坐地上。

    这可把公主府大小仆役唬了个够呛,七手八脚扶住景宁公主,正待扶着她坐回原处。景宁突然挣开丫鬟的手,纤指直直指向柳湘莲质问道“你你你,你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适才众人六神无主,忙乱不堪之际,哪里有人顾得上去管柳湘莲。再加上柳湘莲一路进府都是低首疾行,倒不曾让人瞅见他的模样。此刻闻听公主质问,众人眼光齐刷刷转到柳湘莲面上,登时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有那胆小的,更是惊呼出声。

    只见柳湘莲好好一个玉面郎君竟变做了红脸关公,半张左脸血红狰狞,细看去,其上更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水泡腐肉横生。更有甚者,柳湘莲左眼虽大睁着,内里却猩红一片,一眼望去,如入阿鼻地狱血池髓海。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最可怕的是,柳湘莲右脸完好无损,如珠如玉,右眼眸光清正深邃,和那似地狱恶鬼夜叉一般的左脸两下对比之下,越发显得狰狞可怖,万万让人接受不了。

    柳湘莲见自己模样吓住了众人,慌忙低首,拿右手捂住左脸,喏喏连声道“卑职仪容不整,惊了公主大驾,万望公主恕罪。”

    “不,不是,本公主是问你,你的脸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过了这半晌,景宁公主这才略微缓过气来,尖声喝问柳湘莲道。

    柳湘莲低声道“这这,实在是卑职无福,误用伤药,落得如此。早前卑职受伤,幸蒙公主赐药。公主所赐烫伤药头一日卑职用着效果甚好,晚间换药时却被下人失手摔了药瓶,无奈,卑职只得换用自家伤药。起初还好,这几日不知怎的,伤口发痒溃烂,伤势突转严重。等待卑职发觉时,就已成了这般模样。不过、不过,卑职只是烫着了,大夫说只要多休养些时日,总会、总会好的。”柳湘莲越说,语声越低,景宁公主的眸色却越来越冷。

    “那你的左眼又是怎么回事”景宁公主接着问道。

    “卑职左眼乃,乃那日被碎瓷所伤,如今上了药。”说着,柳湘莲还唯恐别人误会似的,紧赶着道“大夫也说了,卑职左眼无碍,且将养几日,便会好了。”

    “将养几日哼哪个大夫说得你既然病情如此严重,为何不请太医为你医治”景宁公主也不是三岁孩童,自然不信就凭她那日一碗热茶,便能把柳湘莲的脸毁成这种样子。

    柳湘莲闻言,目光闪烁,小小声回道“卑职也是,也是前日才发现情形不对,慌忙请了回春堂李大夫,还、还不曾请过太医。”

    景宁公主闻言一挥手,便有下人快跑去请太医。

    景宁复归原位坐下,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柳湘莲左脸细看。见他左边面上皮肉果然或红肿发虚,或溃烂发炎,有些本已结痂的伤口当下却又爆裂开来。凑近一闻,一股腐烂臭气扑面而来,景宁公主一个没忍住,好险呕出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面前这个半人半鬼、人见人嫌的家伙与那日跨马游街、意气丰发、风华绝代的状元郎对上号。

    “却也不知太医什么时候才到”景宁公主心中暗道。想来她本就是冲着柳湘莲文武全才、一表人才又是新科状元风头正劲却偏偏“目中无人”看不上她,才强出头苦求父皇赐婚。哪成想,不过几日工夫,柳湘莲竟落得这般丑怪模样,再没有更倒霉的,心下烦闷,正想拂袖离去。景宁忽然神念一转,冷不丁问道“听说柳侍卫之前也有婚约,你那位未婚妻子可曾见过柳侍卫今日模样”

    柳湘莲本来还端坐着,闻言,猛地垂下头道“她,她不曾见过。”

    景宁公主听罢,面上浮现几分狠戾之色,冷笑数声,暗忖道“没想到你还真是个痴情种怎么如今脸毁了又赶上圣旨赐婚,越发不肯连累心上人,便主动来向本宫示好。还是你怕没了这赛潘安羞宋玉的容貌,你那位心上人也会弃你如敝履”

    景宁公主虽跋扈惯了,到底打小在深宫中长大,心机远非常人可比。今日之事颇有蹊跷,她怎样也要等到宫里太医来验过柳湘莲脸上的伤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否还能修复如初若是再无挽回余地,或是哪怕只破了相,她堂堂金枝玉叶,也断不会要一个丑怪又有异心的驸马

    话说景宁公主传召,太医自然来得快。赶巧,今日来的太医还是迎春的大熟人,太医院掌院王太医。

    王太医恭敬给景宁公主请安问礼罢,便去查看柳湘莲伤势。

    只见王太医越看,双眉拧得越紧,口中啧啧有声,满面震惊痛惜之色。景宁公主瞅见王太医神色,心下已凉了泰半,对柳湘莲最后的那一丝贪恋也如冬夜死炭野火,只差一阵冷风便要彻底熄灭。

    “稀奇稀奇世间竟当真有这般巧合之事老夫一生行医,倒也是头回遇见。只是可苦了柳侍卫,您这样一副好相貌,怕是,怕是”王太医扼腕叹息道,余下的话却久久说不出口。

    柳湘莲心里好笑,面上却要挤出痛苦失望又满含期待的神情,若非他曾学过戏,怕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王太医有话但说无妨,柳某、柳某受得住。”

    王太医看看景宁公主,见她也示意自己直言,便沉声道“想必柳侍卫烫伤之初必是用了内府新造的秘制伤药,效果奇佳,可惜后来换了市面上顶好的烫伤药。起初也不打紧,这几日却忽然左脸巨痛,好肉也腐烂起来,请了好些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是也不是”

    柳湘莲急忙点头道“正是正是。”

    “哎,哎,哎外面那些大夫自然看不出根由来,哪怕看出来,也不肯相信。实在是这内府新药和市面上那种伤药二者里面有一味药,药性天生相冲。也是内用烫伤药新改的配比,加了一味苦昧子。苦昧子于去腐生肌一道上有奇效,能保证新生肌肤滑如凝脂,半点疤痕也不见。只是这苦昧子绝对不能碰见天星草,若是二者相遇,则是毒上加毒,活肉化腐,腐肉结痂。总之,烫伤好不了不说,还会越发加重伤势。”

    柳湘莲闻言,早已面如死灰。景宁公主却不死心,追问道“既然不能相遇,怎地这两种烫伤药里便就有此二味药”

    王太医只得道“本来谁也不会让这两种药草混到一起。哪知民间也有异人,巧妙利用天星草药性,也新研制出了一种烫伤药,名唤无极膏,药效虽不如内府所造,却胜在物美价廉,取材随处可见,已然风靡大江南北。”

    “太医您的意思是,竟真的这般巧,柳侍卫同时用了这两种新药,平白落得这般田地”景宁公主听了半晌,终于捋出头绪,如是问道。难不成,此事当真是意外

    王太医摇头叹息道“竟就是这般巧就是这般巧我也是前儿接到我那不争气徒儿李远的信,回去特意研究过,才明白个中玄妙。没想到,那个无辜被害之人竟是状元郎柳侍卫。实在老天作弄啊”

    景宁公主可没那闲心陪着王太医怨天尤人,打断老头的絮叨,直直问道“可有补救法子”

    “首要之处,自然是停药清洗,想必我那徒弟李远已告知柳侍卫。”王太医道。

    柳湘莲点点头。

    “其次嘛,只能适当补救。至于疤痕”王太医吞吞吐吐,欲语还休。

    景宁公主立时明白了,也就是回天乏术,柳湘莲这张脸已是毁定了

    景宁公主面容一整,轻撩眼皮,便有下人来带王太医离开。王太医边走还边不停回头去看柳湘莲,满目都是遗憾痛惜之情。

    此刻柳湘莲整个人龟缩在太师椅上,脑袋恨不得埋进胸口里,看去实在可怜。

    景宁公主却似不曾看见身边还有柳湘莲这人一般,接过丫鬟递来热茶,轻抿一口方道“柳侍卫今日求见本公主,不知所为何事”

    柳湘莲闻言,蓦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景宁公主,喃喃问道“公主说什么卑职不曾听清。”

    “本公主说,希望柳侍卫搞明白你的身份。你虽是新科武状元,到底不过四品官,实在不便登本公主之门。”景宁公主一字一句道。

    “可是,圣上亲自下旨赐婚”柳湘莲话未说完便被景宁公主打断,怒斥道“大胆竟然口出妄言,随意编排圣上。就凭你,也想做驸马,实在是痴心妄想。念在你曾替本公主拦过惊马的份上,今日之事,本公主不与你计较。你且把圣旨留下,近日之事只当大梦一场,烂在你的肚子里。如此,本公主倒可高抬贵手,放你一马。”

    言下之意,景宁公主这是要翻脸不认人,就连金口玉言的圣旨她也要推翻。

    柳湘莲到底年轻气盛,耳听这等言语,目睹景宁公主满脸冰霜、掩鼻拧眉模样,再感受着满屋子下人如针似刀的眼神,哪里受得了这等羞辱,愤而起身,拂袖便要离去。

    “慢着把圣旨留下。”景宁公主淡淡道。

    柳湘莲脚步一顿,颤抖着手,将圣旨从怀中取出,双手捧给旁立一个老嬷嬷,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去。

    这边厢,柳湘莲前脚刚出景宁公主府门。府内,景宁公主再端不住架子,着急忙慌换好宫服,直奔皇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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