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群臣的反对和皇帝的坚持都在易公公预料中,可苏哲本人的想法他完全拿不准。
或者干脆说,对这位苏大人,易公公从来就没有看明白过。他总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漠,这么多年来享着独一无二的恩宠,也从没见他欣喜若狂或者感激涕零。所以时至今日,他都不能确定苏哲对皇上是不是抱有同样的情意,他在这段关系中究竟是出于自愿,还是不过迫于身份与君威不得已而为之
现在皇上要闹得天下知闻,要为他改制变法,要和他名正言顺地成亲他会答应吗
苏哲在易公公和皇帝如出一辙的不安中出班了,事不干己似的提出朝堂论礼,依旧淡然得好像和不和皇上成亲都没大干系,易盛忍不住偷瞥了皇帝一眼,却发现他居然很高兴似的。
然后他就听到苏哲毛遂自荐要做论礼之人,连点表面装样的劝谏都没做,就淡然而坚定地站在了皇上一边。
易盛从没见皇帝笑得这么开怀过。
朝堂论礼是苏哲胜了。新法如约推行,苏哲和皇上,也要择日大婚了。
易盛清闲了许久,总算有事可忙,一点也不介意时间仓促,每天像个喜气洋洋的陀螺似的四处转。这天同内廷司的黄主司一齐,来向皇帝请示正阳宫陈设的一些事宜。原本皇后宫室用物以及伺候的人等皆有定例,照章办理就是。可陛下封了苏哲凤王,那意思大概就是不想旁人将他当做女子,所以二人不敢擅专,都觉还是先请个旨意得好横竖皇上对这次大婚上心至极,绝不会嫌他们拿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啰嗦。
谁知黄主司话方说了半句,皇上便疑惑挑眉“正阳宫布置正阳宫做什么”
黄主司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正阳宫是先皇后居所,苏先生未见得愿意住在旧人处,何况先皇后暴病而死,似乎也有些不大吉利。一念及此,连忙躬身请罪“是,是,臣考虑不周。那依陛下之意,迎凤王入宫后住在哪处宫室好”顿了顿又道“或者新起一处就只怕时间上来不及,不如请凤王先暂时在哪里委屈一阵,待宫室建好再”
易盛看到皇帝莫名其妙地看了黄主司一眼,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费那个周章做什么他就住养居殿。你们去瞧瞧该补什么改什么,那些个金的玉的摆设就不必了,墙上的字画也都收了,他到时会带进宫来。”
黄主司满面愕然,只知道唯唯应是。皇帝跟他说完,又转向易盛“对了,你回头着人将养居殿的小厨房打理出来,凤王会带个厨娘入宫。今后弄汤弄水的方便。”
易公公早已处变不惊,恭恭敬敬应了,拉了黄主司告退。
两人走出老远,黄主司才咋舌道“看来传闻是真的,陛下对那位果然宠得很啊。”
易盛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黄主司又接着嘟囔“不过现在宠得连宫室都不另置,将来哪天要是难道将人赶出宫去住唉 ”
易盛斜眼看了看他,仿佛看到从前的自己。
他大约因为太闲,这段时日想了许多,发现自己若是不将皇上当成皇上,而只当成一个“人”来揣摩,倒是更能理解他的一些言行似的。
就比如凤王这事,他纵使搅得满朝风雨,甚至不惜颠覆了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体统,也不过是为了能和心上人名正言顺正大光明的相守而已。
黄主司不听他说话,还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赔笑“一时口快,兄弟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可千万不能告诉皇上和苏大人啊。”
易盛拍了拍他肩膀“你放心。皇上这辈子都不会将苏大人赶出宫的。”
黄主司奇道“你这么肯定皇上如今是十分宠爱苏大人,但圣心难测”
易盛摇摇头“黄老哥,咱们平日总将宠爱二字连在一块儿说,但兄弟也是最近才明白,这宠和爱,终究是不同的。”
当日易公公高深莫测的说完这句话就忙自己的去了,留下黄主司在原地满头雾水,不知他打的什么机锋。直到许多年后,皇上和他那惊世骇俗的凤王都成了白发老翁,依然一同住在养居殿中,同样垂垂老矣的黄主司才像世间许多人一样明白并相信了宠和爱,原来是不同的。
睿津番外 殊途同归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这一首时人所作之诗,描写的是大梁帝都的繁华胜景。
彼时圣武帝萧景琰面南背北已六年余,整个大梁在其治下国泰民安,渐渐没了从前的颓敝景象。若问当时天下最繁华富贵之地,金陵首屈一指。若问金陵最繁华富贵之地,则当属淮水畔的螺市街了。
十里淮水笙歌市,酒帘高曳红摇翠。油壁香车,金鞍玉勒,而出入此温柔富贵乡的众多非富即贵的王侯公子中,最有名又最得美人们垂青的,是人送外号“逍遥侯”的言豫津言小侯爷。这雅号叫得久了,世人几乎都忘了他正经的朝廷封号,他自己倒不以为意,反觉沾沾自喜,还曾在酒后狂言“我本就是逍遥物外人,明日便上表奏请皇上给我改了封号去。”第二天酒醒,他自己将这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却不知如何传入了御史台,叫本朝格外较真的御史大人参了一本,隔日便被宣进宫去挨了通训斥。
说起这言小侯爷,便不能不提其父言阙。言老侯爷多年闲云野鹤,一心问道,今上登基前后重回朝堂了一段日子,众人皆以为他会就此留在朝中,今上对他也十分倚重信赖。谁知天下太平了没多久,他老人家便留书一封,飘然而去,至今不知所踪。今上深知他脾气,虽感可惜,却也不作追究,就让其子袭了爵位。
言豫津当年随大军北上抗渝,颇立了些军功。之后又帮忙整顿长林军,甚至在蒙挚班师回朝后仍在北境呆了一段时日,帮手赈济边境灾民的事务。萧景琰原有意待他回朝后予以重用,可言豫津带回一封他那至交好友萧景睿拜辞朝廷封赏表示要去四方游历的折子,对萧景琰说他思念好友心情抑郁,再加上在北境着实辛苦忙碌,想要休息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