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迎春满身素白跪倒在相国寺舍利塔前时, 她才知晓,原来恩师圆清大师当真于三日前圆寂, 法身已被火化,就连大师遗下的舍利子也已被送入舍利塔内。迎春别说见恩师最后一面, 连大师舍利都不得见。
迎春瘫跪在雪地上,叩头不止。
为什么为什么她那般忙那般多借口,就是抽不出空亲自来看一看师父
为什么明明上天早有警兆, 她却不放在心上
为什么回天无力时, 她终于成行
生母之丧,她新生无力。再造之恩,她便这般报答
如今老天爷再看不过去,彻底剥夺了她赎罪的机会贾迎春, 这就是你重活一世的所作所为
迎春实在痛不欲生, 以头抵地,泪落如雨,比满天雪花还密还急, 直砸得迎春面前一片雪地处处深坑。
沙弥慧清在旁见了,心下实在不忍, 劝道“小施主请节哀。勿为外相所迷。师父乃得道高僧,此番圆寂,不过升天归位,往生极乐净土,合该庆贺才是。凡夫俗子,为尘缘所累, 尚求得道超脱。小施主别具灵根,更应摒去俗念,跳出爱恶。如此,大道不远矣”
这些话,圆清大师何尝未曾与她说过只是,她问心有愧,心自难安。心既动,风动,云动,再不可止。迎春终究不能原谅自己,在雪地里长跪不起。
雪霰子混着雪花噼里啪啦砸下,砸得人浑身身生疼,迎春如若不觉。
茫茫白雪中,古塔独立。迎春头上、身上都被雪花覆盖,整个人与大地浑成一色。
惠清要给迎春撑伞,迎春死活不让。慧清几番欲言又止,到底长宣一声佛号,默默在旁念起心经。贾赦在背后看着,心疼不过,有心阻止,还是忍住了
千里之外,也是大雪纷飞。远山、树林共长天皆为一色。雪原林海里,柳湘莲一脚深一脚浅地从树林深处走出。
这大半年,他辗转江南江北,大漠关外,只为了寻找堂弟下落。早先他奉师命下江南办事,完事后回京复命的路上正遇一队去往西域的商贾。柳湘莲想起曾经查访到拐走堂弟的那伙人贩子也曾到过西域,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向商贾领队打听,可曾听闻有柳姓男童被拐卖到西域一带不成想那商贾竟说,西域有一户富人家早些年从人贩子手里救下一位小公子,据说便是姓柳,年岁也和柳湘莲堂弟正相合。因着差事已完,寻找堂弟也是柳湘莲起初拜师的主要原因,柳湘莲便当即修书一封托人送回相国寺,言明他外出寻弟去了,让师父不用担心便随着商队远赴西域。
哪知柳湘莲在西域兜转数月,又被指往关外。如今,柳湘莲在关外已寻月余,确实有一位柳姓公子被几经周折卖到这里,只是那人并非他的堂弟。
柳湘莲想着既然来了关外,索性进山帮师父采到那味只在极寒林海深处生长的草药。柳湘莲在林海中寻了数十日,手脚生出许多冻疮,这日好容易在一株十人难抱的古树根部见到那味草药,柳湘莲正要去摘,却突然觉得心尖坠疼,心慌得难受,仿佛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正在发生。柳湘莲再顾不上其他,三两步迈过去,摘下草药裹进怀里,转身便往林外走去。
林外远处,有一间小木屋,是猎户们进山打猎休憩之所。此时大雪封山,小木屋无人空置。柳湘莲因要进山,天冷雪深,林路难行,便把白马留在小木屋里。
柳湘莲快步走到小木屋门前,用悬挂的掸子掸掉头上身上的落雪,开门进屋。木屋内炉火早熄,寒风从木头缝隙和棉被破絮间吹进,呜呜咽咽的。但总好过外间天寒地冻。
柳香莲从背囊里拿出干粮,就着冷水,硬邦邦塞了两口,又喂了白马一些草料。柳湘莲就牵着马匆匆离开,冒雪往关内赶去。
再说,相国寺舍利塔前。迎春最终耐不住风寒,晕倒在雪地上。贾赦一声不响抱起迎春,径直回了荣国府。迎春自此高烧不退,宫里御医流水般的来,迎春总不见好,每日里不是噩梦昏睡,便是闭着眼睛流泪。似这般一病不起,流连病榻一个多月。
迎春生病并圆清大师圆寂的消息,贾母等人和贾敏商量好了,一致瞒着贾琏。贾琏诚心读书应考,对迎春生病之事半点不知。
好容易,在贾母等人劝解照顾下,迎春病情缓解了些,略略打起些精神,又闹着要去相国寺给圆清大师守灵。
贾母训诫她道“痴儿痴儿,大师岂是凡俗之人。圆寂当夜法身即火化,可曾似世间人停灵超度大师得道,你身为大师弟子,不为其庆贺,反如此放不开。我本常夸你最是聪慧,今日看来,当真辜负了大师一番教诲,竟这般不开窍”
贾母之语,不可谓不重迎春闭目听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道理她都懂,心却更痛,怎生是好
秋霜见不是法,自作主张把迎春早前供在佛堂每日烧香礼拜的圆清大师佛珠手串取来,轻轻放在迎春枕边。迎春闻着手串上熟悉的檀香味道,终于迷迷糊糊睡去。
朦胧间,迎春听到身边有响动,有人在她床边坐下,还轻轻唤道“迎儿、迎儿”
“二郎”迎春脱口叫出,瞬间惊醒,腾地坐起身来,一把抓住身边人手腕。“二郎,你去了哪里我求父亲那般找你,都找不到你不是说师父无事吗你不是”迎春语声戛然而止。
她面前的人哪里是柳湘莲,分明是水溶并水盈兄妹。
迎春泪眼中柳湘莲的身影退去,水溶的面貌越发清晰。
原来“盈儿”是水溶在叫妹妹呀
自打迎春病倒,水溶几乎日日都来看望,当然都拖着水盈。若非贾瑁总是趴在迎春病床边守候着。水盈来到,好歹能和贾瑁聊会天,不然她早不陪哥哥走这冤枉路了。
水溶低头看看迎春还紧抓他手腕的右手,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二郎是谁
迎春尴尬收回右手,也不顾抹泪,只颓然倒回床上。“二郎,你到底去了哪里”迎春得知师父圆寂消息后,因不曾见到师父法身,怎么也不肯相信师父已死。直到相国寺新任方丈圆慧大师出面,亲口证实慧清所言不假,迎春才勉强相信。只是,她一定要亲自问问柳湘莲,师父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师父是否当真圆寂了
迎春先是苦求慧清柳湘莲的行踪,慧清只说去了江南,其他便不知道了。后来,迎春病倒,偶尔清醒之际,便将柳湘莲之事对贾赦和盘托出,哭求父亲帮她找到柳湘莲。贾赦应下了,亲自派金哥下江南去寻。
只是彼时柳湘莲正在关外雪原里,人烟罕至处,让金哥在江南怎寻得到他
迎春本快死心,今日乍见水溶,还将他误认,却忽然想起北静王府清客、幕僚众多,大江南北的高人齐聚,水溶又和柳湘莲年岁相当,或许比父亲更容易找到他些
迎春也是病糊涂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对水溶道“世子爷,可能帮迎春寻个人”
“还是世子爷”水溶让迎春改口了许多次,她总记不住,还辩称世子爷三个字好听。世子爷满京城都是,可他水溶就这一个呀
今日不知为何,水溶格外敏感,听着迎春叫他“世子爷”,水溶总觉得心里莫名不高兴。难道是因为那声“二郎”水溶想着,甩甩头,他这是怎么了
迎春见他摇头,眸光黯了下去。
水溶赶忙答道“区区小事,哪用求字你尽管吩咐便是。”迎春也不客气,直接说了让水溶帮忙寻找柳湘莲,人唤“冷二郎”的。
“冷二郎。”水溶在心底咀嚼这个名字,“二郎叫的便是你吗”
水溶以世子爷身后倾北静王府之力,到处寻找,京城江南两处都翻遍了,也没有一丝柳湘莲的下落。柳湘莲就仿佛人间蒸发,浑没存在过一般。水溶无奈,只得来回迎春。
迎春听罢,失望极了,病势越发沉重。水溶心里难过,一面加紧派人寻找,一面恨不得每日登三回贾府的门。
却说这天,难得好日头。秋霜半揽半抱着迎春坐在暖榻上,一勺勺给她喂汤药。迎春长这么大,头疼脑热都少有,这一病却着实严重。秋霜生怕迎春泄了气,钻牛角尖,迷了心智,小病变大病,再葬送了性命。秋霜等人每日里都小心翼翼伺候着,变着法儿想博迎春一笑。
贾瑁更是贴心,也不怕过了病气,日日待在迎春房里。为了逗迎春开心,贾瑁搜肠刮肚把两府的新鲜事说给迎春听。
正当词穷时候,贾瑁突然想到,适才他从东院过来时,正见着周瑞家的带着一个打扮花哨、唇边长痣的妇人去了荣禧堂。贾瑁看到那妇人衣着形容颇似话本里面描绘的媒婆,便将这事当笑话说给迎春听。
迎春听罢,忽然灵机一闪,赶忙让贾瑁去荣禧堂外等着,见到周瑞家的送那妇人出来就拦住她们,只说老太太请,把她带到自己房中来。迎春不放心贾瑁行事,还特特吩咐秋霜陪着去。
直到午时将近,秋霜和贾瑁才带着那妇人过来。迎春命司棋放下床帘,她在内坐了。旁人透过床帘只能影影绰绰见着迎春瘦瘦小小一团黑影。迎春还未出声,那妇人先道“官媒婆张氏拜见二小姐。”
迎春轻咳一声,客气说道“官媒人多礼了,司棋赐座。”司棋搬来绣墩,张媒婆欠身坐下。
说来也巧,这张媒婆便是前文贾珠大婚那日在梨香院外惊鸿一瞥见过柳湘莲一面的“张不烂”。
她常年在豪门内院行走,打眼一瞧,便知哪家得宠哪家好欺,为人最是机灵不过。从适才周瑞家的见到秋霜时的神情语气,张媒婆便推测出秋霜口中“小姐”在府里地位不一般。略一联想,她便猜知是二小姐。故而一见面,不待迎春发话,张媒婆先忙忙请安示好。
迎春也不问她进府有何事,只单刀直入问道“官媒人是否对京城各家公子小姐的姓名家世都了如指掌”
张媒婆吃的就是这碗饭,自然不谦虚,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迎春报上名,三日内,她便能把对方祖宗三代摸的门清。不过张媒婆嘴上虽说着豪言,心内却很奇怪。据说这二小姐不过七八岁,如今听着声音也还稚嫩,怎么也和大小姐一般打听起适龄公子了
迎春再不迟疑,直说道“那官媒人可听过柳湘莲这个名字”迎春怕她不知道,还多补充了一句,“也有人唤他冷二郎,如今,”迎春突然想起来,她并不知道柳湘莲的年纪,只知她高出自己许多,想了想接道,“看着十三四岁模样,生得十分好看,随身佩带一把宝剑。”
论理,十三四岁长得好看又佩剑的少年公子京城不说一千也有八百。何况,柳湘莲这个名字张媒婆并没听说过。但是不知怎么的,迎春一边形容,张媒婆脑中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白衣少年面容越发清晰。张媒婆正愁找不到那位小公子,此番一石二鸟,倒便宜了她“冷二郎”,张媒婆品着这三个字,觉得果然十分匹配那位小公子的气质。
张媒婆试探着问道“敢问二小姐您找这位柳公子有何事您可知这位柳公子家住何处”
迎春摇头道“除了以上那些,余外皆不知晓。所以才要烦劳官媒人找到这位柳公子。届时,必有重谢。”
合着这位二小姐不是让她说媒而是找人,且除了名姓、样貌一无所知。张媒婆露出难为神色道“回二小姐的话,不是婆子我适才瞎吹。只是这京城里豪门中并无一家柳姓的公子符合您的形容。”
张媒婆双眼一轮,接道“不知二小姐可有这位公子画像吗”
迎春之前麻烦贾赦、水溶等找人,亲自画了柳湘莲的画像交予他们,如今书桌上还用镇纸压着好几副柳湘莲的画像。迎春抬手,示意绣橘拿画像给张媒婆。
张媒婆接了画像一看,心中窃喜不已,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可不正是她“朝思暮想”“久寻不见”的那位小公子张媒婆想着既有了姓名、画像,任你柳湘莲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也休想逃得过她京城第一官媒人张不烂的五指山。
张媒婆得了画像,承诺三日后,无论寻见寻不见都亲自来贾府回报。迎春怕她不尽心,还让秋霜拿出一锭十两的银元宝,说道“这十两银子不过请官媒人吃茶。只要官媒人三日内送来柳公子消息,迎儿这边厢百金相报。”
迎春是下了血本。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张媒婆听到“百金”二字,两眼都放了光,将柳湘莲画像小心翼翼叠好,放入袖中,满脸堆笑答应着退下。
这边厢张媒婆刚离去,迎春已头疼欲裂,蜷缩进锦被里,再说不出半句话。
那边厢,张媒婆离开荣国府,并没有如她所言,马不停蹄去寻找柳湘莲的消息,反是转身去了十字大街京城第一酒楼醉仙楼。
张媒婆径直上了醉仙楼二楼。站在二楼第一间雅间门前,张媒婆特意拍了拍身上走路沾到的灰尘,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笑意,抬手轻轻敲了三下门。
房门开了一线,张媒婆挤进身去,躬身行礼道“张不烂拜见昭阳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 子欲养而亲不待,
世间至苦。
生来病死,
何人能看透
唯愿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