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之事甚嚣尘上一段时间便复归于尘土, 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变得飞快。所以,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也没有什么常开不败的花儿。
可是有一件事却没那么轻易过去,至少对于海棠生和沁玉班的所有人来说, 似乎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海棠生左脸被刺了青。
他是男旦。
“从此也许只能演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了。”海棠生如一摊烂泥软倒在牢房地上时如是想。
对面牢房,沁玉班班头、小子、杂役呼啦啦一群人挤在小小一间牢房里,瞪着空洞的双眼, 绝望地望着牢房顶那扇四方的天窗。他们的人生就是重复着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 且当前这个火坑只有巴掌大一块四方天空。
沁玉班是池鱼,说不上无辜,却实实在在被殃及。
关于沁玉班的事,秋霜一直欲言又止。秋霜想告诉迎春, 秋霜又怕告诉迎春。佛堂里响了一整夜的木鱼声, 不止敲在迎春一个人心上。
打从那晚过后,迎春看似回复常态,每日里少不得给贾母捶肩按摩、请安把脉, 逗弄宝玉、探春,陪邢夫人管家理事, 和贾赦一起品品古董,闲来也同元春一处做做针线,一切仿似都变回了圆清大师圆寂前模样。
不,唯独一样不同,迎春再没去过迎香院。迎香院如今都是秋霜和林清家的在打理。除了银镶月,如今迎香院师傅们更研制出了霓裳舞和彩云追。两府里主子、丫鬟们用的胭脂水粉都是迎香院所产。本来, 邢夫人年前便帮忙看好了一处临街铺面,订金都下好了,因着迎春这场大病,暂且搁置不提。
那日,邢夫人见迎春已然大好,又赶上春暖花开时节,专门跑来迎春房里问她道“迎丫头,如今开了春,你可有心气研制新的胭脂水粉年前咱们看好的铺面,人家”
迎春不待邢夫人把话说完,便打断道“一切但由母亲做主。”
邢夫人剩下的话便再说不出口,她不过想勾起迎春兴致。迎春如今看似大好,每日也会说说笑笑。可她与贾赦都一致认为,他们的女儿不开心,很不开心。迎丫头再不是从前那个虽然总是跑神,偶尔露出让人费解神色却朝气蓬勃、青春洋溢的小姑娘。
贾赦说,他的丫头变了,面子依旧,内里全不相同。贾赦为此,也是整日郁郁寡欢。
对此,感受最真切的还是秋霜。她打小看着迎春长大,和迎春最后朝夕相处,寸步不离,迎春一丁点儿的变化,秋霜都能立即察觉。
最终,秋霜还是没忍住,将沁玉班的事情告诉了迎春。秋霜明白,迎春虽闺中弱女,可若是迎春开口相求,沁玉班不说不用发配,至少可以少吃许多苦头。
哪知秋霜告诉迎春后,迎春只淡淡回了一句,“我知晓了。”
“我知晓了”四个字,多余的表情都欠奉。
这不是迎春,最起码不是坊间传说的那个观音在世、转世菩萨的贾二公子贾迎春。
秋霜将不解、疑惑、失望、痛心明晃晃挂在脸上。
迎春看着,没有说一句话。
那晚,迎春练字,来来回回就四个字“我非观音”。秋霜收了迎春字稿,一把火全烧了。迎春房里,气氛压抑得怕人。司棋和绣橘都缩着脖子,屏气凝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步路也不敢多走。
迎春对房里黯凝如墨的氛围视而不见。
却说柳湘莲,单人匹马辗转关外江南,大半年时间,没歇过一天。那日,采到野参后,柳湘莲突然触动心内警兆,没来由的只想马上赶回京城。柳湘莲再不多想,纵马驰骋回京。
一路上,多亏“燕赵”乃宝马良驹且耐长途,柳湘莲才能顶着春雪赶回京城。柳湘莲给他的坐骑白马取名“燕赵”,意在“燕赵多悲歌之仕”。甫一入城,柳湘莲便径直奔向相国寺。
相国寺山门依旧,红瓦黄墙,琉璃一样的冰柱倒悬,映着袅袅而上的香火气,美如幻境。
柳湘莲下马,虔诚拾级而上。守山门的小沙弥见他回来都冲他合十行礼,柳湘莲也一一还礼。
归如去,来如走,一切皆如旧时。
千年古刹历经岁月风霜、世事变迁,却总是一派静穆祥和,笑看风云模样。
柳湘莲去到方丈禅院,找了一圈,却不见那个常常在菩提树下念经说佛的身影。无奈,柳湘莲掉头拐去大雄宝殿。此时虽非早课时辰,兴许恩师在讲经也未可知。
果然,大雄宝殿上香客、信众云集。居中端坐一位长髯老僧,较之圆清大师更加枯瘦如柴,却是同样仙风道骨、宝相庄严。
柳湘莲驻足,静心听了片刻,大师果然佛法精深。讲佛时鞭辟入里,深入浅出,倒比师父的禅机还要好懂些。
“对了,师父哪里去了难道请了高僧来,他便偷懒去了这倒难得”柳湘莲想着,再找去了翠竹园。
初春,正是竹笋发芽时节,满园悉索有声,正是竹尖儿奋力破土,昂然向上的生命律动。柳湘莲在翠竹园寻了个遍,到处都是生机,到处都是美景,可师父还是找不见。
柳湘莲实在走累了,恰好停在舍利塔前。以前他也常常在舍利塔前练功打坐。原因无他,只因这里尤为宽敞,视野极佳。
此刻,柳湘莲便不将不就没大没小往舍利塔上一靠,调侃地问道“历代高僧们,我师父哪里去了求高僧指条明路。”
柳湘莲不过一句玩笑话,却一语成谶。
最后柳湘莲实在是找不见,拦住了一个过路的小沙弥问道“敢问方丈大师在哪里”
小沙弥应是新来的,并不认识柳湘莲,看了看他道“阿弥陀佛,方丈大师在大雄宝殿讲经,施主由此直行便可看见。”小沙弥说着,回身一指。
柳湘莲摇摇头道“不,我问的是圆清大师,不是在大雄宝殿上讲经的那位高僧。”
小沙弥躬身答道“想来施主还不知晓,圆清大师已然圆寂。如今的方丈便是圆清大师的师兄圆慧大师”
小沙弥的话从柳湘莲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柳湘莲抬手掏了掏耳朵眼,他八成是累糊涂,魔障了罪过罪过,竟然幻听师父圆寂该打该打柳湘莲摇头晃脑离去,徒留小沙弥在那儿不知所措。
柳湘莲还是转回了自己房间,正撞上刚替他收拾好房间回身关门的慧清小师父。柳湘莲赶忙拦住他道“多谢师兄辛劳敢问师兄,师父在何处”
慧清不能免俗,乍见柳湘莲,也是喜形于色。闻听柳湘莲问话,慧清正色敛容道“师父功德圆满,已然往生极乐。”
哐啷一声,柳湘莲手中鸳鸯剑坠地。
静夜春寒,两处木鱼有声。
迎春心绪难宁,夜夜在佛堂长跪。
柳湘莲却没去舍利塔,只在圆清大师圆寂前所居禅房枯坐。
他已坐了一整日,滴水未沾,粒米未进。远远地,燕赵在对月长嘶,似乎与主人感同身受。
柳湘莲想不通,师父好好的,怎么突然便圆寂了师父佛法高深还精通易数,难道就算不透生死劫还是,其中另有蹊跷
柳湘莲和迎春一般,不能相信师父就这般无声无息不轻不重地圆寂了。不同于迎春只与师父神交,柳湘莲可是当真青灯古佛长伴圆清大师膝下,对圆清大师起居习惯个人性情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如此想着,柳湘莲便起身,环顾四周,小小一间禅房里布置更是十分简单,一眼便呢望穿。一一数去,不过三个蒲团,一张卧榻,一个木鱼,一方矮几,矮几上还放着一本翻开的佛经。从摆设看来,圆清大师仿佛着佛经,突然被人叫走,便就此一去不复返。
柳湘莲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将那本佛经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不过普普通通一本涅槃经,毫无特异之处。柳湘莲不服输,盘腿在蒲团上坐了,学着师父平日模样,一面翻书一面敲着木鱼。
鸡鸣破晓时,柳湘莲已将涅槃经念了十来遍,依然一无所获。柳湘莲还不死心,打算把经书翻烂,把木鱼敲破,把蒲团跪穿。
蒲团
柳湘莲忽然福至心灵,三个蒲团师父禅房内从来只有两个蒲团,一个是师父的,另一个便是他的,那现在这多出来的一个蒲团是谁的柳湘莲也不想,这蒲团可能只单纯是哪位小沙弥落在这里的,扑过去,拿起蒲团里里外外翻找个遍。
当真被他发现异常在那多出来的蒲团皮儿里,柳湘莲找到“凌云崖”三个字。字迹柳湘莲虽不认识,可他确信这是师父留与他的暗语。
因为凌云崖是师父与他的禅机。
柳湘莲才入门时,圆清大师便告诫他,他有一个生死劫,一切变数都在相国寺后山的凌云崖。
柳湘莲看罢蒲团里留下的线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门。其实他想错了,此时他该当悲痛欲绝才是。只是冷二郎虽是串戏高手,到底从未在佛门净地弄虚作假过,一时考虑不周全。柳湘莲绕过晨起洒扫、挑水、做饭并早课的一众大小和尚,悄没声息溜去后山,一气儿攀上绝顶凌云崖。
凌云崖之名绝非浪得虚名。其山势陡峭,还多怪石,哪怕朝阳一面也只疏落落几颗老松,远远望去如刀劈斧削,直通天地,昂然独立。再逢冬日,大雪封山,站在凌云崖顶,越发显出天地孤清、世间一人滋味。柳湘莲就喜凌云崖孤傲。从最初的独自难以攀登到后来每日必在崖顶练剑,柳湘莲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
今日,不过一个时辰,柳湘莲便攀上崖顶。柳湘莲熟门熟路摸到崖顶他早些年无意间发现的石洞内,找了许久,却一无所获。
柳湘莲颓然瘫倒在地,师父难道在戏耍他这一躺下,柳湘莲才觉出疲乏,他连日赶路,这两天更是不眠不休,此刻早已精疲力尽,五脏庙如遭千军万马碾过,连根手指头都懒怠再动。
柳湘莲艰难转动头颅,望着石桌上棋盘,那一个个棋子在他眼中竟变成了又圆又大香气扑鼻的肉包子柳湘莲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拼着老命扑倒在石桌上,抓起一个棋子就想往嘴里塞,眼角余光瞥见一直被他视而不见的棋盘上棋子之排列似乎另有玄机。
柳湘莲冷静下来,将手中棋子放回原处,再一看,棋子竟被人直截了当排成了一个大大的“生”字。
就这么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放在石洞里唯一的石桌上,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生既如此,你何必弄这些幺蛾子,这般金蝉脱壳到底为了什么
那个老不羞柳湘莲大怒拍桌恶狠狠把棋子打散。
柳湘莲再不回头,飞奔下山,一头撞进灶房,双手并用,一口气往嘴里塞了四个素包子。柳湘莲一面拿冷茶顺食,一面在心中咒骂好你个贼秃,骗得小爷好惨,看小爷找到你,不揪光你的胡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这是诈死。
确实是诈死。
得道高僧,为什么诈死
我有伏笔,十分隐晦。
谜底最终会揭晓。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