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这日, 终于到了春闱放榜的日期。难得天气晴暖,大清早儿起, 荣国府众人便聚齐在贾母房中,翘首以盼放榜名单。就连久不露面埋头苦读的贾珠也与贾宝玉坐在一处, 兄弟二人共读一书,边聊边等。
“几时了可有消息传回来”贾母半柱香工夫内问起第十八遍。
邢夫人怀抱沁春,不厌其烦回答道“刚刚辰时, 八成榜单还没贴出来。妙语并大老爷身边的金哥等人都在外头守着, 一有消息,府里马上便能得信。如今时候尚早,老祖宗且放宽心。”
“如此便好,便好。”贾母嘴上这般说着, 手底下却一边一个抓住迎春并凤姐手腕不放, 力气着实不小。
迎春与凤姐对视一眼,都觉手腕发疼。迎春还算镇定,凤姐眼中却是难掩紧张、兴奋之意。
贾赦坐在外间, 看似淡定品茶,茶水都凉透了却不自知。至于贾政, 今日休沐,难得没和幕僚们作诗论文,也巴巴等在一处。
倒是王夫人,不知何故,直到此时才来给贾母请安。请过安后,王夫人便上前告假, 只说元春思念母亲,急急寻她过去。且她欲带着宝钗同去东平王府。
贾母看看旁边老老实实站着伺候的李纨,再看看面前一身新衣花枝招展的宝钗,沉吟片刻,到底允准。
王夫人欢喜转身,牵起宝钗便走。宝钗轻移莲步,临去前,特特回头去看宝玉。
奈何宝玉正与贾珠聊得热络,不曾看见。宝钗黯然转身,出门远去。
迎春看着,正沉思间,忽听身旁有人冷笑一声,扭头看去,竟是探春。
探春美眸盯在宝钗暗绣金纹渐去渐远的衣裙上,嘴角噙笑,贝齿溢出冷光,神情分外诡异。
“三妹妹这是怎么了”迎春忍不住问道。
“哦让二姐姐操心了,妹妹不过见宝姐姐今日打扮实在漂亮,有意问她衣裙是哪里做的赶明我也去做一套,穿穿看。”探春随口道,面上表情复转平静。
惜春本自顾自歪在贾母身后炕上作画,闻言接口道“哪里是别人做的,不过宝姐姐并袭人那丫头的手艺。只是那衣料和绣线名贵,都是上用的,咱们府上还没有。”
惜春如今已是公主侍读,常常出入宫廷,见识气度远非旧日可比。再加上贾母心中有愧,刻意补偿惜春,惜春日子如今分外顺心,人也活泼开朗许多,连带着画技也突飞猛进。因惜春年幼,快人快语,时常语出惊人,但皆是童真之语,众人不见怪,反颇为喜欢。
只是,今日惜春脱口指出宝钗穿着上用衣料,且不论她衣料从何而来,只如此逾矩之事,赶在贾琏将要高中之期,贾母听见,难免不快,眼珠一转,扫了外间贾政一眼。
难得贾政于这等事上最是机警,立时反应过来,双眉紧皱,心下计议已定,待王夫人回来定要好生盘问于她。
这边厢,众人等得心急如焚,贾琏却跟没事人似的,一大早跑去东府校场教导贾蓉骑射。这会子,跑出一身汗,通身舒泰,辞别贾蓉,回转梨香院,贾琏好生泡过澡,换过衣服,清清爽爽来至贾母房中。
鹦哥才打起帘子,回报“琏二爷来了。”凤姐并贾母都是“腾”地站起身。
“放榜啦”贾母颤声问道。凤姐也双眼放光凝视贾琏。
贾琏唬了一跳,刚迈进屋的左脚又收了回来。
还是贾宝玉,正好有问题请教贾琏,飞奔过来,一把将贾琏扯进屋,虚心求教去了。
贾母见吓住了贾琏,也有些不好意思。她这辈子大风大浪都经过,实在是因为偌大贾府,除了林如海这个探花女婿,上上下下连个举人都没出过,一时关心则乱。
迎春本有意说些闲话,只是心里记挂柳湘莲成绩,聪明脑袋也打了结。
唯独李纨还算清醒,只她看着邢夫人逗弄哺育沁春,事必躬亲,念及自己多年不孕,王夫人明里暗里说了多少难听话,心中不是滋味,也没了兴趣。
一时屋中众人各有各忙,倒安静下来,只余珠琏玉三兄弟谈诗论文的语声。
“大喜大喜”忽地连串报喜之声从外拥至贾母院中。房里众人除了贾琏,齐刷刷都站起了身。
“可是中了”贾母扬声问道,已然喜上眉梢。
外间廊下,玻璃探头张望,只见报喜之声由远及近,却不见来人,又闻贾母问询,提起裙摆就往院外奔去。
玻璃刚跑到院门口,正碰上冲进院来的观言。“二爷高中啦高中啦”观言再顾不上规矩,逢人便报喜。玻璃掉头就跟着观言再往屋里冲。
那边厢,贾母已率众人走出屋子,听见观言话语,双手合十,叠声道“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国公爷,琏儿总算不堕您的威名”说着,已然流泪满面。
凤姐也是忍不住喜极而泣,却还孝顺,赶忙抽出手帕,帮贾母拭泪,边劝道“老祖宗,都是老祖宗教导的好如今大喜,老祖宗可不能借着高兴便躲了赏啊”
“是是是。赏大赏阖府上下每人赏一个月月钱从老婆子我的私房里拿另外,再给城西善堂拨三千两银子,这个,从公中出。”贾母说着,赞许地望了迎春一眼。
自打迎春坊经营上了正轨,贾氏善堂再没有动用过公中一分一厘,这事迎春谁也没说,不过到底瞒不过贾母。
迎春得了便宜还卖乖,笑嘻嘻道“如今,老祖宗便这般大赏,待哥哥殿试过后,金榜题名,跨马游街回来,老祖宗的私房岂不得被我们掏空了”
“哈哈哈祖母巴不得巴不得”贾母仰头大笑。
众人纷纷附和。贾赦更是激动得忘乎所以,右手紧抓贾琏左肩,嘴唇抖动,眼泛泪光,半晌没说出话来。
贾琏见状,一改淡然模样,咧嘴笑开了。
只是,众人一通贺喜笑闹打赏谢恩过后,迎春眨巴着一双笑眼,目含期待,望着观言。
观言多么识趣的人,早就想说了,只是众人七嘴八舌,他不敢轻易插话,此刻见迎春眼巴巴瞅着他,赶忙笑答道“柳二爷也高中了名次稍稍在二爷后面。”
迎春嘴角一下子咧得更开了。
凤姐便来打趣她,惜春也来跟她报喜,就连探春也盈盈冲迎春一礼,伸出手来讨赏。
迎春哪受得住,拧身跺脚,跑远了。
邢夫人笑道“果然迎丫头长大了,知道害臊了”
众人又是哄笑。
且说迎春跑回屋去,气还没喘匀,便让绣橘磨墨,她要给贾敏写信。内容嘛,便是求贾敏转托林如海,趁姑父得闲时候,指导贾琏并柳湘莲殿试机宜。
这边厢,迎春书信尚未写完,玻璃便来唤她道“二小姐,姑太太来了,正在老祖宗房里坐着呢”迎春立马放下笔,三两步奔上房而来。
果然,迎春到时,正听见贾敏拉着贾琏猛夸道“我琏儿果不愧人中龙凤姑妈实在高兴只是,且不可骄傲自满,得意忘形,需知还有殿试。你姑父是探花,咱琏儿怎么的也得挣个榜眼吧”
贾琏忙应道“琏儿末才,哪能跟姑父相比”
“就是哥哥还没殿试,还要姑父倾囊相授,多多指教呢”迎春插口道。
贾敏本就最喜迎春,闻声已然展眉,又见迎春今日刻意穿了一身大红绉纱裙,外罩鹅黄布衫,明艳俏丽,专为报喜,更觉迎春细心,拍手笑道“好好好,谁让姑妈就是喜欢你们呢母亲和嫂嫂莫怪我夺宝,还有凤丫头,不许痴缠。敏儿做主了,到殿试前这小半月,琏儿都搬到林府去住。”
贾府众人心中都求之不得,自然万分乐意。贾母太过高兴,顾不得其他。邢夫人看看迎春欲言又止模样,好心替她开口道“还有柳家公子,也是榜上有名。反正都是自家人,妹妹做主,干脆多烦劳姑爷些,不知可否”
贾敏美目斜睨迎春一眼,迎春顾不上害羞,连忙帮贾敏揉肩捶背,狗腿巴结之意再明显不过。贾敏“噗嗤”笑出声来,一把扯过迎春,拥进怀里,“好好好,都去都去回头荣国府铁定要外出一位探花郎新姑爷”
满堂皆笑。
迎春羞红了脸,整个人埋进贾敏怀中,酒窝里噙着的笑意幸亏某位冷二郎看不见,不然非从此一醉不醒不可。
不多时,各处礼物便已送至。柳府更是泽莞亲至。迎春拉着他,把贾敏原话传过去。泽莞上前与贾敏谢礼,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反得了贾敏好一通夸。待得无人时,泽莞偷偷塞给迎春一封信,不用说,自然是柳湘莲写的。
迎春飞快接过,若无其事塞进袖中,又装模作样陪坐了“好一会儿”才迅速抽身,躲回房里偷偷看信去了。
时光易逝。
转眼殿试之期即至。贾琏和柳湘莲二人竟是联袂从林府出门。这半月间,与其说林如海在指导他二人学问,不如说林如海在教导他们治国从政之道。
林如海如今已是户部侍郎,只等明年老尚书卸任便是妥妥的户部尚书。户部公务繁忙且牵一发动全身,非天子心腹不能胜任。林如海甫回京城便可居此位,一得见圣上信任,二可知如海手腕高强。林如海这几日略略将国情大事说与贾琏和柳湘莲知道,再问他二人对策。
如此一来二去,贾琏并柳湘莲于策论一道见解更是一日千里且切中要害、有理有据,远超纸上谈兵的一众“黄口”贡士一大截。
贾琏并柳湘莲意气风发共奔金殿,一路上自然平安无事,只是辛苦贾琏还早有准备。
贾琏并柳湘莲已经试前复试,于保和殿复试毕,次日再于黎明入保和殿,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再试策题。
二人展卷,发现竟是有关良田、垦荒与灾年赈济的试题,不由会心一笑。且不论,它二人亲见饥民困苦,亲历流民作乱,更设计参与赈灾,只说试前,林如海便给二人押过此题。自然,下笔如有神助。
至日暮交卷,二人始得出。
次日,便是传胪放榜,赐宴琼林的大日子。迎春等一众女眷不便出门,自然在府上苦等。只是因着大凡荣登金殿的贡士便算作是“进士及第”,区别不过三甲名次耳。
贾府众人虽对贾琏并柳湘莲期望甚高,到底二人还年轻,能有进士出身,已然光耀门楣。状元、榜眼、探花,不过锦上添花,众人反倒没有那般期待。
不过,放榜处,观言、妙语、金哥并柳泽莞都是早早便等在那里,翘首以盼。
“咚咚咚”鼓声开道。官员前来放榜。看榜人群乌泱泱围上前来。观言等本就围在发榜位置,此刻更是拼了命地往前挤,整个身子全趴在皇榜上,几人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八只眼睛在皇榜上到处乱扫。
“贾琏”
“柳湘莲”
“中了中了”
几人光顾着高兴,却不知细看几甲几名。倒是别府看榜小厮,有与观言等人熟识的,冲他们拱手贺喜道“贵府琏二爷高中探花,实在不愧状元弟子贵府一门两探花,实在可喜可贺”
观言等人登时傻了眼
“探花”
“探花”
还是泽莞镇定,细细看过,果然贾琏是一甲第三名,不是探花是甚至于他哥哥柳湘莲,只在三甲第十名,虽与贾琏相距甚远,亦实在难得
泽莞见观言等目瞪口呆,手足无措模样,挨个在他们面前打响指,口中笑道“还不速速回府报喜仔细差官走在你们前面,老祖宗打你们板子”
观言等这才醒悟,赶忙与柳泽莞互道恭喜就要上马回府。这边厢,却又有官员再贴出一榜。
众人虽不明所以,仍旧一拥而上,皇榜贴出,原来是武生榜,今日文武双榜同放。而那高居榜首之人竟赫然是柳湘莲
旁人尚可,观言等齐刷刷回头去看柳泽莞。只见柳泽莞一对狭长凤目竟瞪成了铜铃大,嘴巴大张,呼呼招风,半晌,抬手揉揉眼睛,再三确认无误,又与观言等视线相对,明确再错不了后,泽莞掉头就走,火急火燎回家报喜去了。
良久,妙语才说道“你说泽莞少爷知不知道咱家二爷也是武探花”
金哥插话道“八成不知道。”
观言道“泽莞少爷走这般急,难道是怕跑不赢报喜差官”
金哥、妙语闻言,二话不说,拔腿便走。观言急喊道“哎哎哎,等等我”
再说贾琏和柳湘莲披红挂彩,享宴琼林。今上亲自召见文武两榜三甲五人。
武榜眼年已而立,生得膀阔腰圆,方面阔口,虬髯厉目,十分威武。文状元并文榜眼不过意外,均是三十开外,虽文质彬彬,相貌却实在平凡。
故而,贾琏、柳湘莲站在三甲堆里,圣上看去,二人竟也隐有鹤立鸡群之象。
“果然不愧荣国公后代两榜探花郎,虎父无犬子,朕心甚悦”圣上目视贾琏道。
贾琏大礼下拜,“谢皇上赞誉”
“至于武状元,朕听闻你文武兼考,文试竟也在三甲之列,确实人才,特赐御前带刀侍卫,可于内廷自由行走。”皇上转对柳湘莲说道。
柳湘莲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臣谢主隆恩。”
其余人等,均按旧例封官,独贾琏官位未定。
皇帝身侧,怡亲王端坐,举杯冲贾琏示意。贾琏慌忙饮尽杯中酒,忆起怡亲王昔年许诺,心下雪亮。
琼林宴罢,两榜三甲跨马游街。
茶楼饭铺,酒肆客栈,铺面家宅,万人空巷,十字大街上水泄不通,各处高楼门窗洞开,处处皆是探头观望的人群。
鸣锣开道,高马劈路。
贾琏、柳湘莲并辔前行,马踏飞花,一日观尽长安风华
天香居二楼雅间临街一面窗户大开,里面衣香鬓影,来来往往。
“公主,三甲来了。”有一低沉女声道。
“哦”一道柔媚语声响起,不多时,续道“那并辔而行的两位是谁”
“左面那位是荣国府嫡孙贾琏,现一等将军贾赦之子,今科两榜探花,去年大小登科,新娶了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侄女。”先前说话女子答道,倒是对贾琏背景如数家珍。
“右面那位呢”柔媚女声问道。
“这位乃今朝武状元,名唤柳湘莲,据说也是世家之子,不过已然没落。琼林宴上,已被圣上封为御前带刀侍卫。”
“没了”柔媚女声似乎对此答案颇不满意。
“这,这位状元此前并不出名,不,不似探花郎”低沉女声说着偷觑柔媚女声神色,立马改口问道“不知公主还想知道什么”
“他,可有婚配”柔媚女声淡淡道。
“似,似乎不曾有。”低沉女声不确定道。
“如此,甚好。”公主展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