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路上罕见行人,车行甚速, 不多时,贡院屋檐已跃入车夫眼帘。车马再转过一个望, 贡院大门已现。贡院前人头攒动,应考的、送人的,举子小厮, 热闹的紧。车夫拉停马车, 观言便转回头冲车厢内说道:"爷,贡院到了。"
贾琏闻言,撩开车帘,只见贡院门口已有众多考生排着队等待踏入科场大门。
恰此时, 贾琏身畔又一人探出头来。那人头戴毡帽, 一袭红衣,衣领绒毛掩映下的面容俊俏至极,面白如玉, 唇红赛丹,粉面上一双笑眼滴溜溜四下打量一圈, 原先眸中喜色竟却不见,转而浮上一抹薄愁。
只因那小公子不见心中所盼之人,深悔自家出门太晚,只盼那人有事未至,又恐那人来得太晚,耽误下场应试。
就此一眼, 已可谓柔肠百转。
贾琏在旁瞅见,忍不住语带酸意道:"我还当妹妹非要跟来,是舍不得哥哥科考辛苦。原来只是为了那冷二郎莫非当真女大不中留"
果然那俊俏小公子便是贾二公子贾迎春。迎春听了贾琏话语,美眸斜睨哥哥一眼,含羞道:"哥哥莫要笑话人仔细我回去跟嫂嫂告状,说你欺负我。"
贾琏见迎春嘴上不服软,耳根儿却已红透,便不再打趣她,整衣正冠下车接过观言递来食盒,径直向大门走去。
迎春今日特特作了男装打扮,和贾琏同乘一车。本来贾琏不许她抛头露面,唯恐贡院前人员众多龙蛇混杂,有那眼力好的,认出她男扮女装,有损迎春清誉。可是迎春性急,见贾琏下车,也跟着哧溜滑下来,故意落后贾琏几步,要送他入考。
贾琏听见身后脚步声响,回头看见迎春和观言默默坠在身后,含笑道:"今个天儿冷,观言快带二公子上车。都送到这儿了,难不成二公子也要下场夺个状元喜招驸马不成"贾琏这是拿女驸马的戏文调笑迎春。
迎春会意,冲贾琏拱手为礼道:"既如此,弟弟先祝哥哥高中。"
贾琏大笑,反身挥手,大步汇入应考举子队列。
迎春眼巴巴望着贾琏迈过贡院门口,正入神间,身旁忽然有人语道:"这位小公子看去面熟的紧,颇似在下认识的一位姑娘敢问阁下可有妹妹否"
迎春诧异转头,心道哪里来的登徒子秀眉微蹙,正要开口讥讽几句,却见一袭白狐皮披风映入眼帘。迎春心头一跳,立时低下了头。
来人果是冷二郎柳湘莲。原来柳湘莲早到考场,只因不见荣国府车马,料定贾琏未至,便站在街角等候。
适才迎春粗粗打量,自然目有不及,一时未发现柳湘莲行踪。柳湘莲却早看见迎春兄妹。柳湘莲有心与迎春单独说几句话,便故意等贾琏进入考场后才现身相见。
柳湘莲看着迎春垂下头,瓷白细长的粉颈暴露在春风中被激起一层细细的小疙瘩,觉得又可爱又心疼,抬手脱下身上披风,正欲给迎春披上,将披风"物归原主"。哪知一只大马脸忽然横插入二人之间。
"噗、噗"燕赵打着响鼻挤到柳湘莲和迎春中间,一张长长的马脸伸到迎春面门上,鼻息又是喷了迎春一脸。
迎春咯咯笑了起来,求饶般地叫道:"燕赵、燕赵"
燕赵乃宝马良驹,极通人性,听见迎春唤它名字,这才老实些,从二人中间退开,紧挨着迎春站好。
柳湘莲见状,又好气又好笑,俯身对迎春说道:"二小姐骗去了在下的祖传之宝,如今二公子又要将在下唯一的马儿骗去。哎呀呀,在下一穷二白、身无长物,二公子既得了在下的宝马宝物,不若连在下一同收了吧"
天冷气清,柳湘莲刻意放低身形凑近了说话,呼出的气息喷在迎春耳侧、腮旁,实在麻痒难当。
迎春恼了,后退一步,一个白眼飞向柳湘莲,扔出一句"马似主人形",转身便走。
"哎,你莫恼,我错了还不行"柳湘莲在后急唤。
迎春理也不理,招呼躲得远远的观言上车回府。观言却识趣,假作未见,躲在街边店家屋檐下避风取暖。
柳湘莲快步跟上,小声求饶道:"迎儿莫气,我再不浑说了。此番我独自前来应考,这披风和燕赵都没人看顾。还望迎儿发发善心,帮我收留燕赵则个。"
迎春才不上他当,冷声道:"你既早知这些东西带不进考场,为何不让泽莞与你同来就算泽莞没空,贵府难道连一个下人、小厮都没有如今来我这里歪缠,我再不上你当。"
"哈哈哈"柳湘莲朗声大笑,身形晃动。迎春只觉眼前一花,柳湘莲已拦在她身前,长臂一伸,白狐披风落到迎春身上,将她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咚咚咚。"三声锣响罢,贡院门前已有监考官员高声提醒举子们开考在即,快点入场。
迎春再顾不上和柳湘莲斗气,忙忙抬头,目光正对上柳湘莲灼灼的眼眸,心尖儿再颤,不自觉复又低下头,赶忙说道:"燕赵交给我,你且快入考场。天寒地冻,身体要紧。"
迎春心里羞涩、焦急,话语出口,前言后语听起来却颇为不搭。
柳湘莲却已明其意,闻言笑道:"迎儿可知关外雪原冬天呵气成冰千里冰封今日这天气与我不过小孩过家家,迎儿大可放心。"
迎春感受着身上披风的热度,耳听柳湘莲话语,一时不知是披风实在御寒还是心里熨贴,周身都是暖洋洋的。却也不及分辨,见柳湘莲仍旧不疾不徐丝毫不着急进考场的模样,迎春赶忙再次催促他道:"二郎,快进考场吧"
柳湘莲见迎春急得小脸微红,这才依依不舍向考场走去。擦过迎春身边时,只听迎春低声说道:"二郎,但请注意身体。高中与否,迎儿、迎儿皆不在意。"
这句话,迎春思来想去多时,终于下定决心亲口对柳湘莲说出。不是她败兴,只因她知,依照柳湘莲的性情,别说文武双进士,就是武试武举他估计都没兴趣参加。一切,不过为了方便上荣国府提亲罢了。
迎春说完,却又有些后悔,害怕柳湘莲误会她以为他无才,不得高中。何况,适才她预祝哥哥高中的话,柳湘莲分明听见了。迎春心下着急,情不自禁抬头,又要出言再解释一番。
哪知,迎春一眼撞进柳湘莲眸中。柳湘莲眸光清亮,眼中含笑,轻轻点头应道:"我懂。"
你的心意我懂,所以你不用多说。
迎春也笑了,目送柳湘莲进考场,这才将燕赵交予观言,上车离开。
荣国府马车转过街巷后,街角背人处一辆马车缓缓驶出。
车夫回身冲车厢里人问道:"世子爷,接下来我们去哪"
车厢内人吩咐道:"回府。"
九日后,三场文试结束,荣国府马车早早便等在考场门口。马车旁,燕赵老实呆着,时不时侧头冲车厢里喷几口气,似乎在和马车里的人儿逗闷子。
迎春在车厢里,等候良久也不见有考生走出场,忍不住掀开车帘问前去打听消息刚才归来的观言道:"怎么说"
观言苦着脸道:"贡院门口侍卫说,今年倒春寒太过凶猛,前两日便有许多举子受不住寒冷,在考场里病倒了,卷子没答完就先被侍卫们抬将出来。剩下的举子虽没病倒,也都如同大病一场。如今,好容易考试已毕,众考生却手僵腿麻,脸色发青,半天起不来身。说是,这会子里面正在生炭火给考生们暖身呢"
迎春听罢愈发忧心,赶忙吩咐秋霜把备好的暖炉、披风、围脖、厚靴等物统统拿出来,让观言、妙语抱着在门口等候。
这边厢,迎春正张罗着,外面妙语惊喜的语声已然传入,"爷,您出来啦"
迎春再等不及,也不用人搀扶,径直跳下马车,就要往考场大门口冲去。
"哎"
"哎"
两声制止,不约而同。迎春还没迈出几步,身遭一左一右围上两个人。左边那人还伸手拉住了迎春手臂。
迎春慌忙就要甩脱,却听右边那人笑道:"迎儿身手越发好了,看来最近没少骑胭脂。"
胭脂是一匹矮脚小母马,今年不过两岁,通身枣红,性情乖巧,是柳湘莲寻来送与迎春的。
迎春格外喜欢胭脂,为了相称,总是着一身红衣,骑马游园,还专门骑马去林府看望黛玉。
连黛玉都很羡慕迎春有了胭脂,央求贾敏教她骑射,也给她寻一匹小马。贾敏见难得黛玉喜动,辗转托了好些人,才寻到一匹合适的纯白小母马。
至此,姐妹二人没少纵马驰骋,不仅迎春身手利落许多,连带着黛玉的身体也强健许多。整个冬天未闻其咳嗽之声。为了这儿,林祉自告奋勇,屡次带着家丁、护卫陪同迎春和黛玉出门游玩,可高兴坏了二人。
闲言少叙。只说迎春听见右边语声,便放下心来,笑眯了眼,左看右看。
果然贾琏和柳湘莲衣衫虽单薄,到底是武举人,连试三日,面色依旧如常。二人均身姿如松地站着,衬得旁边需要家丁小厮们搀扶搂抱才勉强站立的其他考生越发孱弱可怜。
迎春看了,心下得意极了,却也不忘一人一个塞暖炉进他二人怀中。
"哥哥辛苦了,快上马车,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迎春笑道。她话里虽未提及柳湘莲,眼神却从柳湘莲身上溜了一遭,邀请之意再明显不过。
柳湘莲低头微笑,却知大庭广众之下,迎春虽作男装,到底不好共乘一车。何况,他早瞅见泽莞那小子在街尾探头探脑张望,分明已等不及。
见状,柳湘莲冲贾琏一抱拳,说道:"琏兄,三日后校场上见。"
贾琏亦抱拳回礼。
柳湘莲从观言手中接过燕赵缰绳,含笑望了迎春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哎,你的披风。"迎春抓过秋霜手中捧着的白狐皮披风,追上柳湘莲,双手递给他。
柳湘莲低低笑了声,道过谢后,伸手接过披风,穿戴整齐后翻身上马向街角久候的柳泽莞一行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