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萧景琰这天也只见到了端坐于斯,面色肃然的母亲。
“你知道了。”他走进去时,静妃垂着眼皮没有看他,用的也不是疑问句。
所有的委屈和痛楚已在梅长苏面前哭尽,此刻萧景琰面对母亲十分平静“您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静妃微微点头“景琰,别怪母妃”
“孩儿岂敢怪母妃,”萧景琰慢慢走过去,跪在母亲膝前,“但求母妃也别怪孩儿明知他身有寒疾,还让他去北境”
静妃微笑“这想必也是他的意思母妃早知道的,你们两个孩子都是这么”说到这她难以为继,笑容未敛,泪水已直滚下来。
萧景琰垂头跪着一语不发。半晌之后,静妃拭了拭泪,叹道“母妃知道你近日事忙,这就去吧。”顿了片刻声音微颤着续道“替我跟小殊说万事小心。”
萧景琰的头颅千斤重一般点下去,随即告辞而出。他身后静妃静静坐在那,刚刚擦干的泪水犹如开了闸般又不停流下。
今天见面她本想劝慰儿子几句的。可看到他之后却全不知该怎么相劝。
不能劝他拦着小殊不让他去,因为这两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是怎样的 g 情,有着怎样的理想与信念,她比谁都更清楚。她不能用母亲的眼泪去强逼他们,要他们为了自己的安乐不理边境数万百姓的疾苦;
可她同样没法拿类似的大道理去劝景琰不要伤心难过。
刀割在谁身上谁知道疼。
几万条命与一条命相比,自然是前者重后者轻。
可若是这一条命是你至亲至爱之人,若是他的死会令你痛不欲生,你还能选得如此干脆果决
有多少牺牲了自己亲爱之人来拯救众生之人,会暗暗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从不曾被这悲壮伟大的命运选中,能碌碌无为又平静安稳的跟亲人恋人过一辈子
静妃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她自己是痛的,还忍不住有些怨愤为何他们受了那么多苦,刚刚在一起还没开怀几天就又遇到这种事因此她没办法去劝儿子不心痛不难过。
她唯有祈祷苍天垂怜,让小殊这一次,也能活着回来。
第三十四章
萧景琰在大军出发之前带着梅长苏又悄悄去了一趟林氏宗祠。
这一次他没有跟着进去,只是掩上了门守在外头,让他痛快尽情地哭一场。
苏哲要做监军远赴北境战场的消息随着旨意传遍了京城,上至公卿王侯,下至贩夫走卒,一夕之间谈论的全是这个“身体羸弱,手无缚鸡之力”的麒麟才子。虽然任何年月任何情况下总有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酸唧唧地说些类似“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类的话,但绝大多数人是持赞赏乃至敬佩的态度的。
曾经在九安山共患难的臣子和将士们就更加如是。苏先生面对叛军指挥若定的风姿犹在眼前,如今他又要亲赴最险恶的战场为大梁拒敌,这样的胆识气度,这样的忠义大节,怎不叫人感佩无地
梅长苏忙于准备出征,全不知他在朝野间已名声鹊起,声望日隆。
到了出发的前一天,宫中忽然传出皇帝中风瘫痪的消息。据说是摔了一跤后,便口眼歪斜,四肢不举,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太子率宗亲重臣并援军将领入宫,一是请安探视,二是让出征的将领拜别天子毕竟他如今这副模样,明日是肯定不能送大军出发的了。
梅长苏站在众臣之末,看着榻上那个短短几月间仿佛苍老了十多岁的、曾经与他极亲待他极好的舅父,心中百味杂陈。
他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沉冤昭雪,假如他站在萧选跟前问他一句“你可曾后悔过”,不知他会如何作答。
可后来随着时日流逝,他渐渐地不再想知道答案了因为无论答案是什么,死去的人都不能复生,他也不能替他们选择仇恨或者原谅。
近前行礼时梅长苏俯身在萧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然后看到早已全身瘫麻的老皇竟然立时睁大的眼睛,口角流涎,费力地向他抬起一只手来。
梅长苏默然长叹,不知自己这坦白算是最后的报复,还是终结一切的宽恕。但只要大梁的江山和百姓在萧选心中还有一席之地,他就至少能稍觉安心和宽慰因为他应该知道,只要还有一个林家人活着,大梁的北境就绝不会有失。
第二日,准备奔赴边境抗击北燕与大渝的两路大军拜别帝阙,束甲出征。
太子代替卧病的皇上率百官送至城门,全金陵的百姓也倾城而出,扶老携幼地夹道相送。许多百姓带了自家的薄酒给将士壮行,也有不少送来干粮寒衣。
毕竟这些将要去那险恶苦寒的战场抗击敌人的儿郎都是他们的子弟父兄,谁不盼他们能平安凯旋。
萧景琰站在城墙之上,看着旌旗如云马如龙,十七万大军分作两路缓缓向远方开拔而去。他看得太久太专注,以至于双目都刺痛不堪了,仍然舍不得掉回视线。
其实已经看不到了,城太高,人太小,路太远。站在这巍巍城墙之上,他甚至看不到那个人提缰纵马前,有没有回头看看他。
他想起昨夜自己硬是偷偷去了苏宅一趟,因为料知今天两人各有各的位置,恐怕连话都说不上一句,怎么都要提前与他辞行才是。
可到了苏宅两人单独相对,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叮嘱他万事小心,要他再保证一定回来,还是诉说自己会有多么想念、多么担心
好像都太苍白无用,也太小儿女情态了。
梅长苏似乎也无话可说。这珍贵无比,也许是两人间最后的时光,他们就这样沉默对坐。
庭院中响起琴声。琴声铮铮然,一派少年意气,金戈铁马。他知道那是宫羽,他也知道宫羽将会随梅长苏出征。