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列府中时他曾以为那会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但现在他觉得,相比起晕晕乎乎飘在云端做梦,他更喜欢如今的脚踏实地。他不去奢望太渺远的东西,也不必担心一脚踩空重重摔下守着好友兄弟这层身份,就算列战英成亲了,他也一样是自己的大哥,一样能和自己见面不是吗。
除夕这日,沈云亭婉拒了小满他们拉他去列府过年的邀请。义学中除了他和葛磐还有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没亲没故的仆役和孤身一人羁旅金陵的先生,凑在一起包饺子剪窗花,围炉守岁,新年也算过得有声有色。
过年前后列战英照例是忙的。待到终于抽出闲暇去义学时,和沈云亭已经有前后二十多日没见了。列战英不自觉的抖缰催马这一年来心底莫名的牵挂早都被他用“朋友兄弟原该彼此关心”这理由解释得妥妥帖帖,所以此刻半点没觉得自己的急迫有什么不对,径直一路小跑到了义学。
义学比平日冷清许多,列战英轻车熟路的绕到后头沈云亭所住院落几乎没遇上人。正要跨进月门,却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沈公子,那绢帕你收到了,你怎么说”
列战英下意识地顿住脚步。沈云亭的声音接着响起“承蒙错爱但沈某无意成家。绢帕还请收好。”
怎么个情况
列战英愣在门边自己这是正好撞见某位大胆的姑娘向云亭示爱了云亭还拒绝了无意成家为何
他脑中许多问题还没争出个先后,门内那女子已哽着声问出了口“为何”
列战英被这一声惊得回神,心中想着这是云亭和这位姑娘的私事,自己该当回避,两脚却像被钉在地上,挪不动分毫。
甚至还像被鬼催着似的,变本加厉地屏息探头看了一眼
那位女子他认得,是每日给义学送酒的酒坊老板娘。因为沈云亭闲谈时跟他提过,说这位老板娘十分值得敬佩,她与丈夫到金陵开酒坊做生意,未到一年丈夫一病死了。她独自一人支撑酒坊,忙前忙后,豁出脸去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竟将酒坊经营得蒸蒸日上。这份胆魄与能耐,等闲男人都赶不上。
列战英很清楚任何世道对寡妇来说都是艰难,听闻后也是好一通唏嘘,竖起拇指赞叹。
不过在今天之前,他都不知这位老板娘原来是个美人。
从他这里一眼看过去,翠竹旁生的枝桠将庭院中的景象分割几份,沈云亭与那女子站在一棵梅树下,红梅吐蕊,暗香浮动,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淡淡阳光从云后透出,照得女子洁白面庞上的泪珠莹然生光。
这一幕直能入诗入画,任谁看了心中都会冒出几个诸如“郎情妾意,佳偶天成”之类的字句,因为不但素手绞着绢帕、显是特意精心打扮过的女子容貌美丽,那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也是眉目清俊,气质温文,二人这么面对面一站,一个仰首一个低头,端的是十分般配。
可列战英没看出半点诗情画意,他的视线聚焦在沈云亭既为难又内疚的面容上,心头突突直跳,也不知在紧张什么。
“你嫌弃我,是个寡妇”
那边女子的珠泪连成一串直落下来,沈云亭连忙双手乱摇“不是,当然不是芸娘,那个、你听我说”
可惜他实在缺乏应付这等情形的经验,这个那个了半天也没组织出一段顺当合理的词句来安慰解释。那芸娘睁大眼睛听到后头,伤心的神色渐渐被怒意取代,举帕拭了泪,昂首道“嫌弃便嫌弃,你也不必支支吾吾的。只不过我芸娘虽是寡妇,可从来都行得正坐得直,清清白白,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叫人嫌弃之处。所以今日才冒昧”说着她十分干脆地退开一步,对沈云亭敛衽为礼“就当是我高攀公子了。这就告辞。”
列战英暗暗咋舌,随即想到若不是这等泼辣爽利的脾气,一个孤身女子又如何能做得起这么一爿生意。
沈云亭也被她一席话说得愣神,见她扭身要走才拦住“芸娘,我真的不是嫌弃你我自己出身微贱,进了这义学才开始自食其力,比你差得远了,又凭什么来嫌弃你。”
芸娘讶然看他,想要说什么,沈云亭已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你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本事,换了比我好千倍万倍的男子也绝不是高攀。只是我心中已经有人,只能辜负你的一番美意。”
芸娘将信将疑地看着沈云亭“你有意中人了是哪家姑娘”问完大约觉得自己唐突,脸微微红了,却又不肯服输,低了头嘟囔一句“比我好很多么”
沈云亭对她微笑“你这么直率,我也该投桃报李,对你实话实说他不是姑娘,是个男子。”
芸娘惊愕得杏眼圆睁,沈云亭被她盯得有些赧然,只得垂了视线干笑。
末了芸娘肩膀一垮“好吧,这就真的没办法了。”说着摆摆手,十分豪爽地道,“多谢你如此坦率,将来你们成亲,喜酒我包了。”
沈云亭神色一滞,笑容多了几分苦涩“那你这酒可以省下来啦,我和他身份云泥之别,成亲是绝无可能的。”
芸娘一听顿时怒了,柳眉倒竖“怎么你那心上人竟嫌你身份低微配不上他不成若是这般势利薄情的人,那就根本不值得你记挂”
“那倒不是,”沈云亭赶紧摇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我他对我也没那个意思,咳”
芸娘疑惑地斜眼看他 “你是说他还不知你的心意那你都没告诉他又怎知他对你没那个意思唉你们这些读书人,有时候比我们女子还忸捏我都不怕丑跑来和你、和你说了,你一个大男人又怕什么来”
沈云亭无法和她细说其中曲折,只得嗫嚅道“总之、总之他身份特殊他对我恩义如山,又照顾有加,我已经欠他良多,决不能再胡言乱语叫他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