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式学堂里国学开得晚,他近日才学了一首乐府,明明是极哀的调,但看着眼前人不能更神气的模样,那词却莫名其妙窜上了心头“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其奈公何。
听的人望着渡船留下的波纹神思恍惚,过了半天才回神“乾人少。”
“那中人也行啊,反正不用像坤人那样只能被关在家里生孩子。”叶修语气轻松,似乎从来没考虑过会分化成坤人这个可能 xing 。
周泽楷皱眉,还想张口说点什么,却被一把揽住肩膀,只听对方笑道“皱眉干什么,你就安心去读书吧,反正不管最后怎么着,只要记得这里还有人在码头等着接你就行”
“啊”
一声尖叫突然在前方炸开,随即是接连落水的声音。两人齐齐将目光投过去,见那艘载着临产坤人的小船正行至河中央,眼下像是有什么人掉进了河里,河面上水花四溅不断有扑腾声传出,但偏偏雨雾又大,岸上的人根本看不清形势。
那叫声太过骇人,两人不由起身观望,过了半刻钟,才抓住雾散的间隙看清一群人抬着什么东西上了岸。那被抬的似乎是个痛极的人,腹部高耸,一直在不停挣扎、。叶修眼熟,一眼就认了出来“钱家怎么让那坤人掉河里去了”
叫喊愈发尖利,听得周泽楷下意识抓紧了叶修的手。
河风呜咽,雨势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落雨声中,河对岸的声由高转低,渐渐弱了下去。雾气重新笼罩河面。
未经人事的少年坐在竹林中,牵着手,旁观这场惊心动魄的雨。又过了许久,雨声渐小,他们终于听清远处有人在高声喊话“小小当然是保小”
两人不知沉默了多久,叶修觉得自己的脖子梗得发硬,声音也硬得一碰就碎“坤人也不该这样吧。”
周泽楷和他并肩坐着,两人从身量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年龄差。早熟的少年闻言,轻轻捏了把对方掌心,温声道“嗯,我在。”
周泽楷从来想不到,他十二岁那年说“我在”说得轻松,但真正走到叶修身边,却花了整整十六年。
十六年间,钱家的坤人熬过了生双生子的鬼门关,却在两年后因生女儿难产,一尸两命。周泽楷虽小叶修两岁,却和后者在同年分化,后者不幸成为了从没料想过的坤人,万幸的是一直被起哄有“坤相”的他高烧两天,烧出了个能打能扛的乾人。
叶修认了坤人的身份,却不认不能从军打仗的命。
从那时起,周泽楷就把那首不合时宜窜进脑海的乐府诗封存进了记忆深处渡河有何难,既然叶修要渡,那由他来搭桥便是。
随后他带着叶修的赠枪出国留学,中途弃文从武空降轮回,而后者在他的帮助下掩过坤人身份,终于进入了心心念念的军营。再然后“一枪穿云”的名号威慑四方,军中“叶秋”的将名也越打越响,再然后和平来了,“叶秋”死了,叶修归家。
他们在橙树下重逢,但这只是另一个因果的开端。分离太久,他们不了解对方的还有很多,比如立场,比如理想他们更不知道早有人在暗处注视着一切。
这场姻缘是毒,重逢即是毒发。
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只能站在对立面。
数月后,在周泽楷于江城举枪瞄准的某一个瞬间,千里之外的山城有一把火落下、蔓延,烧得什么都不剩。
什么都不剩。
周泽楷最后一次经过渡河码头,是个暮春的好天气。
他站在船上,抬眼望向那片熟悉的橙林。水雾阻碍了他的视线,但他知道此时如云白花正在水雾彼端热烈地开着,待船一动,往事便将随两岸尽数飘散。河风依旧呜咽着,他侧耳听得仔细,一会儿听见有人在风中低笑,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哀哀地唱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渡河渡乡,渡尽百旅,却难渡亡人,更难渡未亡人。
附今生初见
周泽楷从一楼大会议室里出来,正碰上江波涛等在门外,后者之前和他分头行动,一人来开紧急会议,一人去跟轮回新一届的常法比选,眼下既然有空等在门外,显然常法已经选得差不多了。
轮回马上要上几个大项目,法务部之前连着几天打报告,说有些非诉事务专业 xing 太强,得请个专业的法律服务机构来那意思明里暗里就是抱怨现在公司请的常任法律机构不够专业,得换。分管这块的周泽楷琢磨几天,批了法务部的报告,但点明要找就找最专业的新项目标的额大到关乎生死,轮回不差这点服务费。
两人还得立刻上楼赶这星期的高层例会,眼下距电梯还有一条走廊的距离,江波涛见他出门,见缝插针地把报告塞进他手里“差不多搞定了,嘉世报价比预想中温柔些,既然老板一声令下,我们就咬牙请最好的了。”
周泽楷边走边低头翻嘉世的报告书,走廊两侧是全玻璃的,还有几扇窗没关,他在其中某一扇前驻足停下,认真扫了几眼关键数字。
数字没问题,报告却被窗外的雨溅湿了一片。
两台电梯就在前方,这会儿刚好都停在本层,一台刚下来,箭头仍往下,似乎还有去停车场的打算;一台什么箭头也没显示,江波涛忙跑过去按住。
周泽楷确认完,抬步往前走。
要继续往下的那台电梯门开了,却也没人出来,江波涛转头扫了眼,见里面是认识的人,便随口打了声招呼“哟,叶律师,巧了回嘉世是吧开车注意安全哈”
电梯里的人回了几句,周泽楷站得远,听不清具体内容,只听出是把有些低哑的男声常年抽烟才有的那种低。
他路过最后一扇未关的窗户,下意识转头瞥了眼窗外。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那千钧气势仿佛倒扣了一整条河在天穹上,有种不浇透整个世界就不罢休的蛮横。
前方交谈结束,电梯门缓缓合上,他回头,在电梯门完全合拢的最后一秒循着声源看过去。
就在这一秒,他的心跳突然过速。
电梯门完全合拢。
心跳恢复正常。
其实从周泽楷的角度根本看不见男人的脸,他唯一能捕捉到的只有一抹衣角残影。
候在本层的上行电梯停了太久开始报警,江波涛回头催他“愣什么呢,要迟到了。”
周泽楷合上嘉世的报告书,指指那排关得乱七八糟的窗户道“还是关上好,风有点大。”
他漫不经心地收起手中纸张准备迈入电梯,却又“嘶”了一声再次停步。
“怎么了”江波涛在电梯里问。
“没事,纸划手。”周泽楷淡淡看了眼被划出条血线的食指,随手一碾,迈入电梯。
今天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篇前世番外是请亲友写的,因为自己不是作者就不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