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金榜题名, 声动京城,荣国府设宴庆祝, 贺客似云,往来如流水, 四王八公、六部尚书、各路官员不说,亲朋故旧,沾亲带故, 甚或素无来往之人都或亲至或派人送来贺礼。
文武两榜探花郎, 别说我朝开国以来不曾有,便是纵观古今,找不出第二个。贾琏获封双榜,虽然少不了他国公爷嫡孙、世家之子的身份加持, 但是若非贾琏自己有真才实学文武双全, 考不上举人、贡士,皇帝就是有意造出一个盛世贤才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且两榜三甲共五人,除贾琏外, 皆已封官赏赐,独贾琏无有安排。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圣上这是另外有重任交托,贾琏前途不可限量,树大好乘凉,自然,溜须拍马、锦上添花者蜂拥而至。
荣国府外院,贾赦此刻被众宾客环绕贺喜, 如众星捧月一般,贾赦却早已非昔日纨绔,虽捋须长笑,面甚得意,到底知道克制,进退有据,不说一句大话,半点不惹人诟病。
至于贾琏更是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含笑揖客,有问必答。各位高官见着贾琏风采逼人,各个眼冒绿光,尤其那家有千金者,深悔有眼无珠,错过佳婿。个别眼皮子浅的官员,竟当场动起将自家族中貌美女子送予贾琏做平妻的歪心思,实在可笑
众人这边厢围绕贾赦、贾琏父子好一通恭维,连带着贾政、贾珠并贾宝玉都与有荣焉,正闹腾着,忽有管事唱名道“今科武状元御前带刀侍卫柳湘莲携亲道贺。”
人群呼啦啦散开。
贾赦心中得意,却还要端泰山翁老丈人的架子,站在原地未动。贾琏自然快步相迎。
贾琏才行出人群外,那边厢柳湘莲已至外院当门宴宾处。贾琏一眼望见柳湘莲一身红袍,头戴玉冠,龙行虎步而来,飒爽英姿使百官失色,不由心中暗叫一声好
柳湘莲走至贾琏面前,拱手行礼,口中说道“二郎特来与恩兄道喜,有事耽误,此时方至,还望恩兄海涵”
贾琏一拍柳湘莲胳膊,笑道“二郎怎地这般客气你我早已是一家人,何须拘此虚礼”
言下之意,你既叫我一声哥哥,我便认了你这个妹婿。
柳湘莲闻言,大喜,不顾贾琏阻拦,非要长揖到地。
众宾客不知就里,只觉两人并肩立于中庭,如芝兰似玉树,实在养眼的紧
除却水溶,早看穿二人之间机锋,无言退至廊下,独自喝闷酒去了。
至于端坐不动的贾赦,在后看着,对柳湘莲越发满意,只是想到柳湘莲此番既然高中,不日后便要来求娶迎春,父女情深,顿生不舍之心,又见柳湘莲竟不先来给他行礼,更加吃起醋来。
可怜冷二郎,一时失算,先外老丈人处背记一过,故而,当柳湘莲来与贾赦行礼问安时,赦大老爷脸色半尴不尬,爱答不理,倒叫二郎好一番心悸担忧
再说内院女宾处,怡亲王世子妃连氏、宛平郡主、清河公主连着北静王妃、世子妃孟琬等人接踵而来,按次落座。
迎春在其间,帮着邢夫人并凤姐四处张罗,如穿花蝴蝶,直到走至贾母身边,被贾母一把拦住,按在柳夫人身边坐下,迎春立时老实了。
论理柳夫人身无诰命,无权无势,在此宴席上,不得坐在贾母身边。但是适才唱名,众人皆知柳夫人乃武状元柳湘莲亲婶婶,又见柳夫人姿容娴雅、气度不凡,自然高看她一眼。
此刻,众人见迎春老实、羞赧模样,有那提前得了信的,如连氏并宛平郡主等都是含笑看着。
柳夫人刚才已和贾母、邢夫人、凤姐等都道过谢,这会子便在邀请贾母等人明日赏光去柳府饮宴。迎春听见这话儿,不由害羞低头。
贾母瞥见,哈哈大笑,握着柳夫人玉手笑道“承蒙柳夫人看得起,二郎那般好本事,好品貌,老婆子我实在喜欢。明日,不管说什么,老婆子也定要去府上讨杯喜酒喝。”
柳夫人大喜道“老祖宗说话可要算话呀”
贾母反手拉过迎春右手,交到柳夫人手中,郑重道“自然算话。绝无二话。迎丫头可为证”
迎春本来大庭广众之下,手儿被交到柳夫人手中,便已羞不可抑,又逢贾母老不知羞,使劲调侃她,再受不住,“嘤咛”一声,不依栽倒贾母怀中,耍起赖来。
宛平郡主带头大笑。那不知情的人现下也品出真味,纷纷恍悟怪道荣国府任凭媒人踏破门槛,总不松口二小姐亲事,原来贾母眼光独到,早早押对了宝,暗中佩服不已。
孟琬静静坐在北静王妃身侧,不错眼看着迎春如花笑靥,早前好容易打定的主意再说不出口。
直忙到日薄西山,宾客谢才散尽,迎春瘫倒在床上,半句话也不想说。秋霜体贴,和司棋、绣橘等人强劝着伺候迎春沐浴更衣,这才招呼众丫鬟退下,放迎春上床好生歇息。
哪知,迎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耳听春鸟夜啼,细虫争鸣,折腾到三更时分,也无一丝睡意。
秋霜睡在外间,时刻听着里间迎春动静,实在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姑娘,可是口渴”
迎春闻言,自己披衣坐起,低声唤秋霜进屋。秋霜听唤,翻身坐起,趿拉着鞋赶进屋来。迎春已在床上坐好,拍拍身边空座,秋霜大方上床,挨着迎春坐好。迎春就势挽住秋霜胳膊,歪进她怀里。
“姑娘今夜有心事”秋霜柔声问道。迎春是秋霜看着长大的,打小,一有心事便睡不着觉,还爱缠人,这么多年从不曾变。
“小姨,明个儿,祖母去过二郎家,柳府便会请媒人前来下聘,如此迎儿,迎儿与二郎的亲事便说定了。”迎春缓缓道。
秋霜是迎春生母李氏的贴身丫鬟,和李氏情分非比寻常。李氏死后,迎春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全由秋霜负责,秋霜从来任劳任怨,尽心尽力,比起母亲也不遑多让。故而,无人时,迎春便唤秋霜“小姨”。起先,秋霜以身份低微为由,死活不依,耐不住迎春歪缠,只在夜深人静二人独处时允许迎春这般称呼。
“怎么姑娘反悔了”秋霜打趣迎春道。
迎春推推秋霜,直言道“自然没有。只是,只是世事无常,迎儿怕”
“怕好事多磨”秋霜等了半天,迎春也没说出怕什么,只得替她说道。
“只要终成眷属,迎儿倒不怕路途艰险。就怕世事无常,乐极生悲,万一老天捉弄”迎春越说语声越低,渐近无声。
秋霜温柔揽住迎春,抬手轻抚她脸庞道“傻孩子,你这叫近乡情怯。如今,你与柳公子情投意合,父女之命媒妁之言俱全,兼且门当户对,你还怕什么呢”
“而且就算老天捉弄,横生枝节,只要柳公子心意不变,想来,无人可拆你二人姻缘。”秋霜斩钉截铁道。
迎春听罢,久久不语,直到秋霜以为她要睡着了时,才突然开口问道“小姨,你信不信人能死而复生,重活一次”
秋霜哑然失笑,随口答道“哪有这等好事不是姑娘说的吗,人生只有一次,且要恣意活着,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迎春听罢,也跟着笑开。是了,定是今夜月色太美,勾得她胡思乱想,心绪不宁。人非完人,事难两全,但求尽心尽力,只望问心无愧。
太幸福会让人恍惚,只是她虽然无德无能且从来都不是最好、最出色的那个,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就不能得到有才有貌,最好、最出色的那个人的喜爱。
“世间花有千朵,我独爱此一枝。”想起柳湘莲书信中直白的话语,迎春老脸红透,芳心乱跳,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顿时被驱逐出九霄云外,笑眼在暗夜里幽幽发出光来。
秋霜低头看见,便知自家姑娘已然看开,刚放下心来,却听迎春接道“小姨,迎儿都该谈婚论嫁了,小姨还让倪二苦等吗”
上回柳湘莲应考遇伏,多亏倪二半路杀出,救了柳湘莲一命。迎春细一打听,才知柳湘莲口中的“倪大哥”便是早前搭救秋霜的倪家,那倪二更是秋霜的小相公。
说来也有趣,倪二不过十来岁时和秋霜相处过一年,倒认定了这位姐姐,这么多年也不曾娶妻,苦苦等着秋霜。
眼见迎春长大,已然独当一面,秋霜渐渐软了心肠,已松口择日成亲,只是到底面嫩,一天拖一天,直到现在二人也未完婚。
秋霜的身契,迎春早在鸳鸯嫁给林之孝侄儿林清时便亲手交给了她,言明秋霜随时可以离开荣国府。唯因秋霜忠厚,始终不肯离开。
“小姨,缘分天定,那倪二竟好巧不巧是二郎的结拜大哥。他自从知道二郎与,与咱家关系,都暗地里求了二郎不知多少回。又怕小姨怪他挟恩求报,连咱家门儿都不敢登。也求小姨开开恩,可怜可怜那呆脑瓜有情郎”迎春大力劝说道。
这回儿该秋霜红脸了。她并非不愿嫁与倪二,只是两人年龄差了十来岁,实在太难为情。今夜被迎春把话摊开来说,再躲不过,只得咬牙点头,嗡声道“只要姑娘成了亲,我,我便嫁,嫁给他。”
迎春却不依了,叫出声来道“那可不成迎儿,迎儿还要侍奉父母,照顾幼妹,成亲,成亲不定什么时候呢倒是小姨,可不能再让人家倪大哥傻等小姨既然答应了,后面的事便让迎春操心,小姨只等做新嫁娘便好”
现下万籁俱静,迎春猛地大声说话,外间睡着的小丫鬟都被吵醒了,连声询问道“姑娘,可是叫茶”
秋霜羞窘不过,作势拍了迎春脑瓜一下,扬声道“不用,姑娘做梦呢我在里面,你们且歇着吧”
“辛苦秋霜姐姐”小丫鬟们低声道谢,转而躺下。
秋霜侧耳倾听,见外间没了动静,下床给迎春端来一杯热茶,待迎春喝下,又服侍她躺好,这才返回外间床上歇息。全程,倒没有反驳迎春做主将她嫁给倪二的话。
迎春看着秋霜离开背影,想着好人终有好报,何必杞人忧天,翻身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乐极生悲,近乡情怯。
太幸福会让人恍惚
还剩最后的波折,
度过了就是长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